那长得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应命,拿起那口半尺直径的紫金钵,走出门去。
禅院之外,是个风景优雅的院落,种植着三株翠柏,六株寒梅、九根修竹。岁寒三物,排列有致。隐隐形成一个阵势。
院落的右侧,摆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缸,用木盖扣住。
小沙弥搬来凳子。站上去,揭开木盖,要用紫金钵往水缸里打水。然而他身材矮了些,而水缸里的水又浅了些,便不得不踮起脚尖。尽量把身子往前倾斜了去,才能够得着。
水缸的水,都是从寺院后山的深井挑来的,清澈明净,喝在嘴里,甘甜可口。乃是非常优质的水源。
呼!
猛地一阵怪风卷起,不明就里,阴森森的。将庭院里的柏树修竹梅树,吹得许多叶子哗啦啦作响。
小沙弥俯首向着水缸,只觉得背脊被怪风吹得入骨的凉,情不自禁抬头起来张望,就见到不知何时。一大团乌云飘荡在西山寺的上方,笼罩得方圆数里。都十分晦暗。
“好怪的天气,莫非又要下雨了?”
小沙弥嘀咕道。
咕噜噜!
他所没有注意的水缸中,蓦然显化出一张模糊的脸容来。一对长眉垂落,须发蓬松,乱成一团,粗粗一看,更觉得诡异阴森。
这张人脸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转眼不知所踪,仿佛已与一缸清水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觉明大师正与太子殿下相谈言欢。他一手把握一串佛珠,习惯性地数着,骤然间心血来潮,打一个突,用力之下,竟把串联九九八十一颗菩提佛珠的丝绳给掐断,哗啦啦,珠子散落一地。
事发突然,赵匡启不禁吃了一惊。
看着地上散乱的珠子,觉明大师一阵茫然。
赵匡启问:“大师,出了甚事?”
觉明大师不答,掐指急算,却始终晦暗玄奥,难以洞悉气机,只得摇头苦笑:“我也不知,只是刚才一瞬间,心乱如麻,很是不安。”
他自幼修禅,有慧根,有法力,定性如石,稳固非常,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失手弄断了佛珠。
然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怎么算,都算不出来。
天机不可泄露,红尘间许多因果伦常,本就无法揣测,倒不奇怪。
揭过这一层,他才略略心安。
“师傅,清水盛回来了。”
小沙弥走进来,恭恭敬敬把装满水的紫金钵摆在木桌上。
觉明大师定一定神,恢复世外高人的气度神态,道:“殿下,且过来看一看这一钵水。望水之时,还请全神贯注,虔诚祈求,并在心中说出念想。自有反应,或能窥见一鳞半爪。”
赵匡启略一沉吟,终是挪移过来,探头望着紫金钵里的水。
水很清,可见底。也许是因为刚摆下来的缘故,还有些不稳,水波荡漾,好像一面会动的镜子。
不知不觉的,赵匡启精神高度集中,并依照觉明大师的嘱咐,虔诚祈求,心中默念一事——
嗡!
水波突变,化为一个漩涡状,将赵匡启的魂神渡引进去。
世界,已不同。
……
一道遁光闪现,几息时间,最后降落在西山寺后山。遁光化形,臭和尚现身而出。
他目露精光,顾盼前后左右,将偌大的西山看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要找的存在:
“奇怪,刚才明明有一道煞气冲天而起,凶厉无比,怎地转眼工夫,便不知所踪,消弭不见?”
他朝着周围转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
“这股煞气,似曾相识,当初在扬州所遇,大概如斯。没想到如今竟也来到京师,难道也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
臭和尚喃喃自语:“对方神通广大,现身之后,立刻便掩饰住了气机,不让半点泄露,这一下,就不好办了。”
“不过他既然选择西山,当有所图,我依照线索,顺藤摸瓜,或许能查出些端倪来。”
马上又施展出一个术法,径直来到西山寺大殿外面。手中把持一柄破蒲扇,扮作游方和尚的模样。
“兀那和尚,终于被我逮着你了!”
忽然一声大喝。
臭和尚诧异回头,就见到楚云羽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
“冤家,怎么在这个时候碰到他了?”
楚云羽大叫起来:“左右,将那和尚拿下。”
两名侍卫接到命令,立刻拔出刀剑。
刀剑亮出,登时那许多守住位置的乔装精兵纷纷也亮出了兵器。
西山寺大乱。
“罢了罢了,因果在身,始终无法解脱,暂且避过这一遭。”
臭和尚掐一个法诀,架起遁光飞去。
有香客信徒见到,惊以为神,跪拜不已。
第两百六十七章信命
“可恨,又给这臭和尚跑了!”
楚云羽狠狠一跺脚。
倒是先前兵戎相见的侍卫们见到臭和尚“唰”的化身为光,消失不见,很是吃了一惊。又见到有不少香客信徒跪拜,更感到忐忑不安,生怕得罪了神灵。
楚云羽眼睛一扫,脸色阴沉,喝道:“一介妖僧而已,何足惧哉!”
稍作整顿,由知客僧指引,来到后面禅院,面见太子殿下。
“殿下,钵中所见,可有收获?”
觉明大师开口问道。
赵匡启的神情颇有些古怪,一时狰狞、一时疑惑、一时又茫然……自从他举目脱离紫金钵清水后,好一会都这样。
他自幼生在帝王家,身为东宫之主,一向深谙城府之道,喜怒不形于色。但现在,神情变幻,将内心的波动尽显无遗。
毫无疑问,他观望清水,定然看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事物,震动之下,才会如此表现。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又是为何事而来?
面对大师发问,赵匡启先是摇头,又是点头,有些乱。
觉明大师也不觉得奇怪,他施展的这一门“望水之术”,乃是释家神通,能以本心观想,心想事成,找到困扰已久的答案。
如此,当那答案超出心理预期时,难免会失态。
“参见殿下。”
这时候楚云羽来了,跪地行礼。
赵匡启让他起来,然后与觉明大师告别,大师自然也不挽留。
楚云羽觉得奇怪,既然殿下叫自己来西山寺,为何他刚来到,屁股都还没有坐一下呢。殿下却又要走了。
这个有违常理呀。
难道不是叫自己来议事的?若非如此,又何必命人带来手谕。
要知道,楚云羽身为朝廷重臣,不好与太子走得太近,所以都是便衣接头见面。
哪知这一次,来去匆匆,白跑一趟。
出到寺外,赵匡启忽拉着楚云羽走到一边无人处,低声道:“云羽,你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叶君生’的士子。也就是那天下第一才子。”
楚云羽摇头:“不认识,但知道。”
说起来,他与叶君生之间恩怨纠缠。可连对方面都没见过。
“杀了他!”
随后太子殿下吐出来的三个字,让楚云羽大吃一惊。他吃惊,不是觉得杀叶君生不行,而是以殿下的身份地位,就不该如此直接下令。况且。这样的语气也不像殿下平时的口吻。
他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问:“殿下,你怎么啦?”
赵匡启目光忽地一瞪,森森然:“我需要说第二遍吗?”
不知怎地,被他这么一瞪,楚云羽竟感觉像被一头凶兽盯住了一样。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冷汗一下子下来,赶紧恭敬地道:“殿下息怒,老臣不敢。”
“无论如何。此子都不能出现在今年的科举院中。”
说罢,赵匡启拂袖而去。
好一会,楚云羽才直起身子来,面色阴晴不定——本来殿下要除掉叶君生,与他不谋而合。是大好事。然而当事态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却让楚云羽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尤其是被殿下那么一瞪。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在西山寺。殿下究竟做了什么事?乃至于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油然陌生……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伴君如伴虎,殿下从来都不是温厚之主。
罢了,管那么多作甚。既然殿下都开了金口,那么这个叶君生,就必须得死!
……
“你现在,很危险。”
京师,大雁塔顶。
叶君生与赵峨眉并肩而立,居高临下望着满城繁华。
“有多危险?”
“很多人想杀死你。”
叶君生瞳孔微缩:“包括你在内?”
“你说呢?”
赵峨眉很好看的眉毛一挑,从一个斜着的角度瞥了书生一眼,一勾勒的眼神,很迷人。
叶君生笑了:“我骗了你,你想杀我也很正常。”
赵峨眉道:“确实,我应该很生气才对,可看见你,却什么脾气都没了。我问过师傅,她对我说,这是我的命,是因果。”
叶君生很认真地问:“你们做神仙的,也信命?”
赵峨眉微微一叹:“你错了,其实越是神仙,越信。因为修行,本质上就是如此,如一张网,纠缠不休。”
叶君生深以为然,修行,人在其中,貌似跳出红尘,其实根子犹在,反而越缠越深。
“那你准备怎么做?”
赵峨眉霍然转身,正面对着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盈盈如水:“跟我走吧,离开京师。跳出这个局,你会得到更多。”
她的眼神,满是期待。
叶君生却缓缓摇头:“这已是,你第三次叫我走了。”
“我希望你能回心转意。”
“回不了,我的路,一早就确定。再说,如果走了,我会因为丢掉的东西而后悔终生,日后无论得到多少,都无法再弥补回来。”
叶君生的语气非常坚决。
赵峨眉幽幽一叹,眼眸居然出现了泪花:“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我还忍不住,要多问你一次。”
“抱歉。”
叶君生带着一些歉疚。
赵峨眉展颜一笑:“其实我们,还只是陌生人,所以不必说抱歉……然而,你在京师,真得很危险。”
叶君生淡然道:“如果我死了,就证明我不是那个人,如此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峨眉为之一颤,她实在有些小看这个读书人了。
说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真有些奇怪呀,除了东海之行,彼此原本就没有什么交集,更多的,只是一些神交之意罢了。平淡得,就像清水。然而总有一些道不清言不明的情感,在其中荡漾着,沉淀着。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或者,有些人,其实并不需要经历多少,陪伴多少,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佛经有云:此有故彼有,此在故彼在,一切,皆起于因缘。
叶君生朗然一笑,拱一拱手:“我先下去了,免得妹妹在家里会担心。”
“嗯。”
女子轻轻嗯了声,有些漫不经心:话说,她本是怀着了结因果的目的而来,熟料这因果,却有些越了越乱了……
此时此刻,身在高塔之巅,细风徐来,满怀惆怅,突然间,一句词作跃上心间: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第两百六十八章入魔
(感谢书友“hlidskjalf”的万币厚赐,成为人神新舵主;感谢“寂寞笑书狂”“随风笑敖”等的慷慨打赏,以及各位的五星评介票!肯定不止这个数的,起码还有很大部分的全订阅读者都还有赠送评价票没有投出来,呃,估计再养书,还不知道吧……)
回到四合院,远远便见到叶君眉站在门口,神色有些焦急——哥哥跟随赵峨眉出去,她不可能不担心。
这时见到叶君生安然无恙地回来,才松一口气,展颜一笑。
笑容盈盈,如突然绽放的一朵白兰花,摇曳生辉。
并肩进入院子里,一如往常,各做各的事情。
傍晚时分,西门二公子来到,同时带来喜讯:杂剧团拉拢起来了。
如此效率,不可谓不快。不过西门家生意满天下,加上夫人郭家那边协助,识人无数,不惜扔下本钱来,想做杂剧,简直易如反掌。
“君生,你说这剧团该起个什么样的名目?”
叶君生呵呵一笑:“这个,你们定不就好了?”
西门二公子却很认真地道:“不行,一定要请你来命名。”
叶君生略一沉吟:“京剧团如何?”
西门二公子一拍手:“好哇,京师之剧团,名副其实,显得大气。”
叶君生只一笑笑,不说话。
“那就定了,对了,话本应该写好了吧,我拿过去给他们看,早些筹备排演,尽量选个好日子开台。”
回答的是叶君眉:“好了。”
转身进入房间,拿出那《红娘传》来——本来的名字。却一并换了。
瞧见扉页的三字书名,西门二公子嘿嘿一笑,望文生义,这一类才子佳人的东西,可是很符合二公子的审美观。当下已有心思,拿回去自己先睹为快。
“君生,大考将至,你准备得如何了?”
对于天下读书人,安身立命之根本,就在“功名”二字。
叶君生淡然道:“还行。”
这都是客套话。中规中矩。
“那就好,对了,我明日返回扬州。准备大婚,君生与令妹,你们一定要过来呀。”
叶君生道了“恭喜”:“好说好说,必定要去的。”
西门二公子,笑眯眯地去了。
“哥哥。你说我的话本,伶人会喜欢不?”
叶君眉有些忐忑的样子。
“呵呵,肯定喜欢的。”
“喜欢就好,真希望能演出成功,否则对不起西门公子。”
当初说好,他们以“技术入股”。负责写话本,五五分账。虽然这些钱,不管他们。或是西门公子,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可既然要做一件事情,就要有始有终,做得漂漂亮亮。
揭过这个话题,叶君眉想起一事:“哥哥。西门公子和郭小姐大婚,计算时日。那时候差不多临近大考,来回奔波,对你可有影响?”
叶君生回答:“路程不远,不碍事的。”
天华朝的京师,可不是在北方,而是在江南,与扬州比邻,旱路也好,水路也好,不用一日路程。比起其他州府之间的长途跋涉,算便利了。
叶君眉就不再多说:她对哥哥有信心,既然叶君生说不碍事,那就没问题。
……
“刘秀才,刘秀才可在?”
城北白马寺,有僧人来到西南角的厢房拍门叫道。
片刻之后,就见到那刘秀才慌忙迎出来:“小生在,师傅有甚吩咐。”
僧人合十,道:“我是来收取经文的。”
闻言,刘秀才为之一滞,半饷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寓居白马寺,可不是白住的,要支付房租。只苦于家贫,唯有换个方式来承担,就是帮寺院抄写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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