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缓缓放下筷子,眉头微皱。
现在的徐州,乱成了一锅粥,直接或间接参与的势力,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稍微沾点边的诸侯几乎都卷进来了,若说有什么想法,无非‘一团乱麻’四个字了。
但显然,陶谦想听的答案不是这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陶谦借张宁之口向自己发出邀请开始,老人就已经在布局了,为的就是今夜的会面。他的目的当然不是摆鸿门宴,而是要向交待后事了,除了已经残破的徐州之外,老人要交给自己的,还有寄托。
没错,就是寄托。
无论是对青州人物的关注,还是在生活方面对青州的效仿,陶谦似乎相当乐于将自己代入为青州的一份子。除了寄托了梦想之类的情况外,王羽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现在他问起自己对徐州的处置,想必也是想与自己印证一番吧?
这般想着,王羽缓缓开口:“现在的徐州很乱,但未尝没有脉络可循,根由就在于我骠骑军的强势……袁公路等诸侯一方面有扩大领地的需求,另一方面也不想看到我军继续壮大;陈汉瑜等地方豪强怕青州新政影响到他们;下邳那边则是……”
“担心失去现在拥有的权势地位。”陶谦接过话茬,继而长叹一声:“子猛着相了,其实做个安乐的富家翁又有什么不好?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呐!”
“也是小侄考虑不周。”
陶谦一摆手:“不怪你,怪不得你,老夫本来也想再撑几年,至少等你彻底平定了河北才……唉,命不由人,也是无法可想。”
再叹口气,陶谦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鹏举,你可知道,老夫为何甘冒天下人的讥笑,徐州上下的不满,一直甘为青州附庸么?”
王羽一滞,这个问题他倒是想过,不过从未想得太深,谁让陶谦三让徐州的典故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呢?既然连徐州基业都肯让,让别的第好像也顺理成章了。
其实,政治上的联盟,往往都是很不靠谱的。历史上,曹操和袁绍最初也是一对好朋友,后来小伙伴们反目,还不是轰轰烈烈的打了一场官渡大战?后三国时代的孙吴联盟也非常不牢固,双方互相提防还来不及呢,又哪里会这么尽心尽力的支援?
先前的让军倒也罢了,青、徐可是毗邻在侧的!按照远交近攻的国际惯例,除非共同面对某个难以对抗的强敌,想让青州军打头阵,当炮灰,否则徐州根本没有支援青州的理由。
就连公孙瓒,在河北大战初期,对王羽也是多有轻慢和提防的,袁术更是小动作不断,最后干脆撕破了脸。一直尽心尽力,不计得失的支援王羽的,也只有陶谦了。
仔细想想,王羽觉得自己先前得出的结论,果然太草率了,陶谦怎么看也不像是理想主义者啊。
他有些滞涩的说道:“陶公的抬爱,羽……”
“其实,老夫就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大汉的未来!”陶谦语出惊人,把闷头狂吃的魏延都给吓住了,差点被噎到。
“陶公何出此言?”王羽惊诧莫名,他在青州推行的诸多政策,连幕府的僚佐和自家老爹都多有不理解的地方,陶谦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何况,陶谦第一次让军的时候,自己还没来得及施政什么的呢,只是打了几场仗罢了。
陶谦正色道:“鹏举,你认为大汉衰落的根由是什么?”
“是……门阀?”王羽不确定的说着,青州新政的核心思想,就是消除世家门阀的影响,其他的都是围绕这个核心而设下的,这一点,他想瞒也瞒不过。
陶谦脸上红光一闪,高声道:“对,就是门阀!门阀,乃是天下大害!”
第五七五章丰厚遗产
今天陶谦说话的确实过于飘忽了一些,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得众人无不惊异万分。
陶谦的身份,和他在徐州的作为,和他说的这句话,很有自相矛盾的意思。陶谦到任,安定了地方后,再三的延请地方名流出仕辅佐。赵昱、萧建、徐方都是被陶谦软硬兼施才请出山的。
比这三人更夸张的是跟着孙策去了江东的张昭,陶谦一度软磨硬泡把他请到了郯县,面谈之后,却依然被拒绝了。陶谦因此将其拘押起来,若非赵昱相救,说不定早就被杀掉了。
由此可见,陶谦对名士确实很重视。
现在突然这么说,难道是心中的积怨所至吗?
对这个话题最敏感的是诸葛亮,士族的身份,一度是横亘在他和青州之间的一道障碍。正因如此,接到石韬的邀请后,叔父诸葛玄和兄长诸葛瑾都毫不犹豫的当场回绝,诸葛亮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在青州待了大半年,诸葛亮渐渐适应了王羽的思路,但他依然认为,王羽是个奇怪的人,遍数当世,恐怕也不会有人和他拥有相同的理念。谁曾想,以老成沉稳名闻于世的陶谦会在这方面与王羽达成一致。
他大为好奇的望向陶谦,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不需要,老人今晚就是要一诉衷肠的。
“各位应该都很奇怪吧?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老夫本就是寒门……呵,或许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卑微出身……”
陶谦苦笑着说出的一句话,给众人带来了更大的惊异。
要知道,在中平元年的大乱之前。寒门的上升渠道是很小的,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战乱给天下苍生带来的是苦痛,给诸多寒门子弟带来却是机遇和希望。
陶谦的宦途是很平坦的,比很多名门出身的名士还顺畅。从茂才,到尚书郎。然后从中枢外放,先后出任舒县令、卢县令,其后迁幽州刺史,徵拜议郎。整个轨迹一直都在上升。
这其中固然有能力的因素,但在大汉的官场上,要是没有家族的力量在背后支撑。他根本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上千年约定俗成般的习气,岂同一般?何况,越是在王朝的末代,顽固守旧派就越多,以草根的身份,想从荆棘中趟出一条血路又谈何容易?
如果陶谦说的是真的。那王羽觉得,老人的经历比最著名的草根刘备还要励志。后者的手段到底经不起推敲,不管成功与否,单数被他坑过领导、老大,几乎就遍及了三国群雄。
相对而言,陶谦才是一步一个脚印儿的踏实草根。
不过,随着陶谦的解说。王羽很快明白对方的苦笑从何而来了。
陶谦的经历的确很能给后世草根提供想象空间,他在仕途上的助力,是因妻族而来的。苍梧甘氏乃是地方上的望族,家主甘公却只有生女儿的本事,一直没有子嗣。
偌大的家族中当然不可能没有男丁,可却也没什么成气候,有潜力的。甘公琢磨着,反正也是这样了,与其在族中找个人凑合,不如干脆把女儿利用起来。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
挑来挑去,就挑到了出身寒微,有任侠之名在外的陶谦。
就这样,陶谦成了让后世吊丝最艳羡的,娶了个好媳妇。少奋斗了几十年的典范。
当然,甘家只是地方豪强,顶多只能给陶谦提供个起步点,后面还是要靠陶谦自己努力的。但反过来说,如果不是汉末上品无寒士的朝堂格局,陶谦用不着甘家的帮助,也能有所作为。
听到这里,王羽开始理解陶谦对门阀制度的不满了。
从古至今,上门女婿都不是好做的,华夏传统的大男子主义本来就重,吃软饭的在外人看来很风光,但不为人知的苦楚可多了去了。
王羽不知道陶谦的家庭情况,但他却亲眼见证过牛辅的悲惨入赘生活,那位甘公肯定不会象董卓那么蛮横,但在甘家,陶谦肯定也是要敌人一头的。
老陶对门阀制度的憎恨,便由此而生。
“公节在河内横征暴敛,虽然大家表面上都说,他不尊重朝廷法度,对士族不敬,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是被逼急了,没钱没粮也没援兵,要他拿什么勤王?”
说完自己的事,陶谦重新将话题引回王羽身上:“后来鹏举你祸水东引,趁机收编了豪强联军,别人都只说你狡诈,可老夫却看得出,你与公节不同,你是完全没将士族放在眼里。”
王羽愣了愣神,陶谦指的应该是自己杀韩浩的事,那会儿自己考虑的不多,就是有人惹上门就杀了,自家老爹好容易抢到的钱粮,也不能落在别人手上。就是这么个思路,落到陶谦眼中,却成了自己没有门第之见的证明,王羽也觉得挺奇妙的。
“中平第二年,凉州边章、韩遂反,皇甫义真与老夫一道统兵伐之,尚未建功,就被朝中奸佞构陷罢官去职。时人都说,皇甫义真得罪了张让、赵忠,可真正通晓时事朝局的人谁人不知,十常侍当时的对手是外廷的士党,与皇甫义真何干?”
陶谦用愤慨的语气提到了又一桩秘事:“其实就是张伯慎那一干凭借家世的幸进之人,嫉妒义真的战功,在后面动的手脚,让张让等阉竖误以为义真是士党中坚,正在策划挥兵回京,行清君侧之事,故而捏造名目,群起攻讦之……”
王羽听得无动于衷,庞统和诸葛亮却极为惊讶的彼此互望了一眼。
黄巾起义给了东汉王朝极为沉重的一击,但随着张角兄弟被皇甫嵩等名将扫平,局势却也未必没有恢复平静的希望。
之所以,沦落到烽烟四起,朝廷威仪不再,西凉绵延不断的战事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中平二年。皇甫嵩去职之后,张温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假节,带了十多万大军西进,保卫三辅。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到了中平三年的三月,张温的大军还滞留长安未归,使得洛阳周边变得异常空虚,三辅的局势却始终没有好转。
等到中平五年,西凉叛军改以王国为首,卷土重来时。汉廷只能给皇甫嵩一个空头衔,再加上董卓这个助手兼副将,让他去西凉平叛了。
张温的十余万大军,不但完全没起到作用,而且还给经历大乱之后的汉廷增加了很大的负担,同时还给董卓扩张实力营造了机会。
“当日皇甫义真去职。张伯慎到任后,不忙着整顿兵马粮草,也不与叛军交战,反而在自家的大本营,玩起了权力平衡那一套。没错,就是玩!他担心老夫和孙文台因为皇甫义真的事与他生隙,故而大力提拔董卓。想将其培养成心腹嫡系……”
陶谦冷笑有声:“当然,这也是因为董卓的孝敬够多,结果到了最后,连北军的装备,都比不上董卓所部的强。可是,等到一交战,董卓却屡遭败绩而实力不损……孙文台以此为由,认定其有不臣之心,力劝张温除之,结果当场被斥退……”
“相持一年多。只有零星交战,最后倒是边、韩二贼自己心虚,递上了降表,张温满载金银珠玉,凯旋而归。当时老夫亦在军中。曾亲眼见到归途上分道扬镳的那支车队……单是装财宝的,就足足有二十辆大车,其他钱财之物不可胜数。”
陶谦一叹再叹,悲呼道:“张伯慎名列三公,位极人臣,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材吗?他岂会不知道,西凉叛贼降服,只是缓兵之计,待大军退后,定会反复?其实,他懂,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兵凶战危,与叛军力战,胜负难卜,何如不动一兵,便收其功?”
“他做决策时,心里想的不是大汉社稷,天下安危,而是南阳张家的富贵和前程!”这些话在老人心中郁结已久,陶谦说话时很激动,说完也是气喘吁吁的,让人下意识的就为他担心起来。
“老夫没什么本事,别说影响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只是这徐州的一干大小世家,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好在有了你,鹏举!”抬眼看向王羽,老人目光炯炯。
王羽深吸了一口气,以消化陶谦这番感叹中的大量信息。
很显然,陶谦入主徐州之后,和地方名士的纠葛,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老陶应该也是用了很多手段来分化拉拢,试图削弱这些门阀的影响力,进而将徐州营造成他期待的样子。
结果当然是失败的。
渡过了穿越之初那段无知者无畏的时光后,王羽已经深切的体会到了士族在这个时代的根深蒂固。
做皇帝很简单,如果自己放弃原则,对世家做出一定的妥协的话,十年之内就能一统天下,成就皇朝霸业。可改变士族制度却难得多,即便以青州目前的强势,也只能战战兢兢的步步为营,稍一行差踏错,一直被强压着的暗流就会喷涌出来,将目前构建的一切摧毁。
自己这个穿越者都是如此,陶谦怎么可能解决得了这样的难题?
迎着老人期许的目光,王羽坦然回视,郑重应答:“小侄明白了。”
“那就好。”一切尽在不言中,陶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疲惫的摆摆手:“这样,老夫就放心了。徐州目前的局势虽然复杂,但只要找到了重点,分清主次,解决起来就不难了。”
“是。”王羽明白对方的意思,徐州牵涉的势力虽多,但若将其以阵营,或者说是阶层划分,局势就清晰多了。应对之法就是把握住重点,用驱狼吞虎、借刀杀人之类的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硬来。
这一点,是王羽动身来徐州之前都没想到的,经陶谦一提示,他顿时就豁然开朗了。
“城中郡兵,多有忠诚可用者,鹏举可自行甄选,酌情任用之。”郁结在心中的块垒倾吐出来,陶谦的精神一下衰弱了不少,再没有先前慷慨激昂的气势。
“是。”王羽明白,今夜之事,陶谦也有借机推荐这些老兵的意思。
后世人说起陶谦平定徐州,使辖地不受黄巾之乱波及,都喜欢将功劳推给臧霸。现在他知道了,陶谦刚到徐州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将臧霸一起收拾了的,只是山贼太狡猾,他剿不胜剿,这才改用了招抚的方式。
泰山贼固然很厉害,但若因此小瞧陶谦和他的徐州军,那也是大错特错。
“徐州之钱粮,不止囤积在下邳,东面山中,老夫也建有几处粮仓,其中钱粮,足敷万人之军三年之用……”陶谦的中气越来越弱,但他却强撑着不肯休息,一项项的向王羽交待着,都是他韬光隐晦的这两年暗中布下的后手。
王羽走到了老人身前,正襟危坐的听着,陶谦说一句话,他就点一下头,应诺一声,心中又是悲伤,又是震惊。
他这次来,主要目的还是见这位一直无私帮助自己的老人最后一名,满足对方的心愿,对徐州已经没多大指望了。谁想到,老人暗中藏了这么多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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