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气
“如果外祖母在母亲现在的位置,她一定会这么做。”薛崇训突然抛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缄口不言。这一句话,应该比讲一百个理由还要管用。
果然太平公主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她对武则天的感情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的,有爱、有崇拜、有怨恨……等等,或许当初武则天杀了她的丈夫时,她恨过、委屈过、无奈过,但是她又怎么能因此完全仇恨母亲呢?早年时武则天对她是多么宠爱!她不仅依赖武则天的爱,而且崇拜得五体投地。薛崇训正是理解了母亲对外祖母的这种崇拜心理,才说这么一句话。
而薛崇训对自己的外祖母武则天,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多少仇恨;她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又怎么样呢?薛崇训甚至都不恨外祖母,因为他知道当时武则天杀他的父亲时只是政治需要。想来外祖母才是真正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可以为权力牺牲一切的人……薛崇训反思自己,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或许会在某些时候不择手段良心丧尽,但前提是为了求生。
他不想死,为了活下去他能做很多事,但如果只是为了更高的权力,其实是不值得的。
雨,还在下。太平公主的情绪也变得像这雨丝一般,潮|湿而纠缠,砍也砍不断。她甚至回忆起了少女时的那些心思,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浪漫的邂逅,那个英俊潇洒出身高贵谈吐风雅的男人,就像一只春天的小兔一样冒冒失失地闯入了她的心扉……
“喀!”又是一声惊雷,陷入沉思的太平公主一不留神,吓了一大跳,甚至呼出声来。她抬头仰望天空,此情此景,又想起了母亲要杀她的丈夫薛绍时,自己也曾这样仰望天空想让上天给个答案……她心如刀绞地哭过,苦苦地哀求过,有什么用?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变得冷漠无情根本不顾她的感受,杀伐果断。
她明白了权力的好处,有了权力,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没有权力,就会有很多无奈的悲伤……但是,有了权力,还会有曾经那样真诚的悲伤吗?
“母亲,您没事吧?”薛崇训关切的话打断了太平公主的思绪,她看了薛崇训一眼,轻轻摇摇头。
“我见母亲脸色不太好,这雨一下,原本开始变暖的天气又要反弹,母亲将息身子。”
太平公主看着薛崇训的脸,突然说道:“你的脸长得和你父亲真有几分相像……不过就是黑了点,现在还在练武?”
两人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薛崇训只好顺着母亲的话答道:“是,我见书上说先古读书人至少会六艺,我既是士大夫,自然要学习先贤。”
太平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是。”薛崇训道。
太平公主道:“前日你的手下杀死了冯元俊,外面传言说是因为争女人,可我觉得不像,你杀人是为了让我信你?”
母亲果然是女强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玄机。薛崇训不太想在母亲面前撒谎,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冯元俊是高力士唯一的亲人,我杀了他,便能让母亲相信我是不可能倾向太子的,然后我今天向母亲进言,才足以证明谏言的诚意。只有杀掉太子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对母亲说的。”
“说得轻巧,让李隆基死并没有那么容易。”太平公主没有否决薛崇训,也没有赞同,这样的事她应该需要时间考虑。她又说道:“不过看你这次的表现,干脆果断,倒是有点长进了。”
这应该是赞许,褒奖儿子干坏事犯下命案。
不料薛崇训没有高兴,反而叹了一口气道:“二郎越来越疏远母亲,您可知道为何?”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这个吃里扒外的孽子,你提他作甚?”
薛崇训动容道:“小时候母亲就不怎么关心我们兄妹,反倒对李三郎特别好。我和妹妹倒是习惯了,可二郎心里一直就不是滋味……母亲,我们虽然流着皇家的血,可仍然想要亲人的嘘寒问暖……”
太平公主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看着薛崇训道:“我与你舅舅(现在的皇帝李旦)的关系一向很好,关心他的儿子只是因为顾及兄妹之情,这就不是亲情了?”
太平公主在别人面前是相当威严的,没有想到两个儿子都敢挑战她的威势,都用这种埋怨的口气说话。上次薛二郎是这样,这次薛崇训还是这样,薛崇训也不怕母亲生气,他看起来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为了对你说句话让你相信我的诚心,竟然要杀人!为什么?母亲认为我真的很喜欢做那样的事?为什么连家人都不相信我?”
……
正如薛二郎故意激怒母亲,很可能是出于自保的心理;薛崇训又用这样的口吻和母亲说话,惹她不高兴,也是有预谋的。他想得比较远:万一以后太平公主真的获胜了,那么薛崇训的几个兄弟,甚至还有李家的子嗣们,就会争夺继承权。薛崇训先打张感情牌在这里铺垫着,以后是很有利的……好像今上李旦就很会玩感情牌。
当然如果太平一党失败了,大家都得死,今天这一出自然就没有意义了。反正没什么坏处。
此时太平公主当然不可能高兴,但是薛崇训如此述说衷情,她应该明白儿子心里是有她这个母亲的。
原本薛崇训就是这么个心思,但是当他说自己也渴望亲情的时候,心里真的就泛起了一股子酸楚。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薛崇训有些恼怒地对着自己的母亲低吼道:“你不是很喜欢李三郎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人家非要置你于死地才高兴!最后和你一条心的,不是李三郎,还是自家亲生的儿子!”
“你……”太平公主面有怒色,“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薛崇训倔犟地说道:“我是你生的,我心里不舒服,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你要是觉得生错了我,现在就下令处死我好了,就像当初外祖母处死父亲那样。我们父子俩走一条路,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太平公主的情绪彻底被薛崇训激了起来,她非常恼怒,但又带着一点其他的情绪,她怒极之下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孽子,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滚!还不滚!”
薛崇训转身便走,连告辞都没有一声。母子俩就这么不欢而散。
起先说好的晚膳,又没吃成。
走出镇国太平公主府时,薛崇训不仅没有悲春伤秋的情绪,反而十分的痛快,那种真正的痛快,感觉好极了。和母亲吵了一架,感觉很好,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了,以前的那种母子关系,真的很冰冷,很难受。薛崇训蓦然之间发现自己也需要亲情,需要温暖……
如果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可以相信的朋友,人生实在无趣,他悲剧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就是那样过的。
无趣的人生。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再也不想这么过活了。
这时马夫庞二敲了敲车厢,问道:“郎君,是回府么?”
冰冷的家,那里没有自己期待的人,也没有等自己的人……薛崇训无趣地想了想,随口说道:“去大秦寺,今儿遇到的那小娘说里面有个悔悟堂,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有。”
“好的,大秦寺。”
大秦寺挨着公主府这边不远,没一会就到。天上的雨还没停,春天的雨好像就是这样,下得不大,但一下就没完没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下来之后,顿时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他发现下午遇到的那个躲雨的女子还在这里。
那女子也认出了薛崇训,也是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说话,这时薛崇训也在说:“你不是有伞了,已经走了吗?”
女子顿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很美好很纯真。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她看见薛崇训,仿佛就像遇到熟人一般,而实际上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伞,还是薛崇训给她的那把,带着歉意地说道:“真没想到还能遇到你……雨还没停。”
薛崇训现在的心情很好,他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竟然能这么有趣,比庙堂上你死我活的争斗有趣多了。他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用还,我还是坐马车来的。”
女子的声音清脆犹如黄莺:“下回我出门,一定要带两把,免得还你又没得伞打了。”
“不必。”薛崇训很老实地答了一句,却不料立刻就招来了女子的笑声,她的手都放在肚子上了,什么事能这么好笑?
薛崇训很不解地看着她。只见这个女子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大,鼻子和嘴都小小的,不似宇文姬那种性感的厚唇,她没有宇文姬那股子妩媚劲,面部线条也比较弱,有点娃娃脸的味道,但看起来更加清纯。
第十四章 小雨
(谢谢大家的支持,以后一天都是两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今日第一更,下午还有一章)
……
见那女子笑得捧腹,薛崇训很是不解,不禁问道:“什么如此好笑?”
她好不容易才仍住笑意,刚要说话,却“噗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急忙用小手捂住嘴巴,说道:“你……可真傻,长安城这么大,就算我们能第二次遇见,还能第三次遇见不成?”
薛崇训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一时没注意想这个问题。”
女子咯咯笑道:“好笑的不是你傻,而是你的样子,木木的,真是……唉,算了,不说这个,我肚子都疼了。”
她的笑容感染了薛崇训,薛崇训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近朱者赤嘛。他也微笑道:“你为什么又来大秦寺了?”
“我来等人。”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渐渐不见了,代之以淡淡的忧郁。
薛崇训见状好心问道:“是不是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来?”
女子点点头,说道:“原本说好的是三天前,但现在他还没来……科考发榜的日子是三天前吧?”
“你说的是进士榜么?好像是三天前开榜。”薛崇训道。唐朝的进士科举和明清时不太一样,不需要经过前期复杂的童生试、县试、乡试等一系列晋级考试,这时候的科举制度还没有那么完善;相同的是,考中进士就有做官的资格了,这是一条贫寒人家子弟入仕的不错的路子。像薛崇训这样的人当然不需要参加那样的考试,他们生下来就有爵位了。
“我等到今天日落,如果他还不来,明天我就去他们家找他。”女子说道。
看来他们之间就是个才子佳人的事儿。薛崇训心情依然很好,也没有什么妒嫉之类的心思,他的婚事将主要由政治需要决定,和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根本就搭不上边:面前这个女子,是不可能和自己有结果的,如果真去追求别人,等于害人。所以薛崇训一开始就没那样的念头,不过这样的邂逅,感觉真的很美好,简单的纯洁的相识。
薛崇训一时心情好,就变得有些热心起来,出谋划策道:“如果你自己去他们家,反而不好,会给他的家人留下不知礼仪的印象。我建议你央求令尊令堂找个媒人,然后和他家的高堂商量商量,这样比较好。”
女子摇头道:“瞧你说的,竟然扯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去了,我只能做他的小妾,还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他的老家不在长安,父母不在这里。”
“哦?”薛崇训有些疑惑。
女子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啦,我是‘水云间’的歌妓,呵呵,郎君要是有雅兴,这几天可以来听我唱曲,说不定过几天我就会离开那里了。”
薛崇训听罢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女子,他还真没看出来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青楼歌妓,大约是她年纪小,打扮得也比较淡雅的关系。
薛崇训片刻差异之后,也就淡然了,他随口说道:“未请教小娘的芳名,我要是真想去水云间听曲了,也好问人啊。”
“蒙小雨。”
“蒙、小雨,朦朦胧胧的小雨。”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雨幕,“和我们认识的情形差不多,很好记。”
蒙小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一考中进士就迎我进门,你说他说得是真的吗?”
薛崇训道:“进士也不是一考就中,机会很小,他不一定能考中。”
蒙小雨苦笑道:“他的机会应该很大,不仅诗文做得好,还有大臣的推荐……看郎君的模样,却不知是不是读书人?你可知道考进士最大的门槛是得到朝中大臣的赏识和推荐?”
大约是薛崇训长得比较黑的缘故,而且面有英武之气,确实不像是什么才子一类的人物,但他的举止却很得体到位,儒雅十足,所以蒙小雨才不敢断定。
薛崇训问道:“他在朝中有关系?”本来他想再问是哪一个大臣,但最终还是没问这句话,因为这么问的话很容易就暴露出自己是官场人物了。既然大家只是偶然相识,不了解对方朦朦胧胧的反倒容易相处。
蒙小雨道:“有钱不就有关系了?”
薛崇训无意中闪过一个念头,恐怕她倒贴了那个才子买官钱。因为出身不好的人大多数不可能出得起贿赂大臣的钱财,反倒是那些有点名气的歌妓可能很有钱,虽然她们地位很低贱。
这时蒙小雨又问了一句:“郎君觉得他会信守承诺么?”
薛崇训听罢想起一句话: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那张嘴……他想了想说道:“其实你不必问我,你能给他大笔钱财,不是就已经相信他了么?”
蒙小雨默然,证实了薛崇训刚才的那个猜测。
薛崇训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今天恐怕他不会来,水云间好像在安邑坊那边,正巧我也住那边,要不要我顺路送你一程?”
“谢谢,我再等等,街口能雇到马车,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好,告辞。”
蒙小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郎君到这里来做什么啊?没见你做什么事呢。”
薛崇训恍然道:“太闲,本来是想来看看大秦寺是不是真有个悔悟堂,但和你说了好一阵话,时间也不早了,不看也罢。要是我进去悔悟,非得说到明天早上不可,教士可受不了。”
蒙小雨顿时被逗乐了,笑道:“看不出来郎君是个这么坏的人呢,你的模样让人想起阳光,嗯,阳光把你晒黑的。”
薛崇训抱拳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说罢便快步跑上停在一边的马车,叫庞二赶马走了。
车轱辘叽咕叽咕地响,马车上只有薛崇训一个人,他坐在里面忽然自己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蒙小雨,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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