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跟着他到河北道的蔡宾便是蔡家的亲戚,以前是跟着蔡翁在生意买卖上出谋划策的人,还是一副商贾的头脑,所以就算他说得危言耸听,张五郎还是很淡定,打心眼里不怎么瞧得起蔡宾的见识。
于是张五郎摸着案上的琴左顾而言它,叹了一声道:“此时镇守营州不知何日能返,内人生育也不能回家了。”
蔡宾愣了愣,忙劝道:“大事要紧,此非将军牵挂家小的时候。”
张五郎不理会,犹自摆弄着面前的琴,他其实根本不懂音律,多有附庸风雅之嫌。只因薛崇训也是个半吊子,却与喜欢与杜暹一起把玩音乐,这种风气便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下边的一批自喻儒将的将帅,听说殷辞也在请名家指点音律。
蔡宾有些焦急地说道:“营州是东北丝绸之路的要冲,契丹占据此地时获利颇丰,今落入大晋之手他们绝不会甘心,更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已在蠢蠢欲动寻找机会。虽然将军手里有三镇兵马,但明光军精锐之师调走,营州武备大损,情形堪忧。”
张五郎心道蔡宾果然是改不了商人的头脑,满脑子想得就是利。他便忍不住说:“营州情形不妙,我早有所察,只是你没说到点子上。险处首先在国内,一是要修城势必大举征发民丁,引起河北道各地百姓不满,就算是北衙派来了造水泥的人也不能改变这个现状;二是营州与周边各族对立,河东都督府、幽州都督府两地精锐尽在营州,谨防河北有乱臣贼子叛乱,届时调营州精兵南下又让异族有机可乘。所以我已上表兵部,请增安东都督府健兵数量,并将安东镇治所迁到营州,以此长久防范此地。
其次营州长史薛讷进言,之前营州对胡人的政策太过苛刻不利于长治久安。我与薛长史看法相同,故而改变政令,在柳城设置学校,收拢一部分倾向大晋的识汉字的胡人,再任用他们到胡人聚居的州县做官,实行以胡治胡,从而改变营州各地叛乱此起彼伏的紧张局面。”
蔡宾道:“招募兵员训练以及教化胡人都不是短时日能见效的法子,恐怕远水不能救近火……”他又走近了两步,低声说道,“当前危局都是杜暹施政不当所致,却要让将军来承担。若是任命新的河北总管时皇上在宫里,定然不会选将军来趟这浑水。依我所见,河北一旦有事,咱们是无计可施!”
张五郎沉默不语。琴房外面到处都是积雪,东北的冬天十分寒冷,正值阴天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大白天的房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盆取暖的木炭,朦胧不清的光线好像是旁晚一般。
蔡宾放低了声音继续劝道:“咱们得尽快上书朝廷,把眼下的处境事先言语一番,皇上和大臣们明眼一看就知道当前局面非将军的责任,而是杜暹遗留下来的问题。如此一来,万一出了事儿,将军的罪责也不大。另外营州相比河北榆关内的地盘,不过是化外之地,若是两线乱起来时,将军宜身在幽州,而将营州失守的责任推到守将身上;加上皇上念旧,念及将军多年追随,必定不会追究将军丢失营州之罪。忠言逆耳,将军宜早作打算,不可不察。”
“张某岂是那等人?!”张五郎顿时有些不快,“营州的形势我自会上书,但推卸责任这样的事决不能干!到时候真遇到战事,我便留在柳城死守,人在城在,方不负朝廷封疆之重托。”
……营州天寒地冻,土地冻得和石头一样硬,但挖煤、炼焦、烧水泥诸事一天也没消停过。河北道大举修筑工事的政令盖着长安各级衙门的大印,从营州总管行辕到地方州县都要加紧准备,谁也担不起渎职的罪。
汝罗守捉烧炼水泥的作坊在汝罗城郊,但燃料却准备要从五十里地外的玉石山运来,因为那边有个煤矿,将煤采出来后可以就在附近修窑炼制焦炭。
泥土早已冻硬,修窑的工匠奴隶们要先将土烤软,土窑周围燃着好几堆大火,冻得簌簌发抖的奴隶们不自觉地往火堆旁边靠,一不留神就会挨上监工的一鞭子。现场有几个从长安派过来的工匠,另外一些地方哨堡抽调过来做监工的地方军士,绝大多数还是干苦工的奴隶和罪犯。这么寒冷的天气,风大得几乎能将人刮倒,在野地里干活简直就是活受罪,普通老百姓在这个季节都呆家里过冬了,官府要点民丁服役也十分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驱使奴隶和流放犯。
所幸近来国内很多犯死罪要抄斩的家门都改|判流放营州,确是给营州带来了不少劳动力。就像滑州崔家又倒了大霉,受家族中当官的崔明善牵连,族中光被流放到营州的就有一千多号人。现在在这里修窑的一众流放犯中,就是几十个是崔门的。崔明善是一死了之了,被宽恕的活人却在这里活受罪,地都能冻硬的气温,那风吹在脸上真如刀割一样,比鞭子时不时抽在背上颈子上还难受。
崔明善犯了什么罪?犯了将女儿嫁给“诬陷天子图谋不轨”的贾焕成了他岳丈的罪,又加上前朝大臣崔日用与皇帝的积怨,不被牵连重判都是很困难的事儿。
窑边上一个铁青一张脸挑着担子的后生正是崔明善的长子崔启高,出身书香门第又如何?现在连贩夫走卒都不如,他的脸上也有一道血红的印子,刚刚被抽出来的,鞭子没打准打到了脸上,没有衣服的阻挡一鞭下去拿是立马见血,难怪他那副表情。
窑中夯土的一个青年也姓崔,见崔启高过来便随口接了两句话,此人与其是崔启高的亲戚,还不如说是同乡,出事前和崔明善家都没怎么来往的,关系十分生疏;而现在被安排在一处做苦力,患难之中反倒熟悉了。
姓崔的后生趁说话的机会歇了一口气,直起腰望向山脚下的煤矿,随口说道:“我堂兄被点去挖煤,之前他还羡慕我只是在外头修窑。如今看来,在这儿被风吹得要死不活,真不如去钻煤洞子!”
崔启高没有搭腔,他刚刚被抽了一鞭子憋着一股气根本没心情和别人扯淡。他爹以前怎么着也是京官,家里也是大户人家,何曾被人像牛马一样对待?况且还不能反抗,他心里清楚得很,反抗会是什么下场。
站在土窑中的后生还想说话,就见一个手持皮鞭的军士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了,后生的额上顿时露出三根黑线,情知被打两鞭子并被谩骂是免不了的。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轰”地一声,不远处玉石山下的煤矿那边出了什么事,顿时吸引了修窑的人,本来要惩罚这个崔姓后生的军士也一下子忘记了这回事,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马上转头向山脚下望去。
人们纷纷侧目,只见煤洞那边尘土腾起,沙石滚落,接着就有人大喊起来。这边修窑的很快回过神,有人嚷道:“煤洞塌了!”
很快窑场上就骚|乱起来,因为煤矿和焦窑本属于一个工场,煤洞里干活的人很多都是这边的亲戚同乡或者熟人,人们见洞子塌了自然十分担心里面人的性命,如那个崔姓后生的堂兄就在洞子里。
干活的苦工人多,情绪激动就往山那边奔跑,监工军士人少,场面很快就失去控制。苦工们根本不听军士的吆喝,有人见状一怒之下拔出兵器来,有个当头的急忙抓住那军士的手腕:“你想干甚?现在动这玩意,只要见了一滴血,咱们马上会被人群踩死!”
军士们听罢不再阻挡失控的人们,任由这里乱作一团。不一会儿来了个骑马的小官,急冲冲地找来几个士兵吩咐道:“立刻回城去禀报守捉,调兵过来!其他人,收好兵器,拿上锄头去帮忙挖人。”
一大群人涌到出事的煤洞外面挖掘,有埋得浅的真被挖出来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但里面更多的矿工恐怕是没救了。在场的官吏和一个将领看起来都非常紧张,营州各地修工事的、挖矿的地方大小动|乱十分常见,眼下这情况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会演变成一场叛乱。
第二章 绝地
修窑的一众人和玉石山下多处矿洞的人都聚拢在出事之处,乱哄哄一片少说也有几百号上千的人,但人多也是无济于事,人们只能用锄头铲子挖那一小块地方,绝大多数人连挤也挤不进去,只能围在那边干着急,埋在里头的就算没被砸死也活活憋死了。
北风犹自呼啸,风中夹着失去亲朋的人得嚎叫,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就是一曲纯粹的悲歌。
不知谁嚷了一句:“官府不把咱们当人,迟早死在异乡,不如反了!”
众人听到这句反而消停了些,纷纷张望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矿场上得官吏和兵丁都在人群外头,不敢往里面挤;人们寻的自然不是矿场上管事的,而是已经死去的崔郎中的长子崔启高。这种时候,大伙都知道需要一个带头的,这样干起事来才有奔头。奴隶流放犯造官府的反,信的还是有出身有见识的子弟,崔启高的士族身份在众人心里就成为了智慧和谋略的化身,身份在此刻本身就是一种威望。
崔启高的亲朋同乡都聚集了过来,一个后生说道:“只要公子一句话,咱们现在就起事,立刻能拉起千八百人马!”
此刻崔启高却沉得住气,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一张脸显得比做士家公子时更加坚毅,苦难的经历和粗矿动|乱的辽东环境让他成长了。他沉默了许久,对旁边的人说道:“汝罗城只要调来一个团马队,我们这里所有人就会立马被镇|压下去!就算躲过了汝罗城的第一轮进剿,柳城还驻扎有三镇健兵一万多精兵,加上营州各地数万边军,咱们这群人等不到发展壮大就要面对全副武装的官军,毫无胜算。”
人们听罢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黯淡,绝望的情绪在风中蔓延。一个声音说:“难道咱们只能在这里慢慢等死?”
崔启高回顾左右道:“矿场上的监工此时不敢和咱们冲突,惟今之计只有抓住机会逃走,他们阻挡不住也不敢阻挡。往东北方走,前面只有两个警戒的哨点;出了营州,就向辽水方向跑。哥勿州和辽城地区现在仍是胡人活动的地区,那些胡人几个月前才和杜暹的军队打过仗,和柳城官府关系不善,应该不会帮官府将咱们捉拿回去。”
有人担忧地说道:“杜暹杀了那么多胡人,咱们是汉人跑到胡人的地盘上,会不会被他们直接砍了?”
崔启高咬着牙说道:“我等七尺汉子,就算手里有竹竿,胡人要杀咱们也要拿命来换!”说罢转头看向东边,天灰蒙蒙的东边看不见太阳,只有漫天被风吹起的沙子雪片,茫茫一片就像未知的前程。
“咱们走!”崔启高等一众人拿起铁锹等工具离开狼藉一片的煤矿出事点,顿时就有许多不堪艰苦恶劣奴隶生活的矿工追随。
之前趾高气扬的官吏军士们此刻都不敢上去阻挡,一看就是造反的架势,人数那么多,现在还想上去吆三喝四不是找死么?官将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苦工大摇大摆地离开矿山,一大群人在荒凉的雪地里渐行渐远。
过了半天时间,果然从汝罗城来了一团马队,到达事发地点时矿工都快跑完了。带兵的校尉见此情形有些意外,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带兵镇压叛|乱,多半情况下出事地点的官吏军士都会被杀光或者提前逃跑,像这回的状况真比较少见,现场的官吏仍然好好的守在这儿。
问明白了情况和逃跑的时间,带兵校尉认为没必要再追了,因为此地离营州边界很近,半天工夫就算是走路也早就出了营州;而带兵出境作战不是一个校尉有权限决定的事,哪怕现在追出去更容易追到。他们是官军,就有规矩和一套军法,校尉现在应该干的事是把情况报到汝罗城守捉那里,听凭守捉的军令。
汝罗守捉对逃跑了几百个人的事并不重视,他最关心的是完成柳城下达的炼焦、造水泥的政令,新来的总管是皇帝的心腹,封了侯的张五郎,汝罗守捉如果能得到张五郎的赏识对前途是大大的有利。而矿场上那点事,除非有人聚众起兵来打汝罗城才严重,现在只是逃跑了,守捉打算从别处再调矿工过去,一天也不能停工;另外管事的官吏居然眼睁睁看着人逃跑毫无作为,也要被问罪。
他的幕僚却不禁问前来禀报的将领:“带头的是什么人?”
将领答道:“据官吏的口述,此人名叫崔启高,是滑州崔门的后人,其父曾在尚书省做郎中,因牵连谋逆案被处死,其族流放到营州,共有一千多人。”
幕僚忙向守捉进言:“逃跑的案犯不简单,懂得避我锋芒、能屈能伸,放任不管恐怕是个祸害,将军以尽快调兵出境将其除掉,以绝后患!”
汝罗守捉不以为然道:“时值冬季东北雪地千里,外面连一颗粮食也无,这些汉人犯人既不会打猎又不会游牧,他手里也没兵去抢掠,在野地里吃什么?不回来投案饿也饿死了,管他作甚?”
幕僚坚持道:“至少派出小股人马探听他们的去向。”
守捉听罢只得随口下令斥侯营派小队出境搜寻消息,回头他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外了。
……
崔启高带着数百人一路向东北逃奔,几天之后并没发现有追兵,情况有所缓和,但同时从矿场上自带的一点干粮也吃完了,又没有帐篷等物,首先面对的最大敌人是自然环境。
他聚集族人和几个年长的人组成一个中心,商量下一步打算。人们被逼急了,认为眼下只有去抢辽水附近的胡人部落,抢帐篷和牲畜才能解决生存问题。但又有人劝诫:“就算得手了一回,接下来也是绝境!得罪了胡人,很快他们会聚集兵马来攻,咱们只有几百人,缺兵器箭矢,绝不是胡兵的对手。”
“先从胡人口里夺食,再投契丹人!”崔启高斩钉截铁地说,他回顾左右继续说道,“在辽东这片地方,各方势力都以本族人为根基,汉人只有在营州站住了脚跟。咱们是汉人,却不能靠营州,单打独斗活不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有投契丹才能活。”
有人插嘴道:“契丹正和柳城议和,他们会不会把咱们押送回去,或者干脆砍了,咱们变成羊入虎口?”
“契丹李失活绝不会甘心就此送掉营州,让汉人在辽东站住脚跟。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现在实力受损不愿意和晋朝大规模冲突罢了。”崔启高冷笑道,“只要让契丹人看到我们的价值,就不怕他们不愿意利用。我们能挑起营州边境的叛|乱,为契丹兵袭扰创造机会;如果我们的人能回到河北河南,还能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