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黑了下来。
因他们走得是大路,一直是在城镇和驿站中休息,为了轻骑赶路根本没带帐篷等野营装备,这会儿却有点犯难。夏天倒是不怕挨冻,可在草木中睡觉蚊虫也挺烦人的,吃喝的东西也消耗完了。
张五郎道:“爬到山上去瞧瞧附近有没有灯火,能到百姓家投宿最好不过。”
几个侍卫得了吩咐便爬到高处去看,过得一会儿下来禀报,运气不错,往前就有亮灯的地方,可能是一处村子。众军听罢便高兴起来,熬着继续往前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了一个村落。
薛崇训回顾众军笑道:“这地方人口稀疏,却正好被咱们撞见了村子,该当不是喂蚊子的命啊。”
大伙哈哈大笑,循着方向缓行了一段小路,就来到了村口,只见这里的房屋低矮,大多是茅草屋顶土夯的墙,只见到一两所盖了瓦的房子。山间的经济状况,也大抵只能如此了。
有些村民正在屋门口张望,好奇地看着这群牵着高头大马身披明晃晃盔甲的人。有个小丫头正在提着一个篮子站在路中间瞪着眼睛看他们,不一会儿就跑出来一个妇人抱起就快步跑了。
鲍诚牵着马上前大喊了一声:“村民们不用怕,咱们是大唐的官兵……”
薛崇训愕然:吗的你这么一吼好像鬼|子进村似的。
鲍诚又喊道:“你们这里的村正、保正之类的人呢,赶紧出来!”
大伙等了一会儿,就见得一群提着灯的乡民过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说道:“穿明光甲呢,是唐兵!”
薛崇训走上前去笑道:“老丈好见识。”
“老朽年轻那会儿也穿过你们这样的行头,打高句丽,带咱们的大将是李茂公,你认识吗?”老头问道。
张五郎小声道:“他说的可能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国公李勣,四十多年前的人……”
薛崇训便道:“听说过他的大名,不过已成仙人了。”
老头道:“老朽知道早已作古,那时候老朽才十几岁……当年咱们势如破竹直入平壤,一战灭国,哈哈,后辈要学着点。”
薛崇训笑道:“老丈所言极是。”
“大郎,大人们说话你还在这戳着干甚,赶紧回去叫你媳妇弄饭。”老头回头喝了一声,一个估计是他孙子的年轻人只得掉头就走。
“去老朽家,老朽是这五里二郎山乡的耆老,方圆五里没人不敢不听话。”老头招呼薛崇训等人,“客人从哪边来的?”
薛崇训道:“北边。”
“不会是受降城过来的吧?”耆老瞪目道。
“是,就是从那边来的。”
耆老骂道:“前些日子听说张仁愿此人背祖忘宗,要引突厥兵入关,乡亲们都怕入寇到这里来,一过长城不就到咱们老家了吗?后来又听县里的王书吏说晋王去了北边,没事了,不过说要给突厥人粮食……这晋王把五十万吐蕃人都打下去了,怎地要给突厥人好脸色?”
薛崇训居然听到一个乡间的老头儿说起了自己,愕然道:“朝廷连年用兵,没钱打仗了,不给突厥人点好处稳住他们,他们得抢到河北去,河北的老百姓不也是大唐子民么?”
这时鲍诚忍不住说道:“老丈面前的人就是晋王!人家不替百姓作想,咱们能憋着这股火?!”
第四十九章 盛夏
鲍诚竟说出来站在老头儿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晋王,老头当然不信,在他看来王侯贵族肯定都是有相应的仪仗的,很讲究排场。再看眼前这些人,啥都没有,红口白牙说是某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薛崇训当然不会掏出印信来证明身份,他就想在这里歇一晚,弄些补给而已。
不过老头子还是让村民们接待他们,确定是唐兵没什么问题。这么几十个人要不是军士,弄盔甲挂在身上被逮住了形同谋反,再说他们哪来那么多盔甲?
一行人沿着村子里黑漆漆凹凸不平的道路往里走,薛崇训身边有人笑着低声道:“居然问咱们认识不认识李茂公……”
薛崇训心道:这话听起来是有点扯,就跟现代一个老头问当兵的一样:认识彭大将军不?以前老朽也穿过军装,打朝|鲜战争呢。
他笑了一声,回头对张五郎说道:“咱们这人多,一会你给那老丈一些钱财,让他到村民那里买些吃的过来,咱们吃完一顿还得带点走。”
张五郎应了,让他去办这种事倒挺让薛崇训放心的,张五郎为人比较厚道善心。
耆老家果然要比其他民房要稍微好一些,瓦盖的顶,不过仍然很破旧。薛崇训坐到正门的堂屋里,只觉得光线昏暗不清,如今想起来三城那低矮的官衙已是十分“亮堂”了。至少三城官衙里用的是灯架点着好多盏油灯,这里就点着一盏灯!几十号人在屋子里外挤着,连大伙的脸都看不清。
凹凸不平的黑漆漆的墙,简陋陈旧的桌凳,风吹得早已破损的黑黄黑黄窗户纸啪啪作响。薛崇训鼻子里闻着一股子复杂的气味,有屋房里弥漫进来的烧柴味儿,还有不知什么地方灌进来的粪臭,另外有股子很刺鼻的味道不清楚是烧什么。
待那耆老进来陪话时,鲍诚便问烧得是什么。耆老说道:“驱蚊虫的草药,没事!”
不过外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狗|叫,听起来倒不觉着烦,反而让人有了人烟的气息。过得许久,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端着一个筐子进来了,后面还有个汉子提着一个桶,里面冒着热气儿,薛崇训之希望这个桶原来不是粪桶。
耆老道:“客人太晚了,这都没啥准备,只能将就着填肚子。”
这时张五郎掏出一个绸袋,从里面摸出几张青纸来,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抓出一些白晃晃的银币捧到老头的面前:“咱们人多,明儿还得赶路,烦老丈去村民家里购置一些干粮。”
老头忙道:“这可使不得!”
张五郎笑道:“银子做的,一枚二钱重,能当钱使的,收下罢,甭客气。”
旁边的鲍诚帮腔道:“老丈拿着吧,咱们也忍不起心吃白食,瞧你们这都穷成啥样了。”
张五郎一听这厮一开口不是啥好话,皱眉道:“好像你老家很富庶?”
鲍诚尴尬地笑了笑,看向薛崇训道:“薛郎家会好些。”
……薛崇训家在长安,晋王府和他们夜宿的那村落完全是两个世界。府中很安静,不闻狗吠,但外院那边隐隐有很小的丝竹之声,大约是府上养的歌妓还在练习。听雨湖周围的路面干净得一尘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扫,屋檐下挂着浅红的灯笼,红光与白色的月光相映成辉。
他老婆李妍儿的房间里防蚊虫用的是纱窗,里面还放着一座香鼎,里面冒着寥寥青烟,养神又驱蚊。昼夜都有丫鬟侍候着,按时去换香料,连灯架上的红烛挑灯芯也是奴婢们在做。她们在府上呆得久了干起这些活儿倒是很娴熟,如果出了错被孙氏知道了,少不得要挨训。
绫罗红蛸是常见的纺织品,金银玉器也并不少见。蓬头垢面的人在这里是不可能见到的,就连干粗活的奴婢也得收拾得干净整洁。房间里正有三个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白净娇|媚。李妍儿躺在床上肚子已隆得很高,她|娘孙氏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她说话,穿着翻领长袍的宇文姬正捏着她的手腕诊脉。
过得一会儿,宇文姬说道:“我估计产期大约在十天后,脉象很稳,夫人王妃尽可安心。”
孙氏笑道:“神医是咱们家的人,倒也让人放心呢。”
宇文姬的脸颊微微一红。李妍儿却闷闷道:“明明写信说要回来陪我的,人影都没见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得轻轻的,是给谁家生的啊!”
“住口!”孙氏顿时生气,但很快想起要让她顺气,便立刻缓下口气来,好言开导道,“整个王府的人不都陪着你吗?你姑婆在大明宫还时常派人来问呢。你想吃什么,想听什么,都对你千依百顺的。”
李妍儿仍然不高兴道:“这不一样,我得等着他回来才生,不然要是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孙氏听到这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宇文姬忙劝道:“夫人别担心,我会时常为王妃诊脉的,不会出问题。她是心里害怕,才会这般说罢?”
孙氏按奈不住气愤道:“我生你那会儿,也没你这般金贵,你爹问都没问一句,成日提心吊胆琢磨着你曾祖母(武则天),这不你都长这么大了!”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孙氏又叹道:“都快做娘|的的人了,还不懂事。别以为你姓李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么快就忘了咱们住太腋池便那小院的日子了?连个管宫女的女官送饭的奴婢都能欺负咱们。你现在的身份是晋王妃,不正经起来劝导薛郎仔细办大事,成日就让他回家,成何体统?薛郎去北方苦寒之地是干什么去的,不是张仁愿造反吗?如果这些叛臣贼子到长安来了,咱们哭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我看你刚生了薛家的孩子要靠谁去。”
李妍儿被一顿训总算安生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孙氏,吵起来完全不是她|娘|的对手。
宇文姬道:“上回就听说薛郎已经攻破三城,把张仁愿打败了,又写了信回来,应该平安无事了。”
三人说了会儿话,李妍儿只得闷闷地睡了,孙氏很在意她,总觉得丫鬟们可能侍候不周,自己就在李妍儿房里铺了张床,正晚上都陪着她。
又养了十来天,宇文姬诊得非常准,果然李妍儿就临产了。这下晋王府热闹起来,大明宫的宦官产婆来了好多,御医署的周博士带着一帮人在外府的客厅里喝茶侯着,以防万一。
听雨湖畔的院子里只听得李妍儿痛叫,这场面看来生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她满额大汗,汗水和眼泪齐流,总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时不时还看门口,好像期待着什么。
孙氏会意,便劝道:“别想其他事,过了这关就好了,妍儿要努力。”
李妍儿哭道:“他在信上明明说要回来的,骗人!”
孙氏看了一眼宇文姬:“还是小孩儿心性……”
不料话音刚落,姚宛就跑到了门口说道:“夫人,郎君回来了!”
孙氏吃了一惊,愣了愣看李妍儿一眼道:“赶紧让他进来先见王妃一面。”
“是,夫人。”姚宛急忙跑了。
过了一阵,果然就见得薛崇训跑着过来了,他到门口一看,满屋子的女人,有老的产婆,也有小的丫头。他便说道:“王昌龄他们都还在路上,我带着轻骑快马赶回来的。”
孙氏听罢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看了他一眼,只见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为了路上安全,薛崇训身上还穿着盔甲,头盔倒是取下来随手扔一边了,发髻又脏又乱,脸因为没洗显得更黑了。
众女人怔怔看着他,跟一个乞丐进屋了似的。孙氏怔了片刻,忙一本正经地执礼道:“薛郎操劳国事辛苦了。”其他人也忙向她屈膝行礼。
薛崇训没顾她们,大步走到床前,蹲下去抓住李妍儿手,她那白|生生的手立刻被弄上了黑印。
李妍儿哭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不会,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薛崇训温柔地安慰道,他忘了没洗手,便伸手用手指去揩她眼边的眼泪,结果李妍儿的脸很快变成了花猫。
薛崇训又小声对她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孙氏就让他先出去等着,不料李妍儿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行,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准出去。”
孙氏道:“哪里有男人留在产房的事儿,不吉利。薛郎就在门口,不会走远的,听话放开手。”
李妍儿从小就被娇惯出了小脾气,哪里管你什么道理,认定了就不放,说道:“郎君在我旁边我才不怕。”
薛崇训听罢大为感动,便说道:“我是不信邪的,怕什么不吉利?我坐墙边上,我碍着你们。”
孙氏愕然,心道李妍儿是那性子,薛崇训也跟着胡搅什么?但见李妍儿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她也没办法,心里反倒冒出一股子酸水来。
“不相干的人都跟我出去罢,留下做正事的人。”孙氏下令道。
……折腾了半天,薛崇训的耳膜都快被李妍儿的喊声震破了。不过结果还好,当宇文姬宣布母女平安时,薛崇训也松了一口气,同时琢磨着宇文姬的用词,心道:原来生了个女儿……不能做继承人,以后还得被太平公主和孙氏念叨。
孙氏获知消息之后,虽然也很欣慰,毕竟平安无事,但她脸上的失望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
倒是薛崇训一副欢喜的样子抱起襁褓道:“儿子女儿都一样,我总算做爹了……哈哈,你生下来就是郡主呢,以后像你|娘一样被人宠着。”
“让我瞧瞧。”李妍儿一脸毫无血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声音有点沙地说,一时间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薛崇训便把孩子抱过去,听得孙氏道:“你赶紧去沐浴更衣,身上那么脏,别抱孩子了,也让妍儿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个宦官小声问道:“是王子还是郡主呀?杂家得赶回去禀报殿下呢。”
孙氏的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李妍儿问道:“郎君,你有没有想好名字啊?娘非得等你来取。”
“……当然想了,我在安北镇常想呢。”薛崇训搓了搓手,急中生智道,“夏天生的,就单名一个夏字如何?”
“啊?”李妍儿皱眉看着他。
薛崇训忙道:“这夏字可不简单,不仅喻示着万物生机,更是华夏的别称。亲王的女儿,当然要大气,总不能取些花儿草儿的名字不是?再给她一个夏州郡主的封号,那就更搭配啦!”
第五十章 眼睛
李妍儿虽然没能产下王子,能平安无事总是一件好事。但薛崇训还没能空闲下来,他还得去大明宫一趟,大老远回来至少要尽快先见见太平公主。
他起码有十天没洗澡了,进宫之前就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洗完了换上带着清香的里衬穿上紫袍,浑身舒服了许多,但不知怎地疲惫更甚,也很口渴,好像在热水里泡了出来身体不仅不吸水还有点脱水。他一连灌了两杯茶水,这才佩戴好饰物叫人备马。
如今这李唐的皇宫在薛崇训看来就跟进家门一样简单,虽然有宦官报进去,但他是不用等回话召见的,直接就骑马进宫去了。
在关北待了一段时间乍一进这原本很熟悉的大明宫,他照样有些震撼的感觉。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整个建筑群也十分宏大。也许矗立在云天之间的含元殿没有现代都市那种数十上百层的摩天大楼那样高,但占地面积肯定不会小,主要古典建筑这种端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