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见状也微微有些吃惊,回头问侍立一旁的常元楷道:“这些人就是神策军?怎地看起来比禁军还严整?”
常元楷道:“回殿下,他们光是好看罢了,打仗又不是表演歌舞更跳得好看谁就厉害,光看队列是看不出好坏的。何况兵部偏袒神策军数次增加军费,您瞧他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没使用过的军械,样子货。”
不料太平公主竟露出了笑容:“我怎么听出一股子酸味儿来了?”
常元楷无言以对。太平几乎忘记了与薛崇训的敌对情势,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神策军是崇训在管罢?”
“确如殿下所言,神策军原来是陇右兵,在吐谷浑王城驻扎过一段时间,去年才调入关内,驻扎在同官县。他们是晋王任伏俟道行军总管时征召组建的人马,据臣所知将军殷辞以下数十将校全部出自飞虎团卫队,外人是滴水难进。”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抬头继续看着远处的兵马陆续靠近。在这样集中而组织化程度很高的兵力面前,羽林军卫队的岗哨就显得很分散单薄无力了。太平的举止依然如常,和太后皇帝一起高高坐在上面。
皇帝李承宁那白皙的脸此时有些苍白,他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过作为天子见到强臣控制的精锐武装陈列到了宫阙之下,多半滋味不太好受。
如今这格局,内外强权人物一个比一个嚣张,看太平公主那一呼百应的霸气,又瞧藩王这铁墙一般的军队在长安天街大摇大摆,皇帝的气势愈发显得微弱。哪个真命天子要是能有办法铲除这些势力,那真得是百年难遇的强人才行……
太平公主极目望去,没有见到薛崇训的人影,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情绪复杂。醒来之后连一眼都没见着他,太平公主也不能轻举妄动召他进宫见面,她早已明白对峙之势已成,毫无办法。
此时薛崇训把嫡系武装都调到宫阙之下了,不少朝廷内部看清局势的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反倒是太平公主自己毫不紧张神情自若。
其实他们母子俩彼此都对对方了解很深,太平公主完全能断定薛崇训绝对不会在今天当场动手,她太了解这个儿子的心思和他对自己的感情了。太平公主玩了几十年的宫廷权力斗争,对此颇有经验,皇室一家子在那里斗也要分情况的,这里面有冷酷也有感情,她和李旦兄妹俩都是很善于摸准亲情真假深浅的人。
这时神策军十个方阵队列已经陆续到达了朱雀门前,在广场上列队陈列。在宏伟的太极宫宫阙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显得分外壮观。史书上记载的战争动辄数十万,几千人给人很少的错觉,其实这么些人聚集到一块儿之后,十个方阵排开看去依然铁甲如云刀枪如林不乏气势。
兴禄坊兴道坊那边的市井百姓还在挥臂呼喊,兴高采烈……果然古时的百姓常常犯傻,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估计很多人完全就没意识到在这风平浪静的明媚春|光下,暗藏着极大的流血冲突隐患甚至升级为内战的风险。人群中也不乏有见识的读书人和隐士在冷眼旁观,不过那些目光被吵闹的人群给淹没了。
过得一会,将军殷辞和两个副将从阵营中走了出来,单独走到高台之下,一齐伏拜在地高呼道:“陛下万寿无疆!”
李承宁还是名义上的天子,在礼仪上坦然受了叩拜,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殷辞等从地上爬了起来,盔甲兵器在石板上碰撞得叮当一阵响动,他又躬身道,“禀陛下、太后、公主殿下,微臣奉召进京接替城防,定然严于军纪严禁将士扰民不负陛下和朝廷信任。”
这时太平公主开口道:“陛下,现今各城上番兵马尚未调动,暂时仍由南衙兵驻防,可将神策军调往城南修整听候兵部安排。”
李承宁毫不犹豫地说道:“言之有理,就依我姑婆所言办罢。”
太平公主威压地俯视下方道:“圣旨已下,你们还陈列在此作甚?即刻调往城南兵营驻防!”
殷辞怔了怔,忙躬身拜道:“微臣遵旨。”
“传令各部,离开阙下,往城南扎营!”
第三十五章 常情
朱雀门对面是兴禄坊和兴道坊,兴道坊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里面有个比较大的道观。长安内的道观佛寺胡寺非常多特别是佛寺发展很迅速,但国教仍然是道教,这个在李唐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李渊号称他们的祖宗是李耳(老|子)。
今日兴道坊这边人很多,大家来看稀奇的都挤在街边路口图个热闹,不是过节胜似过节。连薛崇训都是其中的一员,他穿着道袍头扎布巾和周围的百姓差别不大,人们也不认识他,他便乐得混在人群里。身边的“保镖”也很低调地在周围站着,从他们的眼睛就能分辨出与常人有些不同。三娘也在其中,她算得上是薛崇训最得力的保护者,根本就对朱雀门那边的稀奇不感兴趣,只是不动声色地警惕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三娘现在过得很好,比无所事事被人养着要好多了,至少排得上用场,没把以前的生存本事丢下。而且依附权贵之后身份合法,不再成日担惊受怕担心被人追杀……头上的阳光很美,她站在阳光下比以前从容多了。
薛崇训看起来很是放松,他双臂抱在胸前眺望着太极宫那边的情况。只见神策军在广场上列队站了一阵子,但太远了不可能听见那边说的什么话;许久之后人马又开始向南调动。
旁边有围观的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兵?打了胜仗被天子召见了么?”
大家摇头表示不清楚,后来有个道士说道:“这不是寿衣军么?陇右回来的,一定是那帮人,不然老道真没听过什么人马穿那样的黑衣裳,你们瞧城门口站的兵卒哪里是那样的打扮?”
“还是道长有见识啊。”
那道士捻|着下巴的山羊胡皱眉道:“不过皇帝见他们干甚,老道却是没听到什么消息,也猜不出来。”
薛崇训见神策军开始向南调动,便招呼左右的人道:“走罢,没什么好看的了。”
转身时他又多看了一眼远处的黄伞,太平公主就在那里,薛崇训很想见她一面,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平公主也没有叫人来传薛崇训去见面,如果是那样会有鸿门宴的嫌疑,可能加剧局势紧张。如此看来,她还是十分克制的。
薛崇训当然也不可能急不可耐地开战,先下手为强在此时并不明智,和对付李隆基完全是两码事,而且他不愿意那样做。如果有何解的可能,他最希望的是和母亲重归于好……
几个人离开天街,往东这边的街道并不拥堵,赶车的庞二看见了薛崇训等人就急忙赶着马车过来,让他和三娘上了马车其他人骑马一路往回走。
回安邑坊晋王府,虽然王府离大明宫很近,不过薛崇训并不担心,他不认为母亲会调兵进攻自己的府邸,而且长安城到处都有内厂的耳目,如果禁军有什么异动很快晋王府就知道了,临时跑到南城军营都来得及。晋王府还有合法的卫队飞虎团,一般的威胁可以不管,除非来的是军队……只可能是禁军,长安城平时就只有禁军最有实力,非战时没有皇帝命令和兵部正式调令,国内的主力没法调动,朝廷的十六卫大将手里根本没兵。
薛崇训的车马刚到王府门口,便见宇文孝等幕僚从亲王国出来了,径直走到薛崇训面前见礼。
完全站在薛党这边的人现在肯定是有一定的压力的,薛崇训完全理解,他不等幕僚们说话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都别急,事儿没你们想得那么严峻,我自会处理得当,你们忙完公事早些回家吧。”
“薛郎……”宇文孝仿佛有话要说,但被王昌龄抢了白:“我觉得薛郎言之有理,咱们还是少安毋躁的好,太平公主毕竟是薛郎的生母,总是能妥善解决的。”
薛崇训神色平常地点点头,“我也有些乏了回家歇会,大家该干嘛干嘛去。”
他进府之后径直去了听雨湖那边,很安静清幽的地方适合在那里呆着调整心绪,以便静心思考一些问题。人这种个体其实是很不稳定的,能做到完全理性的人实在不多,至少薛崇训不是那样的人。当他在愤怒、愉快、感动、平和等心态下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和决定,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
他信步走进书房,在后窗边的一张木桌子前坐了下去,盘腿坐在蒲团上。不在公众场合还是盘腿坐着舒服,跪坐那姿势确实有些累人。不一会这边当值的丫头就送茶进来了,也没见着孙氏,估计在忙她自己的事儿。
这张桌子倒是很古朴,没上漆的桌面上还能看见木头的纹路,散发着一股子自然的优美。周围很安静,偶尔的“唧唧”的什么鸟叫更能衬托出这种安宁。
不过一个人坐久了仍然感觉有些无聊,薛崇训很少刻意地追求修身养性一切随性,他转头看见刚才送茶那丫头正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好像生怕打搅了薛崇训的雅兴。他便唤道:“小翠……你叫小翠吧?”
丫头急忙跑了进来屈膝道:“是,我叫小翠呢,郎君有什么吩咐?”
薛崇训指着对面的蒲团道:“坐,陪我坐会。”
“哦……”她刚跪坐下去,忽见薛崇训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了,愕然欠身伸手去接,“郎君,这可使不得,您是……”说到这里她的脸顿时一红。
薛崇训笑道:“你想多了,没别的事儿,这不没人么陪我说会话。”
小翠露出甜甜的一个笑容,又有些无辜地说道:“可是郎君找人家说两回话都是些之乎者也的,我根本听不懂啊。”
“那我不说书上的东西了,说说你们家吧。”薛崇训和气地说道,“父母健在?”
小翠忙点头道:“我家五个兄妹,记得小时候爹总说我是赔钱货,正巧大户人家来村里要买小丫头,说是知书达礼的薛家卖过去也吃不了苦,嘻嘻就是郎君家啦,我爹把我卖了二十年……”
薛崇训道:“你的母亲应该很舍不得你吧?”
“可不,哭了好多回呢。”
薛崇训点点头道:“人之常情嘛……咱们府上平时不是有月钱发么,在长安那点钱也不算多,不过你存点送一些回河东老家给你|娘裁身新衣服也好。”
“嗯!”小翠看着薛崇训有些感动地说,“郎君最好了。”
第三十六章 赈灾
晴朗的夜晚星光灿烂,司天台监贾膺福正坐在官署院子里翻阅书册,并时不时仰望天幕。这里一天十二时辰昼夜都有人当值观测天象,不过贾膺福这样的官员在晚上是不必上值的,只是今晚正好留下了,忙着研究一台新仪器的原理。
司天台也不完全是天文地理的技术部门,常常是和中枢政权有关系的,就像几年前他们发现了彗星,就立刻和政治联系上变成了一场权力斗争的导火索。
官员们可以通过天象一定程度地影响庙堂当国者在政治、历法、农业等方面的决策,但他们也不能张口胡说,也要有根据才行,所以要出任司天台的职务自身学识也得过硬。
贾膺福在司天台监的位置上稳了好几年,在数次动荡中都可以保住地位,其才能见识也不是光靠拍马屁就可以的。他不仅有政治嗅觉能够判断朝政的风声,也对天文天象颇有造诣。
现在他在研究的一台仪器名叫“黄道游仪”,可以用来观测日月星辰的运动轨道。这玩意刚造出来,设计者是一个和尚,构造原理的依据是“吾思而得之”……这和尚写文章的才华有限没法用文字解释清楚,于是贾膺福便派了个官员去寺庙里和他交流。被派去的官员弄懂了和尚的意思,并赞同其观点,于是司天台拨了一些经费让他们和工匠们一起制造出了这台黄道游仪。花了公家的钱,自然要记录原理用处帐目等,一并上交到了官署里。
贾膺福现在琢磨的就是这玩意。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查阅卷宗并思考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明公快来看看,地震仪有动静!”
他一听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进了院门,跟着那当值的小官一块儿进屋去了。那间屋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仪器图纸还有许多工具,其中就有一台巨大的地震仪,自从汉朝发明了这玩意之后,当朝司天台复制又几番改进,如今使用的地震仪功能更加强大,个头也变大了。
“我刚刚正坐在那里写字,您瞧笔毫都还是湿的。没动它,只听得叮的一声,忙起身察看时便发现蹊跷。”
“把测量画图的人叫进来,算出距离长安的位置,然后我好写奏章明日一早去见殿下。”贾膺福下令道。
很快屋子里的人就多起来,大伙儿展开地图,按照仪器的估算距离测量地震方位和强度。睡眼惺忪的书吏也跑前跑后帮忙,磨好了脉侍候着贾膺福。忙碌的官员们一面测量一面禀报,贾膺福便记录在草稿上,以待稍后汇集成章。
“位于长安以南大概四百余里,看看在哪里?”
拿着折尺的小吏一面写写算算一面拿折尺在图纸上一量,抬头说道:“终南山(秦岭)那边,岐州附近。”
第二天一早朝里就得知了长安南方昨晚发生地震的消息,到得旁晚时分,岐州急报从驿道快马入京向朝廷禀报了地震的事,与司天台的测量几乎吻合。奏报地震严重又发生在晚上,故州附内民房倒塌无数死伤无算,连州衙都倒了刺史以下十数地方官死亡,于是急报是以岐州长史的名义写的,已经开始调集州内军民自救并要中央帮助云云。
太平公主下旨厚葬岐州刺史,并叫翰林院用天子的名义写一份诏书传到地方表彰长史等官僚。朝臣们到紫宸殿之后,刘安又奏议开岐州附近各州郡的官仓援助受灾州郡暂设粥棚等事,太平公主同意了刘安所请。但是要有实质性的帮助有点困难,此时运输速度低下,而且岐州那地方已处于钟南山范围内交通不便,驿道多处破坏运粮车马难以行动……倒霉的官民只有自求多福了。不过刘安认为岐州长史会征发民丁运粮,只要下旨开仓便可,总比什么也不干强。
现在这个时代的社会条件下无论是发生了洪水旱灾还是蝗灾,朝廷最重要的就是财政拨钱粮赈灾,让百姓们先有饭吃,后期援助种地耕牛等物。能有效地做到这些事情的王朝已经比较厉害了,非得有国力并且政令畅通才行,要是适逢乱世国力虚弱的时候庙堂官府根本没能力管,那大家就去|死吧,或者喊一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揭竿造|反呗。
所以当太平同意了开仓赈灾并下旨安抚官民后,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