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道:“那太后自己是怎么看的,要趁此机会垂帘听政么?”
没听见高氏回答,薛崇训便转头看过去,只见她脸色不甚轻松,沉重的表情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应该有的。而且她的礼服也是青色打底暮气重重,丧期又少了许多首饰,穿戴得比较朴素,于是更少了几分活力。
唯有那张秀丽的脸以及露在外头的脖颈上白皙娇嫩的肌肤,还有她的婉转嗓音,方才让她看起来有些许生动。否则服饰言行真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太后了。
宦官鱼立本垂手站于一旁,并未说话,此人还是挺懂规矩的。于是高氏沉思的这会儿便显得额外沉静,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得一会,高氏太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对权势或功业并无兴趣,也没想过闻名天下,只是……唉,算了,说这些也是无用。”
薛崇训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并无外人,太后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当我是好友就行,无甚要紧的。”
高氏听罢口气松了一些:“只是想躲也没地方躲,又不甘心守着青灯无趣度日,这人要活在世上总是要和其他人来往和争斗,哪怕大伙都在作戏表里不一……”她喃喃地说了几句随即醒悟过来,有些尴尬道,“我……刚刚胡言乱语,没说错什么罢?”
“没有,太后不必紧张,我常常也胡言乱语。”薛崇训淡然地说道,音量不大嗓音低沉。
“是吗?”高氏露出一丝很勉强的笑意。
薛崇训点头道:“真的,不过在朝里是不会乱说的,私下里可以。您的想法我很明白,有时候我也觉得权位也不过如此耳。”
高氏的脸色轻松起来,她对薛崇训还是比较信任的,上回乱兵之中能得到他的保护,多少还是见了些真交情。她便说道:“虽然许多人联名要我听政,可是指不定有人已在背地里骂咱们了……”
薛崇训心道:那有什么办法?母亲是太平公主,几年前我又帮她夺政,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头路,事到如今不少人包括李唐子嗣恐怕对我恨之入骨,一旦失利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口上自然不想多说这种话,只道:“应该是这样。”
高氏轻声道:“不过总算不是一个人……”
薛崇训听得有些异样,忙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鱼立本眼睛看着别处,只当没听见似的。
高氏坐正了身体,缓缓说道:“薛郎认为我应该在此时接受皇帝的请奏么?”
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道:“此时太后可自行决断,早或迟都有办法应对。”
高氏又小声说道:“我听政之后是不是可以随时召晋王到承香殿议事?”
之前薛崇训还从容应答,听到这句有些坐不住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里露出了那日在麟德殿的一间屋子避难时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同一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同一种神情。
高氏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与你商量事情很好……这也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么?”
“臣不敢。”薛崇训忙道。
“你也开始作戏了。”
过得片刻她用薛崇训刚才那种口气缓缓说道,“这里并无外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当我是好友就行,无甚要紧的。”
薛崇训能感觉到高氏的态度和口气的改变,心下倒是有些担忧,想来高氏往常那种谨慎端正的处事态度更加靠得住。他忙提醒道:“事关社稷,有些事比较严重,臣请太后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鱼立本躬身道:“奴婢忽然想起有点急事,去去很快就回来侍候娘娘。”
起先高氏已经屏退了宫女,要是鱼立本也走了,这殿中不就剩孤男寡女?薛崇训心下觉得这事儿可能会有麻烦,也急忙说道:“户部那边也有些事要我去处理,我也要告辞了,听政之事太后考虑好后下旨便是。”
在男女之事上他自然无甚压力,不过当此关头实在不想因为个人私|欲去影响大局。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高氏是一个合格的盟友,合作谋事然后利益共享。
“薛崇训!”高氏忽然有些生气地直呼其名。
不过她的身份来说直呼其名也不算什么,薛崇训倒是不怎么在意,便站在凳子旁边抱拳听着。
她沉默了片刻,却从容道:“既然如此便不留晋王了,有事再召你进宫商议。”
“是。”薛崇训拜别高氏,和鱼立本一同从大殿上走出去。
两人出了承香殿,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道:“鱼公公有什么要说的?”
“什么,说什么?”鱼立本一脸茫然。
薛崇训笑了笑,抱拳道:“那我先行一步,去户部瞧瞧。”
……
今日朝里发生的事虽然没有闹得轰轰烈烈,但对于众人来说却算大事了,各自在私底下都有一番想法。程千里回府之后把事儿和心腹幕僚和亲戚一说,立刻就引起了几个人的重视。
他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幕友,一个在工部任职,一个在中书省做他的副手,都是跟了许久的人;还有一个李奕是他最宠爱女人的亲兄弟,是个武将。他们跟着程千里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太后要垂帘听政幕僚们反倒不怎么在意,皇权旁落从中宗时就比较严重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在意的反而是两个宰相要辞职的事,特别领头宰相陆象先要离职。
李奕建议程千里多和薛崇训来往,通过程婷让两家关系更一步,设法取代陆象先的位置。
一个幕僚却提出异议,张说与一向程公不和,资历威望也比较高,恐怕不会甘心让程公坐上那个位置。
李奕不以为然道:“话虽如此,可你们别忘了张说多年前做过李三郎的老师,景云大事后才投到太平公主门下。他资历虽老,但资历不仅没用反而对他不利;而咱们虽然后入庙堂,却是站位明确,更靠得住。”
另一个幕僚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认为政局未稳祸福难料,不应该冒进。
三人的主张都说不到一块儿,回顾程千里时,只见他正闭目养神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李奕问道:“您怎么看此事?”
程千里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摇摇头淡然道:“不必多虑,老夫出将为相,在朝里就算什么也不干,对边关将士也是一种稳定。既然什么也不干照样坐得稳,为什么非要和人争得头破血流?”
“可是程公,张说那老小子……”
程千里抬起手制止了幕僚,说道:“此时上位并不一定是好事,就让张相公以右相主持政事堂也并无不可,他在朝里那么多年,而老夫以往在西域陇右一向听命于兵部调令,此时居于人下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李奕有些愤愤道:“此人心胸狭窄,处处与程公过意不去,生怕压了他一头,看着就来气!”
程千里笑了笑,指着窗户道:“不能只看面前的事物,要把目光看远一些,看出去满园春|色。”
他放下手里茶杯,淡定地看着窗外的花草树木,沉吟道,“但愿薛郎也能看远一些,天下不只大明宫那么大点地方。”
第九章 看花
待长安城各谯楼上的鼓声依次响了一遍已是日落西山之时了,如果是晴天的话,不过今日天阴未见太阳。丹凤门外很快就热闹起来,下值的官吏从外朝出来,宫城外面还有许多家奴马夫之类的,人一下子就变多了。
薛崇训倒是很少见到宫城下值的情形,因为他一向是“早退”,最多就是去朝见皇帝日常并不办公。只有最近户部组建钱行,这事儿是他一手促成的,这才常常到尚书省那边走动。
一行车马沿着丹凤大街往南走,左右的人全都是些熟面孔,庞二吉祥方俞忠等家奴几乎天天都见的;还有李逵勇等一行飞虎团卫队,有的将士薛崇训叫不出名儿因为平日没和他们说话,不过是很面熟的。
坐在马车里的还有三娘,她的工作是近身保护薛崇训的安全,薛崇训虽也是个武夫,不过对于阴招刺杀之类的方式却不甚精通,有她在身边多半是要安全一些。三娘也是个闷葫芦,平常难得听她说一句话,像这种在路上的时候,薛崇训耳边充斥的多半是吉祥那厮逗马夫庞二玩的浑话。
不料三娘今天却是寒暄了一句,她淡淡说道:“郎君看起来有些疲惫呢。”
“是么?”薛崇训随口道。
然后听得三娘“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薛崇训也见怪不怪,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能憋出一句听起来关心别人的话已是意外。
疲惫?经三娘这么一提醒,薛崇训倒是真感觉身上有些乏。在朝里一整天也没干什么,主要还是心理压力的关系罢。
如今这摊子一铺开,薛崇训就觉得很难把握掌控。他心里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于大略并不擅长,对于书里描写诸葛亮那样的坐在家里就能摸清天下脉络的本事打心眼里佩服,可惜自己显然没那么牛|比。能够挺到现在这种权势,多半还是手里的牌比较好,有太平公主制造的资源,而且本身就是门阀出身;并在关键点干|翻了李隆基。
对付李隆基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如今这状况就没有以前那种优势了……高太后垂帘听政借以把持大权,这事儿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激发矛盾?薛崇训自己都拿不准。天下太大,一个人能握在手里的就那么点事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形势向有利于自己掌权的方向发展,因为他面对的情况,只有自己说了算的时候才有道理仁义,一旦别人说了算就等着死罢。用黑暗的眼光来看世界,就是这么个道理。
“钱法”这一步,薛崇训认为是走对了的,不仅有利于敛财,也是一种布局。
几年前张说提出官健法,使得军队更加职业化,把更多的壮丁从兵役中解脱了出来有利于经济的发展,这两年税赋增长和关东几大都市的繁荣就说明了问题;而“钱法”改革成功,无疑又是对古代经济的一剂兴奋|剂,可以预见到不久之后市面的繁华程度。因为一旦纸币获得信用之后,在安全范围内拥有一份硬通货储备金,就可以发行五份纸币,货币的总量和流通一增加,结果不是很显然么。
只要唐朝经济能继续繁华,就很难发生大范围的动荡。臣民很实际,不到没饭吃的时候多少人提着脑袋造反?
这几个月薛崇训时不时会读《王莽传》,把王莽篡政的事儿也看了差不多。也挺难为他的,因为看的都是没标点的繁体。在此之前他还真弄不明白王莽的故事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知道有这个人而已。西汉末年,如果没有经济问题出现大批流寇,光武帝是不是能有资本翻身也难说。
于是薛崇训得出结论,让天下人生活在经济繁荣的环境下,能更好地避免王莽面对的困难。
薛崇训在脑子里思量了一会钱法的脉络,又想到中央权力格局上来,他确实是有些担心高太后垂帘听政会激发一些矛盾。门阀士族、民间舆情等一旦把当权者妖孽化,大失人心政权就等同非法;管制舆情施行高压政策更不是好办法,古人已经说过了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再发展为政令不通一切都得玩完,占了长安大明宫也是无用。
于是薛崇训回到安邑坊之后,首先是去了亲王国,把高太后即将听政的消息对王昌龄说了,让他明日召集心腹幕僚开会,近期写出见解和方略出来。
幕僚团不就是应该干这种事么?不过薛崇训还是觉得李鬼手对古代政治的见解更高明一些,可惜很难收到此人。
……过得一会他走进了内宅,看着满园绿树新枝花朵欲放的景色,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早上孙氏说要他去听雨湖那边看花,答应了的正好调整一下心境。
天都快要黑了,而且又没有阳光,这种天气赏花实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不过也只好将就。
往北走了一段石路,便是听雨湖,书房院落就在听雨湖之畔。薛崇训走到湖畔时,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想起这名字是金城取的,转头看时,那片桃树林的树枝上已长满了花蕾。过不了多久,桃花也会满树芬芳了,他仿佛看见一个仙女般的女子在那里笑靥如花,转动的裙子分外美丽。真有些想念起金城来,今日白天去了承香殿见高太后,在同一处宫殿内却没见着她。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刚走到书房院子门口,就见孙氏已等在了那里。孙氏看见薛崇训脸上难抑惊喜之意,努力压抑着情绪说道:“我见薛郎许久没回来,就叫厨房把菜肴准备到书房外头了,饮酒赏花只有和晚膳并到一块儿。”
薛崇训笑道:“如此也好,有劳大人了。”两人一起走进院子里,沿着屋檐下的路往里面走,薛崇训又问道,“妍儿呢?”
孙氏低声道:“我让她去程妃那边了。”
原来早有准备,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孙氏的脸红扑扑的愈发娇|嫩,虽然她直着脖子仍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但神情之间流露出来的期待和甜蜜,和往常那种古板的端庄完全不同,很容易就让薛崇训察觉出来了。
短短的一段路,孙氏心情很好地嘘寒问暖,柔软的言语就如丝丝暖流,温暖了薛崇训疲惫的身心,一时间只觉得软绵绵的很温馨。薛崇训的心情更好了,心道:要说内助,孙氏真是不错呢,比小姑娘好多了,又会管理家务又会安慰人,仿佛周围都充满了母性的爱意。
这时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也没那么压抑了,待走到书房后门那水潭旁边时,忽见几颗樱桃树上满树白花,犹如积满了美丽的雪花一般,天地间都是一亮,春花一般生动起来。
两人便在秀美的景色下吃晚饭,孙氏也喝了点酒。期间有两个孙氏房里的丫鬟在一旁侍候着。孙氏聊着家常趣事,薛崇训照样没多的话,偶尔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搭腔一下。他自然不会对孙氏说太后听政之类的朝事,如果换作金城或许薛崇训还会说说。
见孙氏甜甜的笑容常常挂在脸上,就知道她的兴致很高,或许她一整天都在想着薛崇训罢……这要是在现代不知道要粘成什么样了,可这会儿席间的孙氏却一句暧昧的话都没有说。薛崇训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含蓄的爱意。
吃罢晚饭,丫鬟们收拾了桌子,孙氏道:“薛郎挺会作诗的,不如作首诗如何?”
“作诗?”薛崇训心下顿时一闷。
孙氏趁机打法身边的丫鬟:“你们先出去,让薛郎安静一会。”
“是。”小翠等人弯了一下腿,就回避了。
薛崇训见状恍然:原来她是这个意思,这样的话我也不用苦思还记得哪一首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道:“大人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