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了出来。她那发白的嘴唇不知是不是未涂胭脂的缘故,已不再像以前那般朱红艳丽。
太平公主轻轻回头看了一眼薛崇训,继续转头看向楼台外面的成片宫阙,她的神情显得有些伤感。
薛崇训忙问道:“母亲的身子真的没关系么?”
良久没听到太平公主的声音,薛崇训抬头细看时,只见她双手按在腹上,紧咬着牙,额头已然沁出了汗珠。薛崇训大惊,忙道:“母亲大人……您忍忍,我叫御医!”
“崇训!”太平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着牙,“别嚷嚷!”
薛崇训看着她痛苦的神色,他也是满脸惶恐,就算前年被敌军围困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畏惧惶恐。这时听的太平公主道:“时常有阵痛,过一会就好……现在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我还没准备好。”
“母亲……”薛崇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御医诊断出是什么病没有?”
太平公主没有回答,只说道:“你的手很暖啊……来按住我的腹部,能减轻一些疼痛。”
“是。”薛崇训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犹豫了片刻,但想着是自己的亲娘,此时还忌讳什么?他便把手从她的上衫下摆伸了进去,把宽大粗糙的手掌按在太平公主的小腹上。女性容易手脚冰凉,但男子的手一般都是热的,薛崇训此时捂住她的腹部,倒和敷热毛巾差不多的效果……而且儿子的手,不仅能暖肚子,也能暖心罢?
过得一会,太平公主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松了一口,大概是阵痛过去了。她呼出一口气道:“其实这事瞒不了多久,只要不见人,大臣们迟早能打听到。”
“嗯……”薛崇训沉闷地应了一声,“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太平公主镇定地说道:“太医署的周博士诊脉是腹中疮肿,无药可医。”
薛崇训的脑子“嗡”地一声,脱口道:“那个周博士定是庸医!”
太平公主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意:“整个大唐的太医,多出于周博士门下,天下无出其右。”
薛崇训眉头紧皱:“他说无药可医,是他自己没办法,高人多隐于市井,像那个名声很大的李鬼手,说不定他有办法。”
“无论是鬼手还仙手,终究是凡人,这一切都是大限。”太平公主颓然地说。
薛崇训急道:“我先找李鬼手的徒弟宇文姬来,她是我的……人,保密自然没问题,母亲不必忧心。先让宇文姬看看,再让她设法联系她的师父李鬼手。”
“草莽之中或许有高人,但能高到哪里去?”太平公主摇摇头,她抬头看着楼台外的云层,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世间悲欢离合如烟云一般,昨夜还在欢宴上欢笑一堂,今日就可能看见乌云密布凄风慘雨。我这一生见过不少风浪,倒也习惯它们的变幻莫测了。”
“母亲春秋鼎盛,开创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业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薛崇训紧紧抓着她的手。
太平公主低头看了一眼薛崇训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你也在害怕?”
薛崇训默然。
太平公主道:“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但我姓李,你姓薛……有些事不能做,明白?但我想在有生之年多准备一下,以免死不瞑目。”
薛崇训忙道:“儿臣现在只想母亲大人安然度过难关……母亲,儿臣这就叫鱼立本亲自去宇文家把宇文姬先请来瞧瞧。”
“尽快回来,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是。”薛崇训抱拳告辞,一把掀开帘子,疾步向外走。
鱼立本是太平公主身边的老宦官了,还算靠得住的人,薛崇训交代了几句,又返身回到寝宫见太平。
他现在的脑子十分混乱,正如母亲所言,前不久他还在家中宴请宾客歌舞升平,哪想得事情毫无预料,先是崔日用那事出了纰漏,然后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什么闲情逸趣顿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太平公主仍然坐在刚才那榻上沉思,见薛崇训回来,便抬头说道:“此事先不要让你武家的两兄弟知道,薛二郎还在河东,倒不会知晓得太快……你们是我生的,我不会完全不管,明白么?”
薛崇训的鼻子一酸,险些哭将出来,心道母亲虽然把二弟贬到河东去了,却是没有忘记。
“你是长兄,年纪大处事就要稳重一些,我便先与你合计后事。”太平十分从容镇定。
第十一章 红妆
因事发突然薛崇训一开始都不能完全相信,只想那周博士是庸医误诊。等到宇文姬也进宫诊断后,断定说是“症瘕”,与御医署的御医们下的结论如出一辙。宇文姬受业于草莽隐士,和太常寺的医官是完全不同的派别,如此看来,误诊的可能几乎不存在了。
宇文姬引医书论述病理“夫痈疽疮肿之所作也,皆五脏六腑蓄毒不流则生矣,非独因荣卫壅塞而发者也”云云,无奈薛崇训于中医一窍不通,根本就不懂她说的什么。
他便将她叫到寝宫外面,左右看了看便直接地问道:“你就说,能不能治?”
宇文姬无奈地摇摇头。
“李鬼手呢?”薛崇训急道,“他号称能把死人医活,定然能治,你赶紧设法找到他在哪里,叫到大明宫来!”
宇文姬道:“师父已经很久没和我们家来往了,别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就算把师父请到大明宫来,也拿症瘕没有办法,我小时跟着他出诊,遇到症瘕也是叫别人早些准备后事。”
薛崇训心里本来就烦,听到“准备后事”这句顿时恼了,自然就没有好脸色:冷冷说道:“你说得真是风轻云淡!准备后事?你倒是轻松,在我风光的时候就跟我,要是某天栽了就好说好散撇得干干净净是吧?”
宇文姬愕然,怔了怔,涨红了脸怒道:“你在说什么?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河东王就算风光,我贪图你什么了?那条项链……行,我这就回去拿来还给你,不稀罕!”
这时薛崇训也意识到自己是因情绪失控所致,话确实说得有点重了。要是在平时,他能从容不迫地去俘获一个女人的心,言行虽然谈不上很高明,但至少是很正常的。
他有些懊恼,懊悔自己失言说了毫无意义的话。
在宇文姬转身要走时,薛崇训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宇文姬轻轻甩了一手,但并没有甩开,仍然让薛崇训握住她的手腕,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嘴上没好气地说道:“我这样一个贪慕富贵的人,你还拉着我作甚?让我走罢!”
薛崇训沉默了片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可没空和女人儿女情长,他告诉自己:越是危机的时候,越不能心急烦躁,心态很重要。
“我母亲的身体状况,你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薛崇训镇定地说道。
“放开我!”宇文姬突然用力一甩,甩开薛崇训的手,气呼呼的转身便走。
薛崇训皱眉看着她的窈窕的背影,他知道宇文姬本来是想听几句好听的,哪想得只嘱咐她正事……他叹了一口气,也没管她,心道:宇文姬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虽然气头上没有明确答应,但她是不会乱说出去的。
想罢他正要回去看母亲时,忽然发现金城从走廊一头走来,他便站在原地等她。
金城现在也住在承香殿里,不过这个宫殿是个很宽的建筑群,就算在一个地方也不定能时常见着太平公主。
她走到薛崇训的面前,顾盼生辉的眼睛轻轻瞧了一眼走廊一头宇文姬的背景,轻轻问道:“郎君和她吵架了?”
金城知道薛崇训在长安有几个女人,也许那吐谷浑公主的事儿她还不知道,其他的都一清二楚。但她说话的声音依然动听,丝毫没有什么情绪,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才能如此。
人是会受外物左右情绪的,薛崇训听到如此纯净清脆的语调,仿佛一曲能让你精心的天籁之音一般,他的情绪更加稳定了。不知为何,薛崇训和金城已经很熟了,但每次在她面前都情不自禁地保持着彬彬有礼很有素养的形象,他淡然地说道:“一点小小的别扭,没什么要紧的。”
金城低声道:“殿下的病情很严重吧?”
薛崇训:“……”
“不然宫里有御医,为什么要请宇文姬来?”金城轻轻说道,“郎君还信不过我么?”
薛崇训点点头:“母亲大人的身子不容乐观……症瘕。”
金城美丽的眉毛顿时微微一轩,不过脸色却并未变。薛崇训见状确实很佩服她,女流之辈竟然比自己还要冷静沉得住气。金城缓缓说道:“那可是不治之症。”
“嗯。”薛崇训皱眉道,他比较信任金城,在她面前自己的忧心忡忡都写在脸上了。
金城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郎君要将息自己,才有力气好好照顾殿下,让她老人家好受一些不是?”
薛崇训心下一暖,心道宇文姬虽然更率真一些,可是在遇到事儿的时候实在不甚懂事;金城虽然心机比她重(显然她对太平公主没什么好感,能说太平公主的好话,不是心机是什么),但她却是更大气,很会安慰鼓励人。
又听得金城好言道:“郎君担心殿下是人之常情……但你也得抽点心思琢磨自己的事,我说得对吗?”
薛崇训沉吟道:“事发突然,如今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有先尽量保密,拖一天是一天,看母亲作何安排。”
“其实半个月前我就发现殿下的身子不适……”金城上前了一步,放低声音道,“我为郎君想到了两件事:高皇后一会要过来看望殿下,郎君多和她说几句话,留下印象让她能在自保的时候能想起郎君……万一殿下大限到了,宫中群龙无首,陛下又无实力,皇位岌岌可危,何况太上皇还在三清殿、登基称帝的李三郎也下落不明,因此高皇后肯定会千方百计地结盟自保,郎君是不二的人选;
……这是其一,其二郎君设法让殿下把你从左卫大将军的位置上调到禁军里头,最好做羽林军大将军,拿到禁军兵权很重要。届时有这两个原因,高皇后必须要和你联盟才最有利。郎君和皇帝皇后结成同盟,有正大光明的名义,又有兵权在手,暂时可保无忧。”
薛崇训心下豁然开朗,想了一会说道:“为今之计,唯有如此。可是……你有没有想到,我现在走这步和当初武三思何其相似!当时女皇驾崩,武家失去最大的靠山,正好中宗皇帝帝位不稳,便与武三思结为同盟;结果武三思并没有因此高枕无忧,最后一样死于非命。”
金城道:“虽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设法度过眼下的危机才是正事……我先走了,一会高皇后过来碰见不是太好。”
薛崇训点点头,待金城转身要走之时,他又忽然叫住她。金城回头诧异道:“郎君还有何事?”
“我在陇右的时候写了不少书信回长安,那些信有藏头玄机,你看到了么?”
金城嫣然一笑,她那天仙一般的容貌当真了得,一个笑容几乎要把秋天里的树枝都笑得百花绽放一般,“第一封信我都看出来了。”她说罢便转身走了,步伐不急也不躁。
薛崇训在廊道上站了一会,果然见一群宫女宦官簇拥着一个凤冠长裙的女人走了过来。薛崇训平日上朝是不能随便抬头直视上面的,而且隔得那么远,虽然对高皇后的样子不甚清楚,但见有这样排场的女人,大明宫中除了太平公主,不是皇后是谁?
他在这里就是等高皇后的,却装出一副偶遇惊讶的神情,上前抱拳鞠了一躬道:“薛某见过皇后。”
“这不是河东王爷么?”
薛崇训听到声音时有些意外,因为视觉和听觉产生了矛盾。他现在行礼看到的是高皇后靠在腹部的双手,上面戴着长长的金色尖指套,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母亲那种年纪的宫廷贵妇才戴那玩意;可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却很年轻。
这时高皇后说道:“听说太平殿下身子不适,我下厨煮了些滋补的汤送过来,喏,她们手里端的就是。”
薛崇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一个宫女双手端着一块木盘,上面搁着一个陶制的罐子。他收回目光时,目光趁机从高皇后面部扫过,就近看到她的长相,他又是微微吃惊。高皇后天庭饱满,虽然施过很重的脂粉,嘴唇涂得比血还艳红,但厚厚的装扮下面略带稚气的脸却是蛮不过薛崇训的眼睛。
因为以前皇帝李守礼他们家根本就没实权,太平公主又正当壮年,薛崇训根本没心思去注意李守礼的皇后高氏,自然连她的生辰年纪也没注意,还真不知道高氏多大年纪了,但看面相比宇文姬还要小的样子。只不过她头戴金色凤冠,高鬓上许多珠宝头饰,面施重彩大红礼服,这打扮虽然很贵气,可确实不怎么好看,为了气势地位好生生地把一个妙龄女子弄得老气横秋。
微微的惊讶之后,薛崇训倒是没多计较她的年纪相貌,反正这些和他没关系,只有高氏的皇后身份才是他关心的事儿。
薛崇训便回答高氏道:“太医署的御医诊断母亲染了风寒。”
高氏做出很关心的样子:“秋天一到,天气凉,就是容易得风寒,得提醒殿下多注意身子呢……严重么?”
薛崇训道:“倒是没有大碍,只是汤药见效慢,拖了如许几天,母亲身上没力气,连梳妆也懒了,不太愿意见客。”
第十二章 暗室
崔府内宅的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豆粒大的油灯,崔日用坐在油灯的一头,另一头坐着一个头裹布巾的阔脸汉子,两人的说话的声音很低,此情此景自然不会说什么见得光的好事,二人都是慎重其事的样子。
阔脸汉子沉声道:“陛下说上回的事怪不得崔侍郎,是那刘丞相办事不密,竟然在半道让人给劫了信札。”
崔日用沉思着什么,随口问道:“陛下……是指三郎么?”
“还能有谁?”阔脸瞪眼道,“龙椅上坐的那人算是皇帝么,提线木偶罢了。”
崔日用的眉头一直不能舒展开,又沉吟道:“上回那事儿,你们准备得不够充分,而且还泄密了,我在河南道还有亲戚宗人,迫不得已才抢先一步向太平公主自首……虽事出又因,不得已而为之,可刘相公(刘幽求)的家人因此被朝廷下派的酷吏周彬虐|待|致死,以后我见了刘相公,如何交代?”
阔脸人愕然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小节作甚?就算他刘丞相和您有私人过节,但比得上社稷大事重要么?任何事还是陛下说了算,陛下知道您崔侍郎没有过错,自然会说公道话,刘丞相能怎地?”
崔日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