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还欲再比划,却被顾桓轻柔有力地按着肩头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乖乖吃饭,听到没?”
她迟疑了片刻,终是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
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子里。
而就在这一刻,阿笙忽地站起身来,扔了筷子就往门外走,对着顾桓特意找来的懂手语的管家吩咐了句,“备车!”
院门口,她拎着裙摆轻轻地坐进了车,对着回过头来的马夫比划着,“跟着王爷。”
马夫很诧异,显然是在犹豫,阿笙见状后,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他有东西忘带了,赶紧跟上。”
虽说不明白情况,但马夫好歹也在府里待了这么些时日了,知道府里除了王爷,头数阿笙地位最高,于是点了点头,“阿笙小姐,坐稳了。”
马车跟着前面骑马的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车帘晃动着,一如阿笙起伏不定的心。
直觉告诉她,他一定不是去见京兆尹,她这样焦急地坐在车里等待着,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可是在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她却连下车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笙小姐?”马夫在帘子外面轻轻叫她。
她深吸口气,终于拉开了帘子,踏下马车。
而事实就是,他果然骗了她。
一座小院,一片竹林,精致清新的小筑像是费了好大功夫精心筑起的,充满了宁静安谧的意味。
阿笙就这样怔怔地站在原地,缓缓抬头看去。
在院子里那座小楼之上,她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窗前,而屋内还有另一个人,虽说距离较远,看的不是很真切,但窈窕的身影仍是毫无保留地刺进阿笙的眼里,犹如一根利刺。
她知道那是青霜,哪怕她从未见过对方,却不知哪里来的笃定,那一定就是那个寄来信笺的江南名妓。
阿笙眼都不眨地望着窗口,看着那个她景仰如山的男子伸出手去撩起青霜的发丝,如同亲密的恋人一般替她拂到耳后。
阿笙看着她靠进他怀里,看着他伸出手去揽在她肩头,看见两人如此亲密地消失在窗边,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屋内,会是如何一番旖旎的场景。
心里如同被人泼了一盆滚油,烫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感受着心头一阵剧痛蔓延开来。
阿笙就这么仰着头,哪怕已然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却仍是执着地保持着那个姿态,一动不动。
“小姐?小姐?”马夫有些忐忑地唤她。
阿笙没动,仿佛闻所未闻似的,骄傲地未曾低下头来。
可是没有人看见她眼眶里深深的悲哀与凄凉,好像一低头,就会留下滚烫的热泪来。
这样站了不知多久,阿笙终于回过身去,“我们走吧。”
她安安静静地上了车,闭上眼睛不再有任何表情。
“可是……小姐不是有东西要交给王爷吗?”马夫不解地问道,却没有听到车里的人回答,只得怏怏地又上了马,驾车离开。
那日夜里,阿笙一直坐在大厅里等,顾桓兴许是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晚些时候把自己身边的随从派了回来,告知阿笙要她先去睡。
“怎么,王爷和京兆尹大人还有要事得秉烛夜谈?”她淡淡地抬眼看着那个随从。
对方一怔,低下头去说道,“……是,王爷与大人还有要事商谈,因此吩咐小的回来传话,要小姐早些就寝,不要等王爷了,他晚些时候自然会回来。”
这番话自然是顾桓授意他说的。
阿笙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了屋。
顾桓的房间在她隔壁,这一夜阿笙都未曾入睡,一直在黑暗里睁着眼,却从始至终没有听见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没有回来。
她比谁都清楚。
所谓的晚些回来,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不知是骗她还是哄她,就好像她还是从前那个小乞丐,什么都不懂一样。
可她不是。
一宿没睡,再加上在竹林里吹了冷风,第二日早上,婢女进屋去叫阿笙起床时,终于发现她通红的眼眶和滚烫的体温。
顾桓不在府里,阿笙这一病可急坏了一群下人,跑上跑下地请大夫,管家又急匆匆地派人去给王爷传话,说是小姐病了,请他快些回来。
顾桓得知此事时,噌的一下推门而出,青霜在他身后喊着,“王爷,披上外衣再走啊!”
可是那个绝尘而去的人翻身上马,扬鞭启程,所有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迟疑。
青霜失笑,缓缓地合上门,回到屋内。
一室芬芳好似还有他的气息,可是那个人呢?一旦涉及到和阿笙有关的事,就奋不顾身得像个愣头青。
这么多年了,谁都看出他对阿笙的感情了,却只有他还在逃避,好像只要他不承认,心里蠢蠢欲动的感情就不存在一样。
而当顾桓不顾一切赶回府邸后,正好看见一屋子人进进出出地在忙碌着,端水的、烧水的、熬药的、递东西的……他心头一紧,匆匆奔进阿笙的屋子,恰好看见床上那个闭着眼睛面颊通红的人。
他急忙走到她身旁,伸手朝着她额头一探——果然烫得吓人!
“怎么回事?”他朝着一旁的大夫沉声道,脸色绷得紧紧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大夫忙道,“回王爷的话,小姐只是着了凉,有些发烧,并无大碍的。草民立马给她开些药,只要多睡会儿就好了。”
顾桓面色稍霁,坐在床边看着大夫忙完一切,又眼见着婢女把要熬好,端来给她喝。
“让我来。”他接过那碗漆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扶起迷迷糊糊晕着的人,在她耳边轻声道,“阿笙,张嘴,把药喝了。”
她还没回过意识来,却仍是本能地在他的怀里张开嘴,仍他一点一点把药送进她嘴里。
后来阿笙继续昏睡,顾桓在床边守了她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外,叫来管家。
“我不过就是出门一夜,怎的小姐会病成这样?”
管家还没见过王爷什么时候脸色难看成这样过,忙不迭地答道,“昨日王爷走后,小姐说是您有东西忘了带,也跟着追了出去,还把马夫也叫去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回来了,也没见有什么不对的啊,小的也不知小姐为何就病了……”
顾桓面色一沉,“你说什么?小姐出门追我了?”
“是啊,难道说……”管家一怔,“难道小姐没有追上王爷?”
顾桓几乎立马明白了什么,她一定是看见了自己去见青霜了!
他重新回到屋内,坐在床边看着阿笙,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下巴尖尖的,哪怕被他精心呵护了六年多,整个人都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可是看上去依旧令人怜惜,总觉得弱不禁风的,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
她看见他和青霜见面了,大概也看见了他与青霜亲密的模样,所以才会折磨自己,才会一病不起……
这样的念头像火灼一般点燃了他,而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胸口的那本名册——那是青霜昨夜交给他的,钜细靡遗地记录着苏杭一带重要官员的私事,包括府中几口人、以什么名义贪污过朝廷饷银、又在勾栏院里如何一掷千金寻花问柳。
青霜并非单纯的青楼名妓,自从十年前遇见他以后,就秘密地成为了他的细作,表面上在江南一步一步走到了花魁的位置,而事实上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在其后推波助澜呢?
他给她名与利,也免去她要靠身体谋生的悲惨命运,而她能给他的便是在含心小筑里能搜集到的所有情报。
青霜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如何套话,如何以自身优势取得他要的信息,这些年来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
可是眼下,阿笙误会了。
顾桓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孱弱的面庞,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滋味。
他不愿去想她是为何难过,却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沿着她的面庞一点一点勾勒着,滚烫的触感也传达到了他的指尖,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滚烫。
阿笙,阿笙。
在他迷惘之时,熟睡中的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像触电般缩回手去,毫无异样地问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阿笙的眼睛慢慢恢复了焦距,转过头来轻轻地看着他,支着身子要做起来。
“乖乖躺着,不要乱动。”顾渊不满她的举动,按住她的肩。
可阿笙像是铁了心要起来一般,不容置疑地推开他的手,仍是坐起来靠在床头。
顾桓看着她,没有说话。
一室静谧,还有药香弥漫在空气里,闻起来有种淡淡的安心之意。
而阿笙缓缓地伸出手来,对着他比了几个手势。
“明日请赵三公子再来府里一次吧。”
屋里安静得可怕。
隔了好一会儿,顾桓终于沉沉地看着她,“叫他来做什么?”
“那日你也说了,他一表人才,能文善武,待人也温和有礼……这样好的人,若是能看上我也是我的福气。”她轻轻地笑了,眼里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我以为你并不想这么早嫁人的。”顾桓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却仍是极力克制着嗓音,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来。
“之前是这样想的,可是昨晚琢磨了一夜,我都十六了,别的姑娘家在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而我还赖在府里当米虫,实在是汗颜。”阿笙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不让自己内心的悲怆流露出来,“总归是要嫁人的,不如挑个好年纪。嫁个好人家,不然又哑又老的,谁愿意娶我呢?”
与其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倒不如……倒不如先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这便是她想了一夜得出的结果,
谁愿意娶我呢?
这句话像是火苗一般点燃了顾桓的神经,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如你所愿,我这就派人去送请帖。”
他像阵风似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可是才刚踏出门槛,就猛地回过身来,大步冲到她身边,一把拽住她的手。
“你十六了!你赖在我这儿当米虫!你不想又哑又老无人依靠!谁嫌弃过你了?谁赶你走了吗?”他的声音充满怒气,多年以来头一次以这样的语气朝她怒吼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也被怒火点燃,亮得可怕,牢牢地锁住了她,“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在这府里受委屈了,觉得我把你当成毫无用处的米虫,觉得我耽误你的大好年华、锁着你不让你嫁人了?”
阿笙错愕地望着他像野兽一般咆哮着,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快要把她捏断了。
而顾桓还在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嫁人?你怕嫁不出去?”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要发生了,惶恐不安里却又夹杂着一些难言的期待。
而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发展里,她终于听见面前的人朝她吼出了那一句,“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吗?”
整个屋子都陷入一片死寂。
阿笙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的手腕握得牢牢地,那双明亮似水的眼眸里缓缓地浮起一层水雾,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终于汇聚成一颗晶莹的泪珠,吧嗒一声落在他手背上。
她是这样深深地望着他,眼里一闪而过太多太多的情绪,多到怒气冲冲的他来不及看清。
也就是这样一颗泪珠猛地唤回了顾桓的理智,他茫然又震惊地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将她纤细秀气的手腕捏出了一片淤青,忙不迭地松开了手。
“我,我……”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因为他被阿笙的眼泪骇住了。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那样小心翼翼呵护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如今终于被他的鲁莽弄哭了!
昔日的他是那样疼惜她,生怕全世界有一丁点不好的东西降临到她身上,可是今日,她的不幸与悲伤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他亲手造成的!
该死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顾桓艰难地蹲□来,伸出手去替她擦眼泪,语气里满是苦涩,“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乖,别哭。”
滚烫的泪珠沾染了他的指尖,那种疼痛也蔓延进了心底。
他心如刀绞地将她揽入怀中,“是我疯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就当做了个噩梦,睡一觉就忘了吧……阿笙,阿笙……”
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像是反复咀嚼着心里的煎熬。
甜蜜,苦涩,惶恐,悲伤,求而不得的失落,如履薄冰的绝望。
而怀里的人却忽然挣脱出来,仿佛生气了一般,定定地望着他,“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顾桓愣住,不解地看着她。
阿笙的手势比得飞快,像是赌气一样问他,“你反悔了?你只是为了安慰我,所以才说的那句话?”
顾桓隐隐明白了什么,却仍是不敢抱太大期望,试探的问她,“你是指哪一句?”
阿笙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之上,“你装蒜!”
他心下焦躁,忙抓住她的手,又一次定定地望着她,重复着那句话,“告诉我,哪一句?”
阿笙面上一红,迟疑着看着他,终是比出了那句话。
“你说……你会娶我的,现在要反悔了吗?”
好像全世界的星光都在同一时间绚烂在了头顶。
好像春日里最和煦最温暖的日光一起来到了他的怀里。
顾桓看着怀里的人,看着那双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的眼眸,看着她可爱的梨涡、小小的面庞,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姑娘终于绽放出了惊世的娇艳。
有重重的叹息落在心头,随之而来的是终于面对事实的如释重负。
原来他喜欢她,原来他早在不知不觉中把她深深刻在了心上,原来她也一直痴痴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音与幡然醒悟。
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迎来了迟来的盛放。
他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瘦小的肩头,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
“我娶你,我娶你……”
除了我,没有人能娶你。
因为你是我的,早在六年前的江南,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把你融入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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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
宣朝十五年,已废淮相王顾桓因意图再次谋反,被同党出卖,皇帝龙颜大怒,但顾及手足之情,将其流放边境,勒令其永生不得回京。
同年五月,在流放之路上,顾桓因不堪旅途奔波,不幸身染恶疾,久治不愈,死于柳州,享年二十五岁。
皇帝痛心不已,三日未曾早朝,命人将其骨灰接回,念其身已死,一切罪过既往不咎,追封淮相王封号,葬于皇陵之中。
同年盛夏,苏杭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上,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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