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风溪莲,这样孤立绝伦的背影,跟当初何其相似。
历史,仿佛在这一刻以特定的方式重演了。六年前,风溪莲独自站在那片大火侵袭之后的废墟上,背后是一片火光,几欲焚天;而六年后,风溪莲独自站在这皑皑白雪之中,背后是漫天飘舞的雪花,那白,是苍白的白。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这个人,踩着命运给他铺好的那条绝望的路,世人都将他奉为救世主,对他膜拜、敬仰,可是他能够拯救世人,谁能来拯救他?
“阿莲……”司空轻轻唤着眼前这人的名字,似乎与其稍微重一点,都怕这个人再度受到伤害。
闻言,风溪莲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而后转身,看见了一脸担忧的司空,忽而一笑道:“你来啦。”
那声音,有些嘶哑,少了些生气,多了份疲惫。他看了司空一眼,又转过身去,望着远方道路的尽头,低喃了一句‘她走了……’,这句话,像是在宣告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司空听在耳里,心里却止不住震颤,从六年前到现在,他从未看风溪莲如此过……老天,你为何要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为何,独独对他一人如此残忍……
这样想着,司空却是大踏步走过去,一下便抓住了风溪莲的肩膀,他的手很用力,似乎是想将以前的那个风溪莲给唤回来。
“阿莲,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点呢?你想让她留下就让她留下啊……她是叶子啊,你好好跟她说,她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闻言,风溪莲看着司空,嘴角却是露出一抹凄艳的笑容来,“留下来?留下来干什么?看着我死吗?”
风溪莲收敛了笑意,下一刻双眼却是直直地盯着司空的眸子,问道:“司空,不要骗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还能活多少年?两年,还是三年?你告诉我,我要知道答案。”
“这……”司空顿时语塞,目光下意识地撇过了眼去。
“司空……早在选亲那一次诅咒意外爆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时日无多了,就算诅咒得解,身体也虚弱地撑不了多久,只是当时,没想到会那么快罢了……”风溪莲笑着拂去司空抓着他的手,转身望着那满目的雪白,继续说道:“叶子的事,是我来之前就早早打算好了的,她本就跟叶一尘是一对,我终究只是个中途闯进她生命中的过客。我这次来,也只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罢了。现在她虽没有同叶一尘走,但有我师弟跟着,倒也安全。”
风溪莲这么说,司空彻底沉默了。因为无法辩驳,无法反对,眼前的这个人,总是比自己站得高看得远,总是比自己考虑得更多,也总是能让自己哑口无言。
这时风溪莲自己的选择,司空打心底里想尊重,但是——却又是那么痛恨,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能为这个相交多年的挚友做。
司空的脸,此刻阴沉如水,往日里的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仿佛都在寒风中被吹散。挚友的心思,风溪莲大概略知一二,无论如何,心里终究还是感觉到了一点温暖。思及此,他长出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回过头,收回自己流放的目光。
“回去吧。”
这一场雪,一下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绵延不绝,丝毫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从晋阴城开始,整个四国地界,甚至上远,都渐渐地被冬雪覆盖,不过几个时辰,整个世界,便是一派银装素裹。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柳叶徒步在雪地里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身后跟着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的鸢。
入夜,柳叶在路旁一处废弃的驿站停了下来,靠着柱子蹲坐在地上,沉默无语。鸢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似是确定她不会就此走开,便又走出了驿站,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隔了一会再回来,手上却是拎了几只野味。
拾柴,升火,鸢默不作声地做好了一切,动作利落地烤好野味,然后递给柳叶。
闻到那扑鼻的香味传来,柳叶顿觉饥肠辘辘,但是看着色香味俱佳的食物,却始终没有丝毫食欲,一路走下来,已是疲累万分,现在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可是,柳叶不接,鸢的手就这么一直伸着,也不说话,执拗地撇过了脸去。
火堆还在烧着,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寒冷的冬日输送这阵阵暖意。火光照耀在鸢的脸上,那张往日里酷酷的脸此刻却柔和了很多,稍显青涩,像个没离过家门的大男孩。
柳叶愣是不接,鸢也没法。不一会儿,烤熟的野味凉了,便又拿到火堆前加热,再递回去。如此再三,沉默的柳叶终于是有了反应,伸手拿了过去,没好气地来了一句,
“好了,我吃总行了。”
闻言,鸢那火光照耀下的脸,却是腼腆地一笑,那笑容,干净如雪。
、扭转之局
数日后,桑木国流光城外。
柳叶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掀起斗笠上垂下的面纱,望着前方那宏伟的城郭,目光深远,似是在思考些什么,又似是在单纯地出神。
鸢骑马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不着急也不催促。他跟着柳叶一路从晋阴城来到这里,刚开始步行,后来骑马,足足用去了半月,好在柳叶不是在漫无目的的瞎晃,反而是有目的性的似乎在往上远行去,倒是让鸢省去了不少担心。
这一路下来,相安无事。桑木境内的战事已差不多停息,战火的转移让百姓们有了喘息的机会和时间,再加上华瑶及时颁布的一系列安抚政策,虽然还有很多难民在涌向上远,但数量已不如先前那般多了。在经历了数月的战争洗礼后,桑木也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安定期。
但是,紧接而来的一件事情却让无数人的心又给揪了起来,柳叶也不例外。她虽然离开了红馆,但她人还在这个世界离开不得,就少不了要关注些事情。
正如她先前跟风溪莲推测的那样,静水与雅风联合攻打荧火国的事情,处处透着猫腻。雅风虽然和静水与荧火直接接壤,但为了配合静水的行动,兵分两路,一路直接从雅风出发直达荧火,另一路则从静水迂回,配合静水大部活动,当然了,这也直接导致了雅风兵力分散,进攻线拉得过长的问题。但雅风与静水素来交好,两国皇室更是多次联姻,关系本是牢靠,这进攻线拉得再长,只要不在荧火的攻击范围里,都不是问题。
可是政治终归是政治,皇家终归是皇家。就在荧火连丢五城,静水和雅风攻势如火如荼之际,局势却是骤变。静水突然反水,原本正在与荧火交战的部队突然回袭,将身后的盟友给打了个落花流水,而原本看起来已经战意全无、奄奄一息的荧火军队,却陡然爆发出了强悍的战力,配合静水的动作一举重创雅风。于是,在整个世界惊愕的目光中,原本稳操胜券的雅风,不光是从本国境内出发的那只队伍受到严重创伤,损失过半,由静水出发的那只队伍更是被全数歼灭,上至将领下至小兵,一个战俘也没有留下。
而完成这堪称扭转乾坤之战的将领,正是前段时间一直没有直接出现在战场上的书生将军——叶一尘!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这位年轻将领的领兵风格,较之前段时间要狠辣了许多,据说到现在还在追击雅风残部,整个雅风的军队建制,没有个十年,恐怕是都恢复不过来了。
柳叶脑子里盘算着如今的战局,静水这所谓的合纵联盟这一出一落幕,今后统一的大局就已奠定了大半了。只要不出意外,桑木已经收归,雅风被灭,荧火虽然投靠静水,之前桑木落败估计也有它的份,但它终究势弱,最后也免不了被静水吞并,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待得天下大一统,明玉组织这条暗地里的毒蛇,也终归要显露与人前,到那时……恐怕这天下的动荡,不会比现在小多少。
思及此,柳叶一扯缰绳调转马头,也没了进城的心思,而是直往上远而去。有些事情,趁着上远还没乱起来,还是趁早做掉的好。
见状,鸢勒马跟上,却是难得地开口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闻言,柳叶没有回头,而是抬眼望着远方那还看不见的上远地界,眼眸中露出一抹深沉之色,张嘴缓缓报出了个地名。
“虞河。”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荧火与雅风边境一带,在熊熊战火弥天的背景下,叶一尘站在军帐前方的一个小土坡之上,迎风而立。
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盔甲还没有来得及换下,一张俊俏的脸,此刻却已是布满了风霜与沉重。
不多时,一个传令兵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附耳跟他说了什么。叶一尘的眉头便紧紧皱起,押着剑柄的手收放数次,却是快步走回帐前。
粗鲁地将帐帘掀开,叶一尘大踏步走进帐内,皱着眉走到帐中坐着的那人身前,带着低沉的嗓音问道:“又有何事?”
那人吟吟笑着,却是个妙龄的少女,当初那个在晋阴城里的小姐。只见她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把剑,见叶一尘来了,却是献宝似的将剑捧起来给他,“呐,刚刚听说你的剑断了,这柄是我先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剑,你先拿去用。”
叶一尘低头看了一眼,剑是好剑,但他却没有伸手拿,而是一口冷冷地拒绝了,“不用。”
那少女一撇嘴,却是不依不挠地说道:“有好剑干嘛不用,你先拿着嘛,到了战场上也可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说着,少女就要动手把叶一尘腰间的断剑给解下来,却熟料叶一尘一侧身便是躲开了少女的手,皱着眉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少女语气坚决。
“这是战场,不是胡闹的地方!”叶一尘终于动怒,却又无可奈何,“尚且不论你是女子,你本身腿脚不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谁也没办法护你周全。”
闻言,少女却是开心地笑道:“你这是担心我吗?”
叶一尘冷着脸,没有回答,“反正,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马上派人送你走。”
“不,我不要。我要在这里陪你,你去哪,我就去哪儿。”少女却是愈发坚决,丝毫不肯让步,“若是我一走开,你便死了怎么办?”
“我是主帅,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这又谁能说得准?你这次肯来前线,继续做这叶一尘,而不是去找柳叶,就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猜不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万一你一心寻死怎么办?你的命是我的,我决不允许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掉!”
听见柳叶的名字,叶一尘目光一沉,良久,却是说道:“我这条命只不过是你捡回来的,你又何必。”
闻言,那少女却忽的伸手牢牢抓住了叶一尘的衣袖,双眼紧紧地盯着叶一尘的脸,那声音里,潜藏着一抹歇斯底里,“对,你是我捡回来的,你的名字也是我给的,你是我的,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你跟她不一样对不对?”
叶一尘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闪耀的期盼,却让他退却,害怕。这个女子,也许平日阴晴不定,性格与常人迥异,做事偏激,时而疯狂,却又时而天真。可是,偏偏就是她,当初将自己从那个阴冷的巷子里带回来,跟阎王爷抢命,又不眠不休照顾他三日,他才有幸活到现在,活着见到柳叶最后一面。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活着,或者死;爱谁,或者被谁爱,都要遵循因果定律。
少女还死死地抓着叶一尘的袖口,脸上的那一抹笑容却愈发苍白和悲凉,直到叶一尘沉默地拿过她怀中的剑,她才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来,吃吃地笑着,一如夏日绽放的牡丹。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救赎别人的同时,也同样希望着被救赎。
看见少女脸上灿烂的笑意,叶一尘伸手拂开她的手,别过脸去,说道:“好了,你且在这里休息,我还有仗要打,不陪你了。”
“嗯。”少女点点头,终于没有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闻言,叶一尘怔了怔,脑海中似是想起了柳叶的音容相貌,深吸了一口气将它遏止,却是没有再回头,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大踏步走出了帐子。
外面,依旧是烽火连天。那个战场上,只有叶一尘,而没有那个早已应该死去了的人。
那个人说的对,柳叶的心中没有叶一尘,而叶一尘的心中也不该有柳叶。只要九公子在一天,柳叶就不会有事,她的心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虽然这对于玉铭珏来说,是比死亡更残忍痛苦的事情。
、虞河之畔
“阿莲。”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在小楼中响起,伴着腾腾的脚步声,古桐的大门一下便被人粗鲁的推开。
房间里的司空正百无聊赖地仰躺在椅子上,一张上好的红木椅子只留一只桌脚着地,不安地来回晃动。一看来人,司空那厮的脸上就荡漾起了那邪邪的堪称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地来人忍不住眉梢微扬。
“哟,是袭云呐,你这次可来得真——晚。”
又是那拉长的语调,诡异的说话节拍,袭云瞥了司空一眼,打定了主意继续无视他。司空这个人,哪怕前一刻认真到极点,愤怒到极点,下一刻还是能让你忍不住往他那张俊脸上来上一拳。
风袭云三步并作两步就走过了司空,目光有些紧张地盯着窗边那个似乎正在假寐的身影。具体的事情司空已经提前知会过他了,只是没有想到,他当初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袭云,你来啦。”窗边的风溪莲听见声响睁开眼来,看见风袭云,脸上露出一个温和平淡的笑意。他的样子,表情,语气,似乎都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作为风溪莲相识最久的青梅竹马,风袭云却能清楚的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或者说,风溪莲的心里,变得更空了。
“阿莲……”风袭云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才终于开门见山地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闻言,风溪莲笑笑,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冬日难得的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不由地微微眯起,“袭云,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可是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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