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水似乎穿透手掌,但手心是暖的。琉璃皱着眉躲开那帕子,却倏然拉住倾墨的手,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倾墨哥……你的手好暖……”
倾墨有些错愕,原以为烧着的人大多喜冰凉的东西,因为内火过旺。却不知道,琉璃不喜那帕子,却抓着他的手,像抓住个宝贝似的不愿松开。
“璃儿……快放开,”倾墨轻轻挣了一下,挣不开,“璃儿,我得去给你换块帕子,快松手……”
“倾墨哥,倾墨哥哥……”琉璃低低地叫着,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人已入睡,力气自然也没了。倾墨谨慎地将手抽出,转身去取凉水。这样来来回回又换了几次水,琉璃身体的温度似乎不再那么烫人了。
悄悄地唤了大夫过来,也说是好转了。只要好好休息一晚,保准明日就没事。
“辛苦您了……”倾墨连声向大夫道谢,送走了人,自己也瘫软下来。
好久没有这么忙过,都不习惯了。但望了望床上熟睡的人儿,一起一伏的身形,似乎睡得极其安稳。不知怎么的,竟也觉得安心起来。
靠着墙角坐下,倦意登时袭来。双眼一闭,竟然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房间内,床上的少年忽然坐起。怔怔地看着墙角处累倒下的倾墨,内心翻涌不息。这是什么感觉,是什么感觉让他这么难受……
琉璃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邻家的大哥哥——似乎也在他生病时照顾过自己。彼时的自己,有一个家的。一个虽然不富裕,但是温馨和睦的家庭。有爹啊,娘啊,还有家里的那只小黄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琉璃快要记不得了。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娘的无情离开,让父亲再也支撑不起这个家。再然后,终日酗酒的父亲终于也安静地去了。
家算是毁了,父亲不忘给他年幼的儿子留下一条后路。令琉璃没有想到的是,那条路的终点竟然是……倌馆。
只记得,穿着妖娆的老鸨捏着尖锐的嗓子,对琉璃说:“你爹早就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听话点儿,省的吃苦头!”
也许,生活就是从他屈服的那一天起……堕落了。
很多个夜晚,琉璃惊慌地都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死了,从身体到灵魂,都死光了。饶是对生命已经绝望,却还会在面对现实的时候感到抑制不住的颤栗……
身体,好疼。心,也疼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必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啊。
活着……要活的比谁都好。不能输,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这样的信念太过坚定,他居然在那样的地方苟活下来。每日每日的□,无边无境的痛苦,只为等待出头的那一日。
就像盛开在死亡河畔的曼珠沙华,千年生叶千年开花,只为那一瞬间的绽放。只是琉璃要的不是绽放,只是解脱……
琉璃等来的转机,是林大人。当他欢喜地以为脱离苦海之时,却根本不知道,他即将坠入另一个黑暗的渊薮……
琉璃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希望了。只有挣扎着向上攀沿的火焰,那是对命运不公的憎恨,是对生存的怀疑,是对爱的不信任……
他以为在这个世界里,他已经找不到爱的痕迹了。但是倾墨……这个才认识不过一天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无端闯进他的生活,扰乱他的脚步,莫名其妙。
本来,只要勾引了奕王,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可惜的是,奕王似乎对他不感兴趣。但是这没有任何关系,他有的是办法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想到,引起的是别人的注意吗?
好端端安排的一场戏,就这样被搅乱了……
琉璃眼里闪过一丝愤怒,在黑夜的笼罩下无端诡异。倾墨,倾墨……你不懂的。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在这王府争得一席之地。你,不会明白的。
正当琉璃出神之际,忽然有脚步声渐行渐近。琉璃一惊,连忙轻声回到床榻之上,盖好被褥,佯装熟睡的样子。
这么晚了,不知谁会路过这里。若是被人看见,可就麻烦了。
琉璃心想着,突然听到开门声。手情不自禁地捏紧了被褥,虚汗从手心层层冒出。突然想起来,倾墨还睡在墙角,不知是谁进来了,看见了会怎么样。
其实,来的人是上源。
他自然看见熟睡的倾墨,紧闭着眼,紧皱着眉,双手抱膝靠在墙边,显得无助而让人心疼。上源瞅了眼床上的人,厌恶的神情丝毫没有掩饰。
然而他却极其温柔而小心地蹲下,指间轻轻擦过倾墨略显消瘦的面容,低声地唤了句:“倾墨?”
倾墨睡得极沉,自然是听不见的。但是躺在床上的琉璃却听见了,暗自心惊:来的人居然是王爷?是王爷!
琉璃还不清楚倾墨在王府的地位,但府里的人对他态度客气,只当是有些分量的人。但是就算这样,身份也必然低于上源。堂堂一个王爷,会在夜半时分,屈尊到下人的房间,只为了……看他睡得好不好?
这……有可能吗?
琉璃顿时敏感起来,知道倾墨的身份定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也许……他和王爷,有未知的关系也说不定。既是这样,对手却又多了一个。
琉璃说不出来,胸口满满的胀痛是怎么一回事。就算倾墨真的和王爷有什么,像他那样的人,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才对。那么又在担心什么呢?
如果倾墨发现,从始至终,关于琉璃——他所认识的单纯善良、需要被人护在手心的琉璃,其实都是一场骗局……他会——会很难过的吧?
会的吧,那样傻的一个人……想到这里,手居然有些颤抖。心,似乎也颤抖起来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等琉璃思考出答案,他已经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按捺许久,直到房间里久久未传出声响,琉璃确定人已经离开了,才敢微微有些动作。
翻过身去,再睁开眼睛,借着淡白色的月光,房间里也算看得清楚。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已是空无一人。倾墨,也不见了。
琉璃猛地坐起身,望了望那角落处,又盯住紧闭的房门。
倾墨睡熟了,王爷又不曾把他叫醒。那么不会是他自己走出房间的,若真是这样,也该听见些声响。所以……是王爷抱了他离开吗?
“倾墨……哥?”琉璃低声念了遍这个称呼,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很小声,但非常清晰,然后,有水珠滴落在被面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不伤人,就是伤己。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透彻,对不起了,倾墨……哥……哥。
10
翌日。
倾墨整个晚上,睡的异常安稳。这是来王府的第一个夜,没有做任何梦。
清晨已过,但怠倦不减,倾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眨了眨,又将眼睛闭上继续睡……但是片刻之后,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盯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一阵惊惧。
万幸,倾墨顿时意识过来。这是上源的房间。
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记忆却停留在他帮琉璃换湿帕的那一段,停滞不前。
他似乎还记得自己探过琉璃的额头,已经不再那么滚烫滚烫的。大夫说,再过一晚上,病就该好了……真是太好了。
倾墨连忙穿戴好衣物,那床上,还有淡淡的余温。倾墨忽然有些不想离开了,这样令人安心的温度,这样令人安心的房间……
走出上源的房间,门口竟然有婢女候着。那婢女瞧见倾墨,微微福身,道:“王爷吩咐了,若是倾墨公子醒了,就请用早点。公子是要奴婢端来吗?”
倾墨皱眉,刚起身,并不太想吃东西。于是问道:“王爷呢?”
“王爷昨晚在书房睡下了,现下在书房用膳呢。”婢女望了望倾墨,“公子现在要见王爷吗?奴婢领您去……”
“不用了,谢谢,”倾墨顿了顿,“我自己去便好。”
“这样……”婢女似乎有些踌躇,问道,“那公子的早点?……王爷吩咐,一定要看着公子用下……”
倾墨一愣,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尖——上源,是把他当成什么了?但是,这种感觉,竟然不让人觉得厌恶,反而觉得有一点幸福……真的好奇怪。
“不必了,你去吧,”倾墨对那婢女轻轻笑了,“是我不想吃,王爷不会怪你的。”
婢女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终于福身告退:“是,奴婢下去了。公子有什么吩咐的话,可以唤奴婢。”
婢女走后,倾墨没有立刻去书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琉璃还在床上睡着,烧已经退去。他很小心地退出房间,却仍然疑惑昨晚的事。
明明该在自己房间的,似乎因为有些倦意,就着墙角坐下了。也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但是醒来后又怎么会在上源的房间?难道……他来过了?
倾墨并不确信这个答案。上源不过刚刚跟他生过气,怎么会来自己房间?更何况他知道琉璃在那里,又怎么肯去?但如若不是上源的话,一切又都说不通。
百思不得其解,倾墨还是先去了书房。
一进房门,就有糯米甜粥的香味飘来。浓郁的香气深深诱惑了倾墨,原先还不想吃任何的东西的,现在突然觉得很饿。
进了王府,倾墨最喜欢这里厨子做的糯米甜粥。一碗甜粥,只用一勺多的糯米,撒上碾成碎末的干果仁。加一点白糖,熬上一两个时辰,顿时芳香满溢。
上源曾经笑着看倾墨喝那粥,说他的祖上定从江南而来。只有那里,才有得这样清秀的面容,儒雅的身影,才喜欢这样精酌的甜粥。
那时倾墨也笑,说甜粥很好喝。
回想起旧事,不禁露出怀恋的笑容。不知不觉,已经踏进书房良久。而他没有发现,上源也看了他良久。
当倾墨沉浸在甜粥的回忆之中,上源只觉得奇怪。倾墨从进房开始,就盯着那甜粥一直看,一直看,目无旁人……甚至把自己也当成空气。
“倾墨?”上源忍不住唤。
倾墨回神,连忙走进书房,关上门。看准备好的早点搁置在一旁,上源并没有用,而是坐在桌案前看书。细细一瞧,无非古作。倾墨向来不喜读书,这倒是有些不像江南人了。
上源说,江南……那是烟雨朦胧,醉人心的地方。那里该出才子佳人,金童玉女;该出水袖翩翩而舞,柔软的嗓音;该出仕途悠悠,满腹书香的文人;该出红楼如梦,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如若得了空,一定带你去看看。上源这样说过,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往日的柔情。
“上源,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江南很美的?”倾墨径直在桌边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甜粥,却不好意思开口说想喝。
上源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方才就有人禀告,说倾墨没有用早点。现在定然是饿了,瞧见桌上的甜粥是他的最爱,却又不好意思要。
真是可爱。上源想。
“怎么了?今日起的这么早?”上源问道。据自己知道,倾墨平时都很晚起,若是没什么事,定然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
“对了,源,”倾墨想起房间的事,辗转问道,“你怎么……怎么睡的书房?”说完就后悔,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为什么睡书房?这不是明摆着的……
果然,上源瞥他一眼。倾墨把那眼神理解为轻蔑,听上源反问道:“你说呢?”
上源接着说道:“昨晚去你房里看看罢了,结果你居然在地上睡?”上源眯起眼,很具危险意味地看着倾墨。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上源露出这样的神情,倾墨总是没来由地害怕。虽不曾见过上源真的对他生气,也知道是极可怕的。
“我没想睡,就是有些累了……”倾墨解释道。
“累了?”上源有些怒意,“你还知道累吗?非要累的倒下,才肯甘心?”想到昨晚倾墨就那样在地上睡着,他不知道有多心疼。
如果昨夜他没有去呢?他是不是就这样睡一晚?秋末的夜气有多凉,生了病该怎么办……他到底知道不知道?
倾墨自知理亏,低下头诺声说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不会了?”上源站起身,走到圆桌边坐下,随手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放进嘴里,而后却露出美味的神情,“那就把那个琉璃送回后院,我会重新给他安排个房间。”
上源巴不得将琉璃送出府,但知道倾墨定然不会同意。若是真的说了,还是要惹来一堆事端。料想这样的安排,倾墨定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果然,倾墨想了想,也知道总不能真的一直将琉璃留在自己房里。上源已经作出让步,若再逆他的意,一定会生气。于是点了点头:“嗯……好。”
不知道琉璃听到这样的消息,会不会难过。希望不要才好……昨天听见的那一声声“倾墨哥”,让他的心纠结得发疼。
这样的孩子,该是被人爱护的啊。
上源见倾墨又发起呆来,弯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果然让那人回过神来。将甜粥端在手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倾墨,我为你备了早点的。吃过了吗?”
倾墨滞了滞,想到若是说没有吃,又要被骂。于是违心地点头,轻声道:“吃过了。”
“啪嗒”……是上源将碗放在桌面上的声音。倾墨错愕地抬起脸,望了望那至今未曾动过的粥,看向上源。
11
“嗯?”上源挑眉,“吃过了?”
就算倾墨再迟钝,也听得出话里的不信任。登时明白过来,上源定是已经知晓自己并没有用早点,才故意这样问。
不禁埋怨自己刚才为什么撒谎,抬起脸看着上源,很小声:“没吃……”见上源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也不打算说话,连忙又说道:“我……饿了。”
似乎是越发窘迫了,低下头浅浅地呼吸着。上源淡淡冷哼一声,将粥推到倾墨的桌子那边,说道:“饿了就快吃,回头病了还得给你找大夫。”
倾墨听上源的语气刻薄,又提到大夫,一下子明白,他定然还是在计较琉璃的事。默默端起粥,一点点送进嘴里。
甜粥的味道依然香浓,只是今日的粥,似乎并不如从前那样美味了。倾墨喝的无味,上源皱眉看着他:“怎么了?粥凉了?”
“不是。”倾墨摇头。
“那不合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