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这句话宛如文谶,总跟着他,如影随形。
慕容笑笑生出事的那段日子,白鹿原从未觉得如此恍然。到了夜里,血管里奔腾的洪流越发疾驰起来,仿佛揭示着不能抗拒的命运,仿佛呐喊着不得不喷薄而出的自由。
有的人一生也没写过长篇小说,可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忽然会写了,那并不是编造的某个故事,那只是倾诉你自己的表达。
那天之后,他也再没有见过另一个白鹿原了……不,不,他梦到他了。
梦回龙战玄黃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在某个呼吸愈来愈焦虑的梦中,他满怀着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苦闷和渴望,仿佛穿越一道道真理之门,在时间回廊的尽头,看见一个中山装的青年,满脸痛苦和绝望,跪坐在地上,口中悲愤道:“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神州重见百年沉,这家、国、君、父,便真的没有救亡之路了么?!”
他只觉心中一痛,有些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你……”
“是你么?”那青年却是一阵狂喜,猛地扑了过来,狂热而又有些绝望地说:“死便死了!我心中早就报国救亡的死志,大丈夫顶天立地,抛头颅洒热血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这般下去,即便是后世也并无希望——求求你!让我再穿越一次!”
“你……”他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让我再回去一次。”青年脸上满是他多年看不见的、决绝的、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意志:“纵然失败了……我方燕台绝不退缩!我还要再来一次……一定可以成功的……”
另一个白鹿原像是了然一切般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这是白鹿原第一次听见另一个自己开口说话,宛如高天之上的神明,悲天悯人:“你还要再来么?”
“是。”方燕台坚决地说,“即便再次失败,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另一个白鹿原缓缓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口道:
“第一次穿越,你竭尽全力,让民主自由在中国得以散播开来,可中途,你想救的人却代宋教仁被刺身亡了;”
方燕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第二次穿越,你吸取教训亲自登上党内高位,倒功败垂成地看着你想救的人再次沦为日本人的傀儡;”
白鹿原不由得看了方燕台一眼——他一语不发,眼神绝望,可分明还有火种在燃烧。
“第三次穿越,你这次下手得早,赶在辛亥前自己代袁世凯篡了满清,可却没防着载沣早在牢里就把他杀了。”
白鹿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敬佩起方燕台来。
“第四次穿越……”另一个白鹿原顿了顿,仿佛也有些不忍地说:“你这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可没防着国民大革命的时候广州疫情爆发,你亲眼看着他……像蔡锷将军一般,缠绵病榻,当着你的面死不瞑目。”
“别……别说了!”方燕台痛苦地看着他,“求求你……让我再来一次!……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输……我不会输的!”
“这世上的事总难完满,”另一个白鹿原就像写作软件似的,冰冰冷冷地说:“你要选择救中国呢,还是救这一个人呢?”
“都要救!”方燕台把指节握得咯咯响,咬牙切齿:“我不会放弃的……谁,我都不放弃!我一定……一定要做到!”
白鹿原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燃烧着不息的火焰,看着他仿佛能喷薄而出的热血,看着他绝望地倒地挣扎——被触动了么?他问自己。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
——他一直以为……以为自己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愤怒,那样决绝和不顾一切。
那些胸中满满的志向和梦想啊,你们都化成大桥上的风一样吹走吧,顺着江水顺流而下,也许哪个江边丢石子儿的孩子能把它捡到,在拾起问天问地问自己的豪情来……
——我不想输!
——我是认真的……想改变这个世界啊!
“可以。”另一个白鹿原缓缓地说,“但是你穿越的次数太多了,你知道么?再来一次,你得要付出点代价了……你不会知道你的弱点什么时候爆发,但它也许会改变你的志向也说不准。”
“可以!”方燕台坚决地说,“让我走吧——”
白鹿原望着方燕台坚决地走过去,那皱着眉头的、焦虑而热血青年的身影——这种恍惚是为的什么?和自己一样的年纪……不,和自己不同,自己,没有那么勇敢……
——可我……
——我也曾满怀壮志,只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啊!
“慢着。”白鹿原望着方燕台消失的地方,对着另一个白鹿原即将远去的背影,冷冷地开口道:“他这一回的故事,由我来写。”
另一个白鹿原看了他一眼。
“由我来写。”白鹿原眯着眼睛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你不就是一个写作人格的我……但不要以为你写东西,你清高,你和这个世界没关系,你冷静,你牛逼,你完全按照叙事原则来,就做得都是对的了!你他妈以为自己够牛逼吧?你这样折腾人没关系是吧?我草!你他妈的……这一次,我来写!我让你看看,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该怎么写!”
另一个白鹿原看了他半晌,不屑地说:“行。你要写就写吧。不过方燕台身上有隐疾,汪季新这回要被切了,这两个弱点条件不能删。”
“行!”白鹿原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真不是东西——不对,你他妈就是一个东西!你不是人!”
另一个白鹿原忽然笑了,讥诮地,有些高高在上地:“你写,你写。随便你来,反正,这本身就是你的故事。”
白鹿原瞪着他,眼睛血红。
“让我看看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该怎么写。”白鹿原?写作软件体慢慢地走远了,声音还是不带任何感情。
不带任何感情的机器写作么?
白鹿原大笑三声,在梦中笑得醒了过来,只觉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他冲到电脑前,打下了第一个六千字,选择在慕容笑笑生呆过的、据说全网流量最大的文学网站发表。即使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对贵圈的不熟、对网络世界的不了解,会造成日后多大的血雨腥风。
一个月后,《神州沉陆之双照楼记》一举成名,名动天下。
写作不需要感情么?他喷薄着自己的激情,甚至怀着一股悲意奋笔疾书,那些隐秘的渴望和奇崛的构想,那些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就在一秒一秒的打字中,如是呈现。
007
有的人天生就懂得如何处理生活的重心,低调,淡泊,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生活。
有作者天生就能处理好写文和工作的关系。
但工作还是太多了。写文也太忙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叫出去参加饭局,而你昨天已经订好了晚上要写六千字的计划;有时候你什么都没时间写却满脑子都是写文,凌晨三点回到家疲惫地躺在床上,眼皮快贴在一起了,精神却兴奋得仿佛打了药,做梦时手指都在不停的颤动。
同济生已经参加工作了,现在是外科的新主刀手一名。偶尔见面时,他居然像老中医似的,忧虑地指出:“我说杰哥,你舌苔太厚了,这是肝不好的表现。”
白鹿原喝过酒,沧桑一笑:“肾好就行了。”
“不是,”医生很忧心忡忡地摇摇头,“我知道你新升了处长挺忙的,但你要少熬点夜。”
不熬夜?白鹿原心里有些不忿和不屑地想,现代人哪个不熬夜?现代人哪个身上没有什么病?越忙越好——这社会就是,越忙越证明你有价值。
然而,生活仿佛一只巨兽,生生把精神和肉体撕裂成两个世界。白天和晚上,他在饭局的觥筹交错间开怀大笑,曲意奉承,说起任何一个荤段子拼起任何一瓶酒都毫不逊色。校长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亲生儿子,也像在看一辆活的运钞车——这实在值得得意,每个人都在传说:“财务处那个姓白的,不仅长得英俊,工作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强——”人们甚至都快忘记他父亲当年出的事儿了。
只是,一到深夜,他便失却了所有的表情和假面,怔怔地,像泉涌的瀑布一样飞速地打字。文字不过是屏幕上的黑色方块,一秒钟打出一个,凑够十万秒,勾勒出一个血与火的1911新中华。有人叫他爱的战士,虽然这称谓带着点调侃和不怀好意,可总归是个好名字,爱的战士,爱的战士,爱并不能如何,可总能用来写小说,一千字三分钱,写够一百万,写到花正好,月正浓,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何日君再来。
他肆意地超支着自己青年人的身体。有时候晚上顺着酒意连夜写了一万字,写得困了,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但更多的时候,是凌晨赶着黑灯回到小屋里,走道里一片漆黑,在黑暗中打开门,在冰冷的洗手台上吐的胡天海地,肠胃一阵痉挛——这个时候,他也会在镜子里看到身后站着另一个白鹿原,白炽灯寒冷苍白的照耀下,是那张悲天悯人的脸。
他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他。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一定要让所有人看看他能做到——人活着,就是要牛逼。一定要牛逼,不能怂,不能软,不能怕,不能认输。
在外面应酬的时候,有时候刚说完一个荤段子博得满堂喝彩时,他不经意回过头,也会看到另一个白鹿原——那种他极其厌恶的眼神,好像是在观察,观察完了记在那个小本子上……但分明又是鄙视,那另一个,清高的自己,鄙视着世俗的自己。
白鹿原在心中冷笑。你他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老子?老子不这样做,活得下去么?老子能工作写小说两不误,你他妈能么?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对着撕裂的生活,对着另一个白鹿原,对着质疑自己能迅速坐上这个职位的人们,对着看都不看就来喷自己的读者。他能做到,他一点都不会退缩。他要大声和这个世界谈谈,亦要站在世界的巅峰嘲笑它……他可以做到的。
——可以做到么?
他像真正的爱的战士方燕台那样同生活战斗着,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却最终败给了过程中的寂寞。
许久以后他还在想,究竟是什么促使了自己的改变——是医生说的那句“你三十岁就得了脂肪肝你知道么?”是另一个白鹿原的终将消失?还是……所谓的爱的力量?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
他清楚地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寂寞,在漫长的写作迷宫里,在时间与空间的回廊尽头,你奋笔一生也想去寻找一个答案,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找到,或者你找到一半放弃了寻找,只因为空荡的门前终于响起了知音的脚步。
这一年,在神州沉陆出版交稿以前,在他全网络寻找自己的一份完整版盗文以前,他还心怀漠然,以为此间本身便是寂寞,无人能懂,我不过是为了和自己做个交代。
正如他悲愤中说的一句话,这句话至今响彻整个作者圈:
“我写文,不是为了让你们看得起。”
008
“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他靠在病床上问他,眼睛里深深的:“喜欢我的文,不够么?”
“这个……”猫球球低着脑袋削苹果,露出那只洁白的细细脖颈,看着又想让人一口咬下去。
“说。”他很威严地说。
“呃……”猫球球明显脸红了,“就是……嗯,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寂寞的……”
他说完这句就惊悚地抬起头来,害怕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闭口不言地把头低了下去。
“哦。”白鹿原不动声色地说,“你说说看,我怎么个寂寞法?”
“就是……寂寞啊!”猫球球模模糊糊地说,“呃,也没有什么人看懂你,很多人都来喷,再不然就都是跑来刷个YOooooo什么的……但是,嗯,”他的语气又显得难过了起来,“其实我也不了解你啊。”
白鹿原由衷地笑了。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看着他:“你就这样挺好的。”
“是吗……”猫球球闷闷地说,“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你啊。”
“等你长大你就懂了。”
“……你不是说不希望我变成大人吗。”
“是啊,”白鹿原理所当然地说,“你变成大人我就不喜欢你了。”
“……!!!”猫球球很悲愤地看了他一眼,“那怎么办!你!嗯你——别捏我鼻子!”
“你不变成大人我怎么碰你啊。”白鹿原好整以暇地说。
“不……不行!”猫球球顶着红红的鼻子一下子手足无措地跳起来,指着他大声说:“你你你……你不是在疗养期间吗!你不是在治脂肪肝吗!你……”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喊了一句,“医生说了,忌房事!哦我去叫医生!”说完就匆匆地跑出去了。
就这样也挺不错的。他想。
山清水秀,真正的阻隔尘世。门前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也是枣树。再养一只猫,乍呼呼的,毛茸茸的,不再过问世间之事,不用治国平天下,不过修身齐家而已,多好。
他们在婺源的清晨出去跑步时,猫球球曾经怔怔地问过他:“那个……燕台兄为什么最后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啊……我是说,呃,”他组织着措辞,小心地说:“他不是那么狂热的想救国救民吗……”
“因为后来他发现他能力有限,”白鹿原若有所思地说,“他的心也有限了——他穿越无数次,看见那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最后他从想救全世界变成只想救一个人罢了。”
“穿越无数次?呃?”猫球球睁大眼睛问,“那是什么时候……”
“他也明白了另一点,那就是……”白鹿原感叹着说,“这个世间,其实你没必要那么拼命。你不做的事情,自然有人做。每个人,最能管好的只有自己,而不是把别人管好——假若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管好自己,便自然不会再有纷争了。”
“嗯……”猫球球听得似懂非懂,忽地又问了一句:“那,你什么时候重新开始写?”
“不知道。”白鹿原漫不经心地说。
“肿么可以这样!连和作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