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着起来的那时候,红袖拽着她往外跑,时至今日,她仍然清晰地记得被燃烧的材料堵住的大门,红得炫目的火光以及那灼伤肌肤的热度,哭泣声呼喊声,在这一刻恍若梦境。
再后来,她想起工友脸上遍布着的可怕伤痕,想起她们眼中的绝望,想起那时厂长曾发表的讲话,说一定会好好安置她们,想起母亲的哭泣与父亲沉默的烟斗……还想起来,那个一直在她下工时等在厂外的男人,后来再也没见过。
是了,她想起了她夭折的爱情。谁会去爱一名面目狰狞的女人?她永远不会忘记纱布刚从脸上摘去的那一刻,那张出现在镜子里的、足以让她恐惧的丑陋面容。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绝望和哀伤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的理智,她砸掉了家里所有的镜子,疯狂地哭泣、尖叫……但她很快认命,绝望与麻木腐蚀了她的心。
厂长亲自来了她的家,问她愿不愿意被安排到专门的安置点去。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况,只是依稀记得母亲哭得很凶,父亲沉默着抱着那个老旧的烟筒。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而她现在的状况,只能增加家里的负担。于是她点点头,用那张被烧坏了半边的脸冲着厂长笑。
旧宿舍很快被腾了出来,她们也很快被安置进去,三十几个女人,一扇紧闭的铁门。每天有人给她们送来饭菜,也会拿来些轻巧的活,让她们做。只是进楼了之后,她们便没再出去过。
有的人是因为火灾伤了腿脚,走不出去。而有的人,却是因为不愿意。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他人的谈资。
那时,云楼还不叫云楼,她也还不叫云静。
在云楼还是一栋没有名称的老旧宿舍楼时,云静还叫陈静,十里八村的一朵花,拥有人人夸奖的外貌与性子。谁曾想,一场大火,一朵花儿在年华最好的时候破败凋零,沦为大家可怜的对象。
云楼,是后来妹妹来看望自己时说起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楼外的人那样形容她们。她们甚至不理解这句诗真正的含义。而那时的她,竟也那样地迷恋着这句断章取义的诗词。
云楼里面是没有镜子的,那些女人看见自己面容的癫狂,是她无法形容的。她大概永远都忘不了红袖在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容貌的那一刻,长长的指甲扣进肉里,那张被火灼伤的脸庞被她生生用指甲划出了道道血痕。
她说这不是我的脸,不是我的。眼泪伴着血水自脸上流下,她的尖叫声,刺得耳膜生疼。云静捂着耳朵从她身边走过,麻木地越过地上血痕累累的女人,拎起椅子砸碎了墙上的镜子。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丑陋的面容映在碎片落在地上,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她冷漠地看着她们绝望,看着绝望弥漫了整座云楼。不知不觉,就过去了20年。时间在那些被腐蚀过的面容上留不下什么痕迹,那些疯了的云楼女人,自然也不会在意时间。20年后之所以能被记住,大抵还是因为第二场大火,燃烧生命,终结悲剧的绚烂。
云静对那场大火的印象,停留在那绚丽的色彩上。她记得那橙红的火光,生命的最后的颜色有多绚烂,急于逃命的人是不会去注意的。云静没有选择逃,她静静地待在她的屋子里,听着那些女人如同之前的20年一般,哭泣、尖叫。生命太无趣,所以这个冷漠的女人最终选择跟这栋楼一起走向毁灭。
再次醒来时,她还在原地,云楼却不是之前的云楼了。有很多人陆陆续续搬进了云楼,他们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幸福得碍眼。
但是那时的她还奈何不了他们,只能看着他们占据了她的地方,带着那碍眼的幸福。
虽然云楼毁了,但二十多年聚集的绝望情绪仍然徘徊在那里,而这堆怨气对她来说是难得的补品,她努力的吞噬,吞噬……无止境的吞噬之后,她终于有了力量,将那个占据了她房间的人,按进了火盆里。
后来,她看见了红袖她们,那些女人也没有离开云楼,徘徊在云楼的附近,吞噬着那些负面的情绪。再后来,负面情绪不够了,她们便开始抢夺起食物,甚至是彼此的魂魄。
那时的云楼更像个炼狱场,厉鬼们彼此吞噬着,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度过那段时光的,她只记得自己在不停地吃、吃、吃……
终于,当她感觉饱了的时候,整个云楼,只剩下了她一只厉鬼。其余的,大都被夺去了力量,变成了残魂。
唔,还有红袖,那时她的魂魄虽然破碎得厉害,并没有完全变成普通的亡魂,还有着厉鬼力量的她追随着本能,无时无刻都想要吞噬着、饥饿着……
后来?
后来来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和尚,赶走了那些碍眼的人。还往楼里放了很多很多的人偶供她们栖身。她挑选了一个等身的木偶,栖身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能力的加强,她进入木偶之后,木偶竟然像真人一般有了柔软的肌肤……
她觉得满意,用了漫长的时光将楼里的残魂一个个塞进木偶里,跟自己做伴。只是那些亡魂进了木偶的情况跟她不大一样,她们只能在午夜阴气最重时活动,而红袖,勉强能动能说,但她耐心教了几年,也只会重重复复地念叨着饿。
哦,再后来,那只鬼带着那孩子过来之后,红袖似乎还学会了一句“小迟”。是什么时候教会她的?云静一边回忆着,一边盘算之后弄些小鬼来喂红袖,大概还能再让她学会几句话吧?
第4章 宿诡(一)
林迟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赖在床上回想了下今天的课表,确定早上有课之后,他从床上蹦跶起来,去厨房扫荡了淮音睡前准备的早餐,拎着包出了门。
走到展厅时,红袖一如既往地偏着头,看着单薄的少年,口里是万年不变的呢喃:“饿……小迟……饿……”
林迟刚刚起床心情不错,听见红袖喊饿,便把出门前顺手拿的苹果递了过去,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吃。
“能吃吗?拿着。”林迟蹲下来,把东西放进木偶的手心,握着她的木手指,合拢抓住了苹果。红袖看着手里的苹果,又张了嘴:“饿……”
“不是饿哟……是谢谢。来跟我说:谢……谢!”饶有兴致地教了红袖几句,看着时间不早了,便不在这里继续耽搁:“时间不早了,我要去上课了。拜拜~”林迟拍了拍衣角,站起来跑远了。红袖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然后低着头看着手里还泛着青色的苹果。回忆着刚刚林迟的嘴型,慢慢地开了口:“谢……谢?”
林迟是今年S大历史系的大一新生,大一的课程不算多,时间比较充足。于是大家开始积极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来打发时间。林迟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虽然小时候被抛弃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阴影,但是这些年来在淮音的悉心照顾还是让他顺利地成长为一名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优秀青年。
可惜因为S大第一学期的开学日期,已经接近淮音每年周期性发作的时间,因此林迟并不太热衷于参加这些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他总是想多点时间待着淮音身边,即使那只厉鬼在他醒着的时候总是在睡觉。
“林迟!等一下!”才一下课,一个略微眼熟的男生便扑到林迟面前拦住了准备离开的他,双手合十神情真切地说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们准备向学校递交成立历史文物研究社的申请!可是我们申请的人数不够,没有达到学校要求成立社团的标准。”
嗯?所以呢?林迟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这个平时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同学的用意。
没有在林迟身上得到预期反应的男生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个忙很简单啦,就是你能不能来帮我顶替个名额?拜托拜托,挂个名就好了!”
来人是林迟的高中同学陈枫,虽然在高中时期同班的两人当时并没有什么交集,不过既然进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班,在陈枫看来这是他跟林迟很有缘的证据。所以在这一次申请社团人员却不够时,他第一个想到了林迟。
“可是,我时间不多。”林迟有些犹豫。
“没关系,不会要求你做什么的!只是挂个名在社团而已,因为人员不够的话我们就不能申请成立了。拜托啦帮帮忙!”陈枫双手合十,一脸请求。
林迟考虑了一下:“嗯,如果只是挂个名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对了那什么社……”
“历史文物研究社!”
“呃,好吧,为什么会想起要成立这个……研究社?”
“你难道不觉得那些承载着时光的文物很美么!先不说它们的做工,每件文物都有它独一无二的故事……”一说到陈枫所喜欢的文物,他立马一脸心驰神往,滔滔不绝地开始给林迟讲文物的吸引力,林迟嘴角抽了一下,出声打断了他:
“打住!如果只是挂名的话,我答应你了。”
“嘿嘿。啊!对了!给你介绍下我女朋友,也是咱们社的……亦柯!过来!”陈枫直起身来四处张望,然后冲着走廊里一个漂亮的女生招了招手。女生很快走了过来,陈枫揽着她的肩向林迟介绍:
“这是我女朋友,曹亦柯。亦柯,这是我高中同学,林迟。他刚刚已经答应加入我们了。”
女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曹亦柯。”
“我是林迟。”
“谢谢你慷慨牺牲你的宝贵时间为我社添砖加瓦。”曹亦柯俏皮地打趣着,林迟配合着笑了笑,在关于历研社的各种问题达成共识之后,三人又随意地聊了几句。林迟担心家里的淮音,所以很快找了借口离开。
淮音的反常期将至,林迟总是特别不放心,努力挤出时间来守在他身边。对此,淮音不置可否,包容着林迟略微有些小强势的担忧。
曹亦柯在林迟走后,拿出了申请书继续填写。现在人数总算够了,申请应该是可以通过了。上次托人在黑市买的几样古玩,应该能够维持这段时间社里的研究。
她跟陈枫家境都不错,也真心喜欢那些古玩。结识的不少古玩界的朋友也为他们淘到了不少好东西。她想起了前几天朋友给她带过来的陶罐。据说是明代的,上面画着繁琐而漂亮的花纹,顶部被纸封住,还来不及打开,真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因为申请的社团还没有批复,所以也没有专门的地方让他们安置古玩,陶罐暂时被她放在宿舍的桌上,曹亦柯提醒自己等等记得要给舍友打个电话,让她们小心那个陶罐。
曹亦柯表格填得差不多,陈枫看了看表,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便带着曹亦柯出学校改善伙食去了。情侣腻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在路上一路畅想这社团的美好未来。曹亦柯想了想,陶罐被自己小心地放在桌下,应该不会有人碰到。于是不愿打破现在气氛的她,也就没有打那个原本预定好的电话。
然而就在此时,在曹亦柯的宿舍。几个女生望着彼此,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进一个小时——
宿舍里的几个女生除了曹亦柯的男友陈枫是本校的之外,其余要么单身要么男友在校外,所以几乎都是一起行动的。这天,她们去食堂打了饭端回了宿舍,冯瑶前段时间从家里带来些风味咸菜,所以这几天宿舍里的几个姑娘都是打了饭菜回宿舍拌着咸菜吃。
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因为几个女生之间嬉笑打闹,冯瑶的菜汤不慎洒到了衣服上,于是一进门她就忙着去把那件外套给洗了,嘱咐宿舍里的另外几个室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冯瑶的那罐子咸菜是放在桌子底下,需要人弯下腰去桌子底下捞,不巧的是,曹亦柯的那个古玩罐子也正好放在那里。
所以去拿咸菜罐子的叶白会将曹亦柯的罐子抱出来,其实,只是个美丽的意外。
曹亦柯不在,冯瑶没看。压根没注意罐子跟平时不一样的叶白毫不犹豫地掀开了罐子的封口,准备一饱口福。却在看清罐子里的东西时,被惊呆了。
“这是什么!”叶白看着罐子里那只干枯的人的手掌,惊叫出声。
几个女生听到动静也都凑过来,看清罐子里的东西之后,她们下意识地看着对方,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措与恐惧。
第5章 宿诡(二)
曹亦柯跟陈枫在校外吃了晚餐,热恋中的两人为了多腻歪一会儿,又绕路去看了场电影。本来算着能在关门前赶回宿舍,结果低估了K市夜晚的交通拥堵情况,回程路上遇上了大堵车,原本只要一个小时的车程生生翻了一番,等他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
曹亦柯告别将她送回宿舍门口的陈枫,然后敲开了宿舍大门。在宿管阿姨略带不满的目光中进了宿舍楼。回到寝室时,同室的几个姑娘都已经睡下了。她一眼就看到不知道何时摆在自己书桌上的古董陶罐,虽然太晚了她也没有了去打开的兴致,但还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你们谁动了我的陶罐吗?”
“你的罐子挡到我拿桌下的东西,所以就放在你桌上了,后来忘了放回去。”冯瑶在床上轻声回了一句。曹亦柯想起了平时冯瑶放在桌下的咸菜罐头,也没多想。
“哦。没事,就是随口问问。我先去洗个脸。今天你们怎么都睡那么早?”她扯掉围巾,拿着盆出门去接了些热水,准备去洗漱。
曹亦柯所在的院系相比其他院系来说人并不算多,所以学校只给分配了一栋宿舍楼。而S校的历史系又是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系,在女生几乎是男生的三倍的历史系。一栋女生宿舍显然有些紧张,这么多女生要塞到了一栋宿舍楼里,校方不得不将当初承诺的4人标间换成了6人间。而曹亦柯的宿舍502正是一间六人间。
进门左边的那张床,上铺是曹亦柯的床,而下铺住的姑娘叫包妮。同侧那张床上铺睡的是韩夏,下铺是几人的书桌。相对的另一边,上铺是冯瑶和叶白,下铺是黎倩。刚开学那一阵儿宿舍举行寝室文化大赛,几个姑娘为了美观方便,便把蚊帐全部换成了不透光的床帘。将一个个床位罩成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方便做些自己的事情,也不会影响到他人。
门关上那一刻,曹亦柯并没有听见宿舍里若有若无的啃噬声。
打完热水回到宿舍时,灯已经熄灭了。曹亦柯点着台灯完成洗漱之后,习惯地朝着床的方向走去。就在她抬脚准备上楼梯时,却猛地听见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哼唱声。
说是古怪,但是仔细一听却还是能听出个大概的京剧唱段从她的下铺传来。婉转哀伤的唱词微弱得断断续续地传来,曹亦柯的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