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脚下一顿未作声。
"叶城主之前说要给海匪一份大礼,凌某想这份大礼大约就在这里。"凌云说着脚下亦一顿,似乎刻意踩在了某块砖上。
叶孤城侧过头,一扬眉。
"心思很巧。"凌云顾自说:"凌某刚到白云城时每每有幻觉,总感到杀机四伏,现在看来居然没错。凌某很好奇,叶城主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南王的人也不是死的对吧。
叶孤城瞥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开口:"南海的风季很长。大风经常带来暴雨,倾盆而下,城中因地势走向不连贯,雨水不容易排出,曾饱受内涝之苦……直到聂先生提出重修排水通路。"
凌云眼眸明亮:"大好事。"
"新的排水通路将明渠暗沟相连,挖出坡度,雨水入渠后便能顺利入海,好事。并且,由此墙沿上多了一些收集引导雨水的东西。"叶孤城说着从旁边一家铺子的墙上随意取下只铜漏。从外边看这和一般的集雨器皿无异,但只见他用手拨转扭动几圈,铜漏就变了模样。
凌云的眼里充满了兴奋:"箭座。"真奇妙。他眨了眨眼,接下去说:"是了,它能变成发射暗箭的箭座,一旦需要装上暗箭暗镖随时可以启用,隐蔽,谁都想不到。改造时,水道内暗设了机关。机关的触发做在地上。未启用时箭座是空的,所以就算人来人往踏动了机簧也无妨,更不会有人察觉。"
"你察觉到了。"叶孤城盯着他缓缓地说。
凌云笑得坦然:"此等心思凌某佩服,只是无缘请教聂先生,深为憾事。"他抬头望向两边的山墙:"集雨器皿皆用铜制,经久耐用,房檐上的大约也有妙处。"
"是。"江湖中多的是擅长飞檐走壁的人,房檐和地面一样重要。
"维护得很用心。"凌云看着叶孤城手中的箭座叹道。"只是,地下的机簧不知……"他迟疑了下。
叶孤城慢慢转动箭座:"风季带来的雨水很多,暴雨一来泥沙俱下,水道暗渠每年都需要清淤……",只听"喀"的一声箭座又成了铜漏,“所以不必担心。”
凌云笑眯眯地说:“南王的耳目众多,难道都看不到么?”
叶孤城着意地看着他:“清淤很辛苦,民夫一天干下来满身的漆黑泥浆,这样的事南王府的人会靠近?”
“是啊,对。”凌云接过铜漏仔细端详,口中喃喃:“很不错,太好了。看来檐上的那些也是这样,但形状稍稍不同。销簧在这里,那它用的是联动的保护栓,很周到……”
叶孤城盯着他眸色更深了些,凌云……究竟是何来历?他原本以为……但凌云手握火炮的瞄准测距口诀,对火硝火器之类熟稔于心,倒像个军营出身的。他只说他是沈将军的朋友,难道之前想岔了?他总在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真不能用表象来判断。
叶孤城将前后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如果说天子了解这些勉强也说得过去,毕竟与战事相关,虽和当朝天子只知玩乐的风评差太多。但机簧之术……之前谷仓的图样他就像能看出些门道来,现在对着箭座兴奋得像小孩子拿到了新玩具,还细述它的种种好处,似乎是个内行……
皇帝日理万机,能有这么多功夫来了解、研习机簧之术么?在很多士大夫眼里这可是不入流的东西……叶孤城突然觉得思绪纷乱。
谷仓里,几家富户的儿子还没住两天就叫苦不迭,抱怨连篇。而他,睡的地方吃的东西和别人毫无差别,却过得心情不错,似乎理所当然。凌云倘若真是金玉之身,他的忍耐力让人不得不惊讶。
思忖良久,心间却下不了定论,看着眼前的人还拿着箭座反复验看眼中满是光彩,他心念一动已然出手。
凌云手握箭座正猜想它的构造,突觉手腕一凉,脉门已被人牢牢扣住。
他愣住了,眉峰微皱,叶孤城你抽什么风?
耳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究竟是何人?"
凌云的脸色有些微妙,下一刻一个大大的笑容浮现开来。
他全然不顾要害被人按住的现状反而向来人走近一步……
平淡的语调带着一丝调侃,一如几个月前,呼出的气息在白云城主耳边带过一阵和暖的轻风,
"叶城主不知道凌某是何人……不过凌某却知道叶城主是何人……"
靠得愈近风愈暖,
"你恐怕是世上唯一敢扣住我脉门的人,叶孤城。"
……
作者有话要说:
☆、陷阱 上
鬼使神差,叶孤城想着刚才路上的事,心中轻叹一声。不过除了觉得凌云的笑容有些刺目外,他并不懊悔出手求证。是他,别的固然不似传闻,但任性却是一分不差……
凌云远远望着他笑得一脸无辜。我言谈里好像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吧。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现在怎么回事,你怎么又糊涂了?
陆小凤边讲故事边走神。刚才把俘虏交给刘管事后自己就往谷仓去了,远远看到叶孤城和凌云一起往谷仓走来。他上前打招呼,看见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同寻常。凌公子笑意很浓:“陆大侠,你找叶城主?那凌某先走了。”说着他身形一闪已是五丈开外。而叶孤城明显冷气十足,连暼他那一眼都很有杀伤力,他连忙把俘虏的事交代一下就闪人。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谷仓门口,正碰上徐彪,他忍不住追问徐彪有关水鸣雷的事。亲睹此物的威力说不惊讶那是假装的,无奈方才战事正酣不好问。诶,那时就不应该这么好奇……瞧瞧现在,陆小凤啊陆小凤你的教训还不够多吗,陆某人心中哀叹。
聂先生真是高人。凌云在谷仓顶上望着脚下的白云城暗叹道。
临近未时,阳光耀眼,水城门那里依然炮声隆隆。但城中看上去已相当安静。只有最南端还有一些百姓陆续往谷仓而来。城中又很忙碌,穿着白衣的亲卫和皂衣的民夫在城中穿梭……布局很妙,大有乾坤,可不仅仅是机关陷阱而已。凌云敲敲额角,暗自思忖。
"远山,落日滩一役海匪快船折损六成以上,加上这两日炮战中损伤的大小船只,海匪已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元气大伤。但他们并未罢手,看来是对城内的防御能力相当笃定,就等着白云城耗尽弹药那一刻呢。"
“对白云城如此了解的……恐怕也只有南王余党。我很好奇,南王余党到底花多大的价钱,纠集了这些个亡命之徒?啧啧,大手笔哪。南王虽被尊为南海黑白两道的共主多年,但如今南王事败还能有这个阵势,四叔的余威真是出人意料。”
“……嗯,也是……对于亡命之徒来说,什么仇怨什么情谊在他们眼里恐怕都比不过一个‘利’字……白云城和南王府因决战一事结了仇,南王余党也口口声声以报仇为己任。但他们此次来……报仇大概只是个幌子……白云城的富庶早已使有些人蠢蠢欲动……所以赵砚若以此挑动各路海匪……真可谓各取所需。”
冷笑一声后,凌云望着脚下巷陌:“不过叶孤城的办法也很好……”这样的布局,这样的计谋,这样的人才……难怪一路上有那么多关于白云城的传说,很有趣。
第四日,大清早,谷仓顶上。
凌云拿着干粮边啃边注视着城中的动静,眼眸闪闪发亮,时不时地点着头。很妙,不枉费我起个大早。白衣亲卫和皂衣民夫远远望去只是一些小点,小点有条不紊地移动着,看样子午前完成绰绰有余。嗯,不知叶孤城会给进城的海匪什么样的见面礼。
凌云的脸上露出几分兴致勃勃。
“凌公子好兴致。”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凌云回头一笑:"陆大侠是大忙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说,"陆小凤的眼神很幽怨:"这几天可没把我折腾死。你倒清闲……百姓们昨晚已全部进了谷仓,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怎么会?陆大侠的故事讲完了?"凌云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你……"陆小凤气哼哼地瞪着他:"好算计,凌公子问得很安心。"
凌云眼睛弯弯像月芽:"这与凌某何干,陆大侠休要错怪好人。"陷害你的人是徐彪你可得搞清楚呐。
"你……"陆小凤深呼吸一口,决定忽略他令人气结的笑意,转而望向城中,喃喃自语:"叶孤城果然在布阵,我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的……"
“聂先生……此等好阵,凌云要能早几年出生就好了。”凌云感叹道:"陆小凤,你可知道聂克甲?"
陆小凤眉头一皱:“没听说过,不过高人经常会隐姓埋名。看来凌公子……对奇门术数颇有心得。”
凌云大大咧咧地说:“心得?不敢。只不过看到好阵忍不住击节赞叹,唔,很不凡。”
“凌公子平常都干这些?”陆小凤打量着他,你不是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凌云见到他眼中闪过的疑惑,不由按了按额角,低头掩笑,陆小凤你怎么也和叶孤城似的,有那么奇怪么?
他神情自若道:“这是凌某的乐趣所在。陆大侠也不是有爱好吗?”
“爱好?”陆小凤一怔。
"揽闲事不是陆大侠的爱好?"凌云呵呵地笑出声。
陆小凤差点没对他翻个白眼。
突然,水城门方向响起比平常大得多的炮声,两人一齐望过去。
凌云往前一步,眯了下眼:"海匪也有这么大的船,很神气呐。"又沉吟下,"船炮也……"
"这大概就是俘虏们所说龙王炮船。叶锟那里的消息,赵砚早就联络过龙王,龙王当时不置可否,现在出现倒正赶上好时候,精明得很。"陆小凤慢悠悠地说。
"据说龙王一般在东南沿海出没,很少会深入南海。其中不乏高人,他们能造几层高的楼船,以风力的大帆和人力踩动的水轮前行,航速也不慢。船上的火炮据说也是他们自行铸造的,射程比一般的船炮远得多,白云城的岸炮也比不上它。"隆隆炮声中,陆小凤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凌云远眺海面看了半晌,道:"嗯,火炮的射程的确比一般的快船要远。不过开炮间隔长得多。"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他们还炼不出更好的铁,否则真是所向披靡了呢。"
"火炮不是铸得越大就能射得越远,而且越大的炮若铁质不合适越有可能炸膛。"他用手指在空中轻轻画了个小圈:"海匪们将此威风凛凛的大船放在一列快船之后,实在是不得已哪……"
察觉到陆小凤那里颇有意味的目光,他眉头一挑:"?"
陆小凤笑道:"徐彪昨儿也是这么说。俘虏们昨儿把龙王炮船大夸了一番,说龙王一到就够白云城受的。不过徐彪只是冷笑而已。他还说如果龙王炮船敢打头阵,他拼了两条船就能灭了它。"被他言中,庞然大物气势夺人但开炮的间隔长,近战里没有优势,反而要一群小船来护卫。
"俘虏们倒也硬气。"凌云感叹下。
"不过,龙王的目标是轰塌城楼,有小船掩护,它的大炮弹的确威力巨大。"陆小凤看着战况微微皱眉。
"对。"凌云的语气轻松得多:"我想叶孤城的目标和它大约差不多。"
陆小凤怔了下,似有所悟地摸了摸胡子。
海匪们的船正步步逼近,而水城门上的火炮逐渐弱了下去。是炮弹所剩无几了么?陆小凤眯了眯眼,依稀可见一个个白色的小点正从城楼往街市散去,当即隐没在纵横交错的巷陌中。
水城门回击的炮火越来越稀少了,海匪的船已近在眼前,擂鼓呐喊,气势逼人……他们铺起浮桥,一伙人靠着浮桥轻松越过水城门前的船障——都是些废旧船只,徐彪特意让人凿了沉在这里——杀将过来,转眼间翻上了城楼,杂色的旗子飞扬起来,欢呼声……
凌云的嘴角浮出一缕冷笑。
"水城门连通内湾,众船只停靠之处,一旦失守,整个城防形同虚设。"他的口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徐彪是这么说,所以……"陆小凤眼珠子一转:"叶孤城不会让海匪进入内湾?"
"对。"
"那……"陆小凤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惊雷似的巨响,伴随着连片的爆裂声,水城门当即被冲天的烟尘笼罩。半晌后烟尘散去,就见旁边的山崖缺了一个角,露出崭新的疤痕。滚落下的数十块千斤巨石,一些砸在城楼上,更多的滚落在水城门前,将水道堵了个严严实实,更将海匪的船正正好地截在了大门口。
凌云眼中满满的赞许之色,而陆小凤则揉揉眼睛叹了口气。他们想的倒是一处:叶孤城够狠啊你。
作者有话要说:
☆、陷阱 下
海匪的先头小队多半已湮没在滚落的乱石中。惊雷般的轰响,瞬间滚落的巨石让后面的海匪不寒而栗。一时间没人再敢靠近水城门。原本离得最近的海匪显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退远了些。
日当正午。
凌云看着畏首畏尾的海匪摇了摇头:“这只是见面礼,大礼还在后面呢……”吓破胆了么,刚才多神气啊。要进城就快点,磨磨蹭蹭的,啥时候才能到大戏的部分呐?凌云不禁嘀咕,叶孤城看你把人家给吓的,看样子他们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也罢,先去吃点东西。想着他伸了个懒腰向谷仓里走去。
“凌公子,要不要去帮忙?”陆小凤眼里满是兴奋。
“帮忙?”凌云一怔。
“接下来不是要巷战了?”陆小凤指着远处的街巷。
“对。但陆大侠认识这个阵法吗?”凌云一脸奇怪。
“不认识。”陆小凤老实承认,不过眼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认识就好了嘛。
凌云看出他的意思,忍住没给他一个白眼:“陆大侠,叶城主昨晚起就下令非卫军亲卫不得出谷仓。任何人都不例外。你可听到了?”
“我知道叶孤城的意思,可……”我想亲眼看一看不是,这里太远看不真切。
“城中布阵已成,杀机四伏,除了特训过的亲卫,旁人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凌云毫不客气地说,眼里的意思也很明白,你少惹事添乱。
陆小凤只能遗憾地摸摸鼻子。
又到谷仓顶上的时候,水城门一带传来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