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号的伙计辨别银票真伪也就看这几条。这次出现的假银票做得相当真,除了纸张手感略薄一点外,其他的就算是最有经验伙计第一次见到恐怕也会被蒙过去。
花伯找到陆小凤。陆小凤自然责无旁贷。他一番暗查之后惊讶地发现,假银票居然是从北方传进来的。
自从北方垯坦的势力收缩,靠近边境的一些小市镇渐渐变成了地位暧昧的三不管地区。朝廷虽有心拓土但这里毕竟有点远,荒凉的印象让天子按协议收了一些市镇后就搁下了这里的事。
边关将领们大都将其视为往后若起战事的缓冲地带,天子不发话他们也不会贸然动手。
这样一来,这片地方就变得异常有趣。商贸相当繁荣——各样各类,明的暗的,在这里只要有钱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匪帮,奸商,流民,形形色色,暗流涌动,直叫人大开眼界。
陆小凤出关后直奔这里,看到与想象中的荒凉大不相同的繁华热闹与混乱阴暗交杂的场景,不由目瞪口呆。
制作假银票的窝点就在这里。
陆小凤费了番功夫终于找到了窝点和炮制假银票的人。介于这里混乱得像是没人管,和他一同北上的花家家丁就有了用武之地。
一伙人被一网打尽暗地里押往关内。
那天,事情终于了结,他不由大舒一口气。这帮人胆子真大,胃口也不小,幸好花伯当机立断,否则……
他走在乌淖尔海最有名的货利街上,随着人潮慢慢往前逛。街上各色各样的人,垯坦人,中原人,还有西域腹地来的人,不同的眸色,不同的肤色,操着各地的方言交谈着,用手指比划出外人看不懂复杂暗记,一笔笔明里暗里的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要不是亲眼目睹,他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混乱而热闹的地方。
他摸着胡子咂咂嘴。的确,这里有最好的美酒,最诱人的吃食,也有最勾人魂魄的美女。不过……他正想着,半空中倏地掠过一物,划过他的眼角。他不由抬头望去。
此物一晃就飞远了。
他揉揉眼睛,好像是只鸟?
少顷,这只鸟又掠了过来,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往远处飞去。他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只木鸟,一只盘旋的木鸟。
他看看周围,发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无论谁对天上飞翔的神奇木鸟都视若无睹。
他不由更加奇怪,瞅准一个中原人模样的客商打听:"大哥,这头上飞的……"
客商一副你真是少见多怪的模样:"木鸟?有什么奇怪的,飞了很多年了。"
陆小凤一惊:"很多年了?"
客商想了想:"三五年总有吧。春夏时分能见上几回。怎么了?"
"木鸟,会飞……"陆小凤睁大眼,不是很神奇?
客商擦擦鼻子:"第一回见到是觉得挺神奇,但见多了也就那样。似乎是北六院那一带出来的,也能飞回去,的确不一般。那院子常常传出惨叫声,那个叫……咳,有人曾借故进去看过,普普通通的院子看不出异样,所以……挺神秘。"
客商看到陆小凤脸色突变毫不在意地说:"这里什么事都不奇怪。人很杂,事也就五花八门,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江湖凶险啊,所以大家都不喜欢管闲事。"
陆小凤像被噎了一下。
一个小孩子抬头看到木鸟,尖叫道:"娘,快看,就是它,我上次看到它落到北边的院子里。里面的人好可怕……"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旁大人捂上嘴带走了。
陆小凤暗自皱眉,纵身往木鸟飞行的方向奔去。
木鸟盘旋转圈,越转越小,最后落到了一处院子里。
这就是北六院?陆小凤暗忖。
窸窸窣窣声,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人,将落在地上的木鸟捡起,静静地看了半晌,又朝天空望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转身回屋。
在远处屋檐上的陆小凤浑身猛地一颤。
他看到了那个人的手,起皱的皮,赤红夹杂着黑焦色,好似在炭炉里烤过了一回。
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远远的一瞥,他却希望自己没有看到才好。很难形容那一瞬的惊悚,那张脸向是被烧熔过又凝结起来一般,诡异的色泽和形状。他想起小孩子的话:"里面的人很可怕……"
他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
诶,你也太爱管闲事了吧。一只木鸟又怎么了?木鸟凭空能飞的确罕见,但……
他觉得自己正在靠近一个隐秘而不愿知晓的事实,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他突然有拔腿就跑的欲望,可惜身子不听话,迈不开腿。而一声阴冷的笑彻底打破了他逃跑的企图:"凌公子,你还是不改主意?那你为何做出这只木鸟?趁人不注意就放上一回,兴致颇高啊。"
沉默。
然后一声重击,有人倒地的声音。
尖锐的没忍住痛的哼声。陆小凤耳力很好,迎风听了个明白,不由一抖。
他悄悄落到院内屋子旁的大树上。屋里人的话声清晰入耳。
沙哑的声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怪笑声:"凌公子,这么咬牙遮掩有意思么?不说别的,就说这只小木鸟,难道是每个木匠都能打出来的?又不是板凳。"
只有喘息声。
又是一连串的笑声:"你难道真不想回去了么?哦,也是,这幅模样怪吓人的。恐怕谁都认不出来呢。"
陆小凤居高临下,透过窗棂边上的缝隙往里望去。
一个人倒在地上。他的跟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垯坦的服饰打扮。陆小凤倒吸一口气。垯坦人么?话倒说得很流利。
那个人狞笑着,从身上取下一副软鞭:"凌公子依旧不愿合作么?那只能得罪了。鄙人也是例行公务,凌公子莫要见怪。"
他抖开鞭子,往地上抽动两下,啪啪的脆响。接着他出声冷笑,长鞭舞动往地上的人身上抽去。
陆小凤心一紧,正要出手。院子轻轻吹来的风却让他顿住了身形。暗处有人,而且是不少人,藏得挺好,几乎察觉不到气息。但他们身上的味道却暴露了自己。
陆小凤皱眉,杀气顿生。突然鞭打声停了下来,里面传出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康赞,这样是白费力气。你能不能换个法子让凌公子好好想一想呢?凌公子,多年过去,你也试了那么多回,应该知道仅凭你自己是不可能回去的吧。我们很愿意帮助你回到家乡故国,只是让你儿子小小地出一笔赎金,我们的要价很公平很合理,他付得起。凌公子要不想老死在异国他乡就要好好想一想,对不对啊……"
深夜,陆小凤轻轻落在院子里。
院子的看守们似乎已沉睡。
陆小凤极为小心地推开门,侧身闪进屋子。一进门,他的身形便一顿。床在最里面。边上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那只木鹞。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鹞子身上,越发清冷。
他往里走了几步。床上的人动了动,转过身来,昏暗中他的面孔模糊不清,倒是少了几分可怕。他睁开眼睛,看着陆小凤。“谁?”嘶哑疲惫的声音。
陆小凤又往前走了两步,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陆小凤。你还认得?”
轻而倦怠的应答:“不。我不认识。”
陆小凤的喉咙发涩:“你……凌云?你是凌云么?”
他的双肩抖了下,淡淡道:“不。我不是。”
陆小凤再往里走了一步:“那个会飞的鸟……”
他只是把头埋进被子里,不作声。
陆小凤不知道该怎么说,焦急道:“那是你做的?你一直想发信对么?”
床上的人没理他。
陆小凤急了上前抓住他的被子往下扯:“你说话啊,你……”
被子里的人浑身一抖,闷哼了一声。
陆小凤想起方才的情景,停下手:“你,你……离人谷……没死对么?但被他们抓住了?他们一直折磨你,是么?凌,凌云,你说话啊……算了,我先救你出去。”说着就要扶他起来。
他终于出声,长叹道:“你走吧。”
陆小凤皱眉,不管三七二十一扶住他的肩:“这里离关内已经不远了。你放心,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还不能回家。”一个阴冷的声音说道。旁边同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凌公子,你的木鹞引来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能将你带出这个院子。你确定还要继续试吗?”
陆小凤的眸色冰冷:“这可不由阁下说了算。”
哈哈大笑的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中原的陆大侠,失敬失敬。这两天你捣毁了造假作坊,风光无限啊。”
陆小凤不理他,伸手试图将床上的人搀起来。
哈哈大笑的人朗声道:“陆大侠武功虽好但也得看看清楚。”说着一个响指。
四周冷莹莹的光,每格窗棂上都探出一支羽箭,沉默彪悍的弓箭手就在窗外。
陆小凤脸色更冷。
来人笑了笑:“所以说他得继续在这里做客。陆大侠。”
陆小凤正欲动手。床上的人轻声道:“快走。”然后抬头对来人道:“与他无关,我也没想走,不要伤及无辜。”
来人笑道:“这可不由凌公子说了算。陆大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找人送信。凌公子在此地做客多时,我们一直想递信给贵国,又恐贵国天子不信,眼下碰到陆大侠,岂不是天数?”
床上的人气息一滞,咬牙道:“你别做梦。”
来人悠然道:“诶,其实我们的要求并不高。令公子若如传说般孝顺定会欣然接受的。”
他旁边的人走到书桌旁:“陆大侠是不是看到这个鸟儿进来的?好好好,凌公子的心思总算没白费。这个……你拿去也好做个见证。”
床上的人呼吸急顿,失声道:“不行。”他想起身但身子一颤却没动半分。两个彪形大汉上前按住了他。
陆小凤眸光极冷,手一紧。来人安然道:“陆大侠,我要是你,在众多弓箭手面前一定是不会轻举妄动。陆大侠虽然武功卓绝,但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说着将木鹞收起放到一个木匣里。一个小厮躬身将木匣端到陆小凤跟前。
陆小凤阴沉着脸,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将木匣接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正要跨出门槛时,来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吟吟道:“还有,我最近终于找到了凌公子努力藏着的东西。”他从内襟掏出一物。
陆小凤一愣,而里边的人嘶哑地叫了声:“不!”
一块玉,一块寸长的玉。莹泽圆润的光。
来人走到门口将它递给陆小凤:“看不出特别。不过凌公子这么用心藏着的东西应该挺不凡。陆大侠也带上,给贵国天子,也许他认识?”
里边的人有些惶然,急道:“你……陆小凤……不——”他立即被人捂住了嘴。
……
叶孤城听到这里神情骤变,寒光射向陆小凤。
陆小凤知意,从内襟掏出一物,递给他。
叶孤城接过只是一暼,便极力沉下气,定定神,好像不这么做就站立不住似的。
皇帝上前,不自觉地出声:“这,我见过,和爹的那块……”他取过玉仔细瞧了一阵,点头肃然道:“就是我爹的那块,天下间不会有另一块一模一样的东西。因为这是生玉。”
陆小凤愣住了。
叶孤城却眼神空茫,整个人摇摇欲坠。
是的,这是他的生玉。
作者有话要说:
☆、生玉
莆玉天下少有,是亲兵严密守卫,专供皇家使用的矿脉。皇子皇孙一出世便有专人占卜问天,根据时辰方位在矿中精择一段玉料。
莆玉开采之初质地柔软,工匠在玉上镂刻上皇子皇孙的名字,之后字迹会渐渐沉下去,而玉石表面复又合拢,看不出琢磨的痕迹。沉下去的字迹会慢慢延出花纹,就好像字是玉中的花纹长在里面一般。这就是莆玉的好处。
小篆的熙字,是他的名字。
"我叫朱厚熙,你可以叫我五郎。"床榻上那个笑吟吟的人。
对,当时脑中闪过一念,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字……穿衣时硌到的物件让他陡然反应过来,这是生玉。他当时给的,是他自己的生玉。
……
他有点意外,笑了下:"好吧,不过,朕不能白要你的东西……这个给你……"
……
他早就将他的生玉托付给你……他握着玉石当即愣了半晌。
……
生玉如人,若是遗落,大为不祥。玉如其名,是要与皇子皇孙相伴一生的东西。不过也有人的生玉不在自己身边,而是托付别人收着。不多见,前代皇帝的生玉就是由皇后收着。也有皇子王爷将生玉交给自己最喜欢最信任的人收着,但世间无常,人心多变,这样的人,很少。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却随便予人,他觉得他荒唐。
而后,发生了很多事。流言四起之时,他坦然以对,"我已经让太傅去想办法……两情相悦,共结连理,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你是我喜欢的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他处置流言的方法让他惊讶。坦荡荡,从没有遮掩的意思。
我喜欢你,他说。
他紧紧攥着玉,手心里的痛和炙热一阵阵袭来。
离京前,他让孤鸿将此物还给他。
他没有惊讶。孤鸿说皇帝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带回一物。
他的心一沉。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要收回那块玉的意思。
我当时给你那块玉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白云城的印信。建城之初传下的玉印,年代比白云城悠长得多,极少启用,不为人知的最古老的印信。白云城于朝廷海务而言很关键,我想我可以将白云城托付给你,如此而已。
朱公子来白云城时,他曾想解释清楚,但最终却……
叶孤城转头向陆小凤,眼神冰冷:"他在哪里?"
皇帝沉吟了下,回身找折子:"垯坦的动作很快。是,边关是有传报垯坦使节在关外,为要事而来。"他的神情也冰冷无比。
陆小凤皱眉,想起走出院子时那个人说的话:"我们会派人去贵国商量,迎回凌公子,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皇帝接着说:"垯坦……边将没有理会,只是发了个奏报。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