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敛眼眸,沉声道:“有人截住了消息。圻儿要尽快……路上会很辛苦。”
小厮低头道:“全凭师父吩咐。”
叶孤城的眸色更深了些:“我们白天用马车,可以歇息;晚上骑马,更快些。”
小厮依旧低头道:“是,师父。”
叶孤城轻叹道:“那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小厮打扮的太子应道:“是,师父。”他将包袱解下来,垫在头下面,面朝车厢侧卧,一动不动,一会工夫像是已经睡着了。
叶孤城看着侧卧的太子,眼眸里有叹息之意。
万梅山庄的消息很快。
尊甫遇变,速归。
太子见到消息时,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同一天,白云城联络点一下传来两个消息,一个与此相同,另一个是,遇伏离人谷,无人生还。
如果说之前的消息还让人有几分侥幸在心,后面传来的消息则彻底击破了那一丝微薄的希望。
他的心一沉。
太子已面无人色,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白云城迅速调派人手,他和孤鸿分别启程。他往青埠,而孤鸿往南地。
太平王府谋逆看似落幕,但宫九的手腕以及魔教现出的本事……叶孤城确有几分心惊。于是,镖银案后他虽然重新调配了中原各处的联络点,但为防万一,又暗遣心腹在中原新铺了一条隐线,独立于任何原有的线迹,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启用……真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去青埠的船程长,两天。两天里太子很少说话,几乎成了另一个他。
他皱了皱眉,圻儿已经有小大人的样子,撑着不在人前落泪,但一连两天枕巾都是湿的。
凌云你……他不由长叹。
太子枕着包袱面对板壁,紧紧咬着牙,不让泣声发出来,眼里都是水莹之色。
爹,我错了。圻儿错了。圻儿不该那么任性。圻儿不该离开京城,离开爹的。
爹,你原谅圻儿,好不好?爹,你怎么就不管圻儿了?
太子的肩膀不住地抖动,叶孤城看在眼里,坐到他边上轻抚着他的肩头:“圻儿……”
太子的呜咽声终于止不住发出来:“师父,圻儿错了……圻儿太任性……”
叶孤城一怔,道:“圻儿,这不是你的错。”他说着将太子扶起来,面对自己,正色道:“这是奸人的暗算,与你无关,你在也无法避免……”
“不,”太子的眼睛水莹莹地闪着光:“如果圻儿在,他们……他们不会想这么暗算爹的。”
叶孤城心中一叹,太子……聪明而敏感,是,如果太子在京城谋害皇帝又有什么用?试图截住消息的人在图谋何事不言而喻,只是……这次想登大宝的会是谁呢?
叶孤城淡淡道:“圻儿,不要为不是你的错愧疚。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京城。这是你的责任。”
太子点点头,把头埋在叶孤城胸前,泪水如雨而落,呜咽着:"师父……"
太子就这么一直哭了很久,叶孤城轻轻拍拍他的后背,直到太子终于困倦而睡去。
夜里两匹骏马在官道上急驰。
太子脸色紧绷,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急急喝着马。
叶孤城瞥了一眼太子,心下稍安。太子大哭一场后,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心结,神情不再沮丧游离,只是拼命赶路。
白天马车里,叶孤城捻着刚燃尽的灰末,一皱眉:"圻儿还有个兄弟?"
太子一怔,道:"师父是说垚,载垚?"
叶孤城心中划过一道光:"淑妃之子?"
太子讶然:"是的,师父知道?"
对,当年皇帝讲的故事里包含了两个妃子,两个儿子。另一子一妃的下落皇帝没有说。
"……太子比淑妃的儿子早生了十来天,大祸事……"
叶孤城沉声道:"没听你爹提起过。"
太子犹豫道:"是。就算满朝文武知道他的也不敢提他。爹不喜欢……提到他。爹……说他不喜欢爱恨交加的感觉。"
叶孤城眸光一闪。
太子又迟疑了一下:"我……我也是快十岁那年才偶然知道我娘……有关淑妃的事。我曾经问爹为什么对垚不闻不问,视若无睹。爹从来不说。我问得急了他也只是摸摸我的头叹气。"
叶孤城淡淡道:"二皇子?你和他常在一处玩?"
太子摇摇头:"垚的身体不好,很弱。除了春秋两季,他很少出屋子玩。不过我去的话他会很高兴。他知道师父也很敬仰您的。他还央我练剑给他看,只是他的身子……太医说要好好养着,不能习武。"
"你爹知道?"
"是。他除了自己不愿意理垚,并不反对我和垚一起玩。嗯,而且,宫中都是一堆势利眼,所以垚的日子很不好过。下人都能对垚粗声大气,他的用度份例等等也经常被下人偷去用去。垚总是不吭一声。我去找他玩的时候见着了会训斥下人几句,他们稍稍收敛些。但过后对垚更坏。我很生气。于是有一天,我让爹自己看到了……我想不管是什么缘故爹不喜欢垚,垚也是爹的儿子啊,爹怎么能……"
叶孤城不动声色:"圻儿从小一副侠肝义胆。"你爹对你保护得太好了吧,你一点都不知道宫廷的阴暗,以及人心的险恶。
太子脸红了一下,继续说:"我没想错,爹只是自己不愿意理垚,但并不允许别人轻慢他。于是最后……"
叶孤城眉一挑,怎样?
"爹命人将垚身边的人都押起来,一个不拉。他让大内总管立即调来新人。他……他下令将旧人全部仗毙于院前,院前刚到的新人个个面如土色。爹很少用这种刑罚……我听过见过也就这一次。他紧绷着脸说,这样死已经迟了。我很少见他紧绷着脸。行刑前,他让人将我和垚领开,那些人流了一地血。我和垚回来的时候很多人在冲洗院前的空地,虽已不见血迹但血腥味还在,垚都差点要晕倒了。"
太子笑了下:"嗯,后来那些人就恭敬多了。"
叶孤城道:"他们找的傀儡就是朱载垚。"
太子皱起眉:"垚?垚的身子很弱,但骨子里很有主意,不会那么容易就范。"
叶孤城似笑非笑:"送上门的皇位,谁会推辞?"
太子想了想:"垚吗?我不知道。"
"二皇子殿下,皇帝出了事,太子殿下又不在宫中,归期不定,而垯坦大军压境急需有人拿主意……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不,太子哥哥会回来的。"
“太子殿下去了白云城,之后又去南洋,这个季节南洋风信不定,他就是收到信,也没那么快能回来。二皇子殿下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坐失良机?”
“你们递信了么?太子哥哥会回来的。”
“当然。毕竟京城离白云城太远,送出去的信现在还没半个回音。哎,而离人谷遇变后威远将军亦不知所踪,威远军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边境上要出点岔子,可是把整个江山都断送了。”
“太子哥哥会回来的。他的师父镇南王功夫极好,如果收到消息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垯坦,太傅会处置,我爹不在的时候都是他代理朝政,从没有差池。”
“殿下,太傅是好,但年事已高,并且处置军务不是他所擅长的……如今兵部侍郎是谁殿下知道吗?”
“谁?”
“缪祉。”
“那又怎样?”
“帝国的统兵权在几路大军的将军手里不假,兵部尚书又空缺多年,缪侍郎看过去的确像个挂虚职的印章官……不过,他小心翼翼为官多年,私底下也有自己的一拨人马,在京师里,卫戍中。与威远军不能比,但眼下在手边当即能用的就是最好的。他愿意拥戴您为皇,二皇子殿下。”
“为什么?”
“哈哈,淑妃娘娘没有提起过?”
“娘他……”
“他是淑妃娘娘同母异父的兄弟,庶子,所以,皇帝当年的怒火没有波及到他。这岂不是天数?殿下不想想淑妃娘娘的心愿?她在冷宫里待了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你……你就是当年教唆我娘的那个人。”
“二皇子殿下,这是淑妃娘娘的愿望,她完完全全是为了殿下,冷宫这么多年,殿下就忍心……让她失望?”
“娘,不应该这么做的。”
“看来,大学士们把殿下教得很好,敬兄爱长,正气凛然。但是殿下……真的甘心?殿下比太子只小了十来天,太子得到的和殿下得到的,能比吗?太子从小在皇帝的呵护下长大,皇帝很宠他,简直是有求必应,惯得他任性骄纵,否则也不会有今天之事。而殿下呢,同为皇子,恐怕殿下只是在宗牒上有个名字。殿下去民间打听打听,有几个人知道皇帝还有个二儿子?大臣里又有几个敢提到殿下?多年来,皇帝对殿下一直不闻不问,放殿下在这里自生自灭,殿下真的不怨他?”
“正是皇帝不愿意提到殿下,另外人也纷纷效仿,对殿下视若草芥,这么多年,殿下就没想过扬眉吐气的一天?”
小小人轻耸眉头,若有所思,你……你只见了我娘是吗?
一个身影闪过,倏然停下。
冷冷的声音:“讲无妨。”
“各大镖局闻风而动,助他,他进得很快,已到黄河边。”
“哦?”声音似乎一怔,哂笑一下:“挺会想法子的嘛。镖师们大都是酒囊饭袋,但死缠烂打也挺麻烦。唔,叶孤城不错,不枉我还想了几个法子。”
小小人闻言眼眸冰冷:“是你去截阻太子哥哥,所以他还没有到。”
声音漫不经心:“是,又如何?殿下,我这可是为殿下好。万人之上的宝座何人不想?”
小小人心中冷笑,是,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坐?
声音又道:“二皇子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我当年的确也曾想过这个位子,怎奈,唉,不提也罢。到了如今,皇位谁坐都好,只要不是他。”森森然地笑,我只是为了我的煊儿,而已。
“殿下品志高洁,要真不愿意本座也不会强人所难。”声音和缓了些,以退为进:“京城里王侯的公子们一大把,随便挑一个,他们都会乐开了花,你说呢?”
小小人的眼神晃动了一下,像在思索:“你帮助我,有什么目的?”
声音含了些欣慰,果然啊,白来的东西一说要拿走小孩子都不会愿意:“我的目的,就是让殿下登上宝座,保住江山。”
小小人掩住眼中的讥色,淡淡道:“我要去见我娘,让她放心。”
哈哈大笑:“对,这样才是孝顺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再催俺可没工夫修文了,漏网的错别字啊,糖泪眼……
☆、载垚
是夜,月色朦胧。
二皇子呆呆地看着床顶,一言不发。
……
“二皇子?唉,我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碰上这个主子,这不就是……”
“对,冷宫里那个废妃的儿子。说起来圣上真仁厚啊,这么大的案子,只是将她打入冷宫了事。”
“是啊,还留下她的儿子。算我们倒霉。伺候着这个主子是一辈子也别想出头啦。”
……
“二皇子,你怎么啦,快起来。你赖床还有理啦。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皇子,你还是谁知道吗?杀人犯的儿子。你娘当年派人刺杀太子,好大的胆气,结果太子没死,却害死了贵妃娘娘。皇帝仁厚,留你一条小命放在宫里养着,你还真以为你是皇子啊。”
……
一个神采奕奕的小孩闯了进来:“我的风筝……啊……挂在那里了……”
他的护卫去取风筝。他回过头来:“咦。”
“你是谁?”他问,眼里都是好奇。
“载垚,朱载垚。”很低的声音。
“载垚?”小孩子锦衣锦袍,光彩照人,闻此言迟疑了下:“那你是我的兄弟?我是朱载圻。”
“……见过太子殿下。”
……
“载垚,你是我弟弟,我问过爹了。爹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为什么呢?”小孩用树枝随意抽打着水面,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圣上很忙……”低语声。
“才不是呢。不管我怎么问爹就是不肯告诉我。你比我还小,怎么可能做出让爹那么生气的事。爹……很好说话的。”
是啊,爹,太子殿下可以随意叫爹,但他却连一面都没有见过。那也是他的爹啊……
……
“垚,你的下人们也太放肆了。你怎么能容忍他们这么胡作非为?垚,我在问你,你说话呀。”
“……你们如不尽心服侍……敬法司离这里可不远。”
“垚!你,你真就纵着这些个下人胡来?你到底在想什么,又在怕什么?唉。”叹息声。
……
院子里的管事又和平常一样在对他大小声,一群下人们在边上看着,嬉笑着。
他只是静静地立着,微阖眸子。不小心打翻了墨汁,要换身衣服,管事就又不高兴,疾言厉色地责斥他,有如一场大风。另外人在一边看好戏。他心里自哂:我是皇子?真的是皇子吗?为什么我没有托生在平常人家,就算是做贫穷农户的儿子也比看下人的嘴脸强吧。
突然四周静寂一片,好像院子里突然被人抽走了声音。
他睁开眼就看一片耀眼的黄缎,不由呆住了。
“陛下……”下人们早已目瞪口呆,头朝下跪了一地。
他不敢抬头,也跪了下去,一双水波纹的冠翅履就在眼前:“陛下。”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头顶冰冷的声音传来:“二皇子,下人们如此胡作非为,你就不吭声?你是主子,有做好规矩的责任。怎么,你不会么?”
“爹,垚,垚还小呢。”有些结巴的是太子的声音。
他的心一跳,太子哥哥,你叫来了……
“他跟你差不多大。”声音依旧很冷,像是叹息了一声:“宫中的下人们不安分,看风头,势利,朕也知道一点,但……对主子也敢这么给脸色,朕倒是第一次见。二皇子。”
“陛下。”轻声应道。
“你在怕什么?”
那个声音没有等他的回答,继续说:“所有人都押起来,听候发落。”
……
太子和他被人领开的时候,他听见院前一片哀嚎求饶声。
冰冷的声音依旧清晰入耳:“现在死,已是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