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筠摇了摇头:“其实名落孙山,我倒是高兴的,我志不在仕途之上,只愿寄情于山水之间。然而一想到我家族世代为官,父亲过世前又对我寄予厚望,心中总觉得不好受。但是,又想起万一我真的考取到功名,自此在宦海沉浮,一辈子都和父亲一样身不由己,心里更觉得难受。小禾你想,人这一辈子争名夺利,最后不也是黄土一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又是何必呢……”
小禾觉得他的想法太过于超脱,颇有几分看破红尘的味道。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弄得他家公子真就落发出家去了。便斟酌许久才道:“你还是少顾及别人,多想一想自己吧,人该自私的时候也要自私一些。其实只要自己心中舒坦,那就是好的啊。”
叶修筠叹息道:“然而这路无论如何走,我皆无法心安,总感觉人生在世,毫无趣味。”
孤灯摇曳,映着叶修筠清瘦的脸,苍白透明的仿佛一纸剪影。
“……其实公子你,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个人吧……”,小禾小心翼翼地道。
叶修筠的手颤了下,随即凄然一笑道:“人死那么多年,骨头都已经成灰了,又能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只是有的时候,觉得这条路走得孤独罢了。”
小禾皱着眉头心道有我在旁边陪你聊天,你还说孤独,当我是透明的吗?
仿佛看出小禾心中所想,叶修筠笑道:“我所指的,乃是心之相依。就像你与蕊儿一样,她认准你一人,你也只认准她一人,愿生生世世在一起,白首不相离。”
小禾说道:“公子天人之姿,总会寻到的。”
“心如枯木,一切皆已不再强求,凡事随缘即可。凌公子若求,那便随他吧。”
小禾不忍,想要反驳,却被叶修筠阻止。
叶修筠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像我这样的人,无法求一辈子。只要互相看得过去,处着不闹心就行,不过打发漫长时光罢了。”
小禾张了张口,想要再劝一劝他,但话到喉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禾经历的情感远没有叶修筠那般复杂,他有青梅竹马的恋人,未来还会添上几个孩子,每日只要想着赚钱养家,怎样使自己妻儿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即可。他自然无法了解叶修筠心中苦楚,也不知该从何劝起。无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再怎么着急,也是无法插手的。
而当事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道天色已晚,是该熄灯休息了。于是小禾就在忐忑纠结中退出房间。
见小禾离去,叶修筠硬撑在唇际的笑意消失,无声的靠着窗棂呆坐着。过了许久,从怀中取出《牡山杂记》,抚摸着上面精致绢绫所制的雪白书衣,动作轻柔的如同轻抚爱侣宽厚笔直的背脊。
渐渐叶修筠的手垂了下来,双目紧闭陷入沉眠之中。忽一阵阴风袭过,吹起卧在他胸口上面的书,一页一页急速翻着,字字血红,在暗夜中闪着诡异的红光,缓缓笼罩至叶修筠全身。
又是梦。
依旧是雾气弥漫,依旧是铜铃声响,叶修筠一刻不停的奔跑,焦急的寻找心念之人的身影。
“惟弈,你在哪里,我想见你一面……”
忽觉腰际一痛,低头看到腰间徒留下一截线头,原本连接着的玉佩已不知所踪。
铜铃声陡然变得急促,叶修筠抬头,见前面凭空伸着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枚凌青赠予他的并蒂莲玉佩。仿佛示威一般,那手一用力,玉佩就在他眼前缓缓化为齑粉,顺着指缝如流沙般漏下。
叶修筠一惊,撑起身却望见窗外星罗密布的点点夜空,清风入室,轻柔地拂起他的长发。烛火已燃尽,屋内一片黑暗,只有一道朦胧月色倾泻而入。他全身冻得有些僵硬,心想怎么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窗也没关,万一着凉就又要被小禾念叨了。
他起身欲关上窗,书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内中血红的字迹一闪而逝,仿佛暗夜中的星火,转瞬之间化为灰烬。
叶修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点起蜡烛向茶几的位置照去,看清一切的同时手一抖,蜡烛直直扣落在地上,微小的火焰闪一下便熄灭了,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他看到了,那枚凌青送给他的玉佩已经变成了一堆碎末,与他梦中的结果一模一样。
“惟弈,是你吗?”
叶修筠的声音发着颤,却不是因为恐惧,他无管那人如今变成了什么,他只想要见上那人一面。
然而他等了许久,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叶修筠不甘心,摸黑拾起了《牡山杂记》。他想起此书之前曾发生过的诡异景象,取出把小刀,一咬牙向自己手腕割去。大量的血涌出来,顺着指尖落在书页上,血液沿着内中字迹如同流淌于脉络中一般,将书中文字全部染成血红。
光芒映得叶修筠的脸一片嫣红,然而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唇色愈加苍白,就在他失血过多,几乎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只惨白的手猛然自书中伸出,抓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腕。
意识浑噩,他只感觉自己被道强大的力量拖了进去,等反应过来时,已埋身在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
他强撑起精神支起身,但因为太过虚弱,眼前只有一片朦胧,而他仍是睁大了眼,想要努力看清那人的脸。
对方的手指伸过来,拨开他散落在额边的发丝。叶修筠的额角有一道小小的白色疤痕,因他肤色胜雪,所以并不显眼,只有仔细看才能瞧得出。那人的身体紧紧地靠了过来,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的那道伤疤上轻柔印下一吻。
叶修筠的泪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滑下,缓缓打湿那人温暖的掌心。
恍若间如同回到少年时,北方夏日的午后总是燥热烦闷惹人困倦,他倚在塌上捧着本诗集打瞌睡,感觉额角一阵湿湿凉凉的不舒服,半睁开眼,就看见那人得意微笑的脸。
深觉那人笑得如此没心没肺,定是没什么好事。果然,捧起茶杯望见自己映在水中的脸,额角被画上三瓣竹叶,正好遮挡住了原本的伤疤。
叶修筠没生气,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竹叶分明是翠绿的,怎么被你整成了红色。
那人举着朱笔笑得更深,星眸流转,更显得一张脸俊美无俦。看得叶修筠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全身燥热,脸颊控制不住的发烫。
那人道,修筠墨发雪肤眉目如画,宛如江南水墨画中跳出的美人,我只是想要添上一抹艳色罢了。
听对方那么一讲,叶修筠不仅脸发烫,就连耳根也染上了热度。那人食指指尖点上他的唇,道你面色如此苍白,唇色又如此浅淡,美中带着丝凄楚。若是抹上胭脂,灵动起来,会不会就像画龙点睛中的蛟龙一般,飞天成仙弃我而去呢。
叶修筠摸了摸额角的伤疤,道你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那蛟龙是因为太过完美逼真才腾云而去的,我头上被你敲了个疤,还能说是完美吗?
那人双眼一亮,形状优美的唇扬起道:喔,原来是因为我,我的修筠才无法成仙啊。
叶修筠用书挡住脸,决定不再听那人胡言乱语,却被对方一把将书抽开。
你……
不待叶修筠反应,那人已用唇将他未出口的话语堵回去。他的身体被放倒在塌上,摩挲间欲望开始蒸腾,如火焰般迅速燃至全身,烫得他脚趾头都蜷了起来,颤抖着将双腿缠上对方的腰间。
那人恶作剧般轻咬他的耳垂,湿热的气息全部喷洒在他的颈项旁。在叶修筠彻底陷入欲望漩涡之前,沙哑着嗓音对他说道,就算是真成了仙,我也要将你自云端拉下,与我一起浮世沉沦。
☆、竹马
小禾一醒来就感觉不对劲。
他一向贪睡,每天需要叶修筠过来拍窗唤他,他才肯起身。今日竟然没有被打扰,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知道主人的身体一向孱弱,隐隐约约感到不妙的小禾马上套上衣服往叶修筠的房间奔,撞开房门见叶修筠倒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赶紧凑过去摇他胳膊。摇了好一阵,叶修筠j□j一声,睫毛颤了颤,这才悠悠转醒。
叶修筠双眼模糊,茫然的望了许久,才认出身边一脸焦急的小禾。他想要起来,但刚支起身子,就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全身无力的又倒了回去。
虽说他的面色一向苍白,但此时那白中带着灰败,病态得使人心惊。
小禾赶忙去请郎中。叶修筠想着自己只是失血过多而已,并无大碍,可是话还没出口小禾就已经就跑得没影了。
叶修筠仰面躺在塌上,感觉天旋地转,晃得他眼晕。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然而进入黑暗之后,脑海中却又不断的闪现那个人的身影。
闭着眼睛摸到塌边的《牡山杂记》,叶修筠紧紧的将那书抱在胸口。
知道那人守在自己身边,心中已经不再感到孤独与害怕。
我既负你一生,也定会用我自己的一生来赎罪……
叶修筠与王惟弈的第一次相遇,其实说不上什么美好。
只是因为一时嘴馋,跑到厨房摸东西吃,嘴里叼着豆包一只脚刚迈出门,就被那人一棍子撂倒在地。醒来就见个小孩围着倒下的他焦急地团团转,见他没有大碍,便松了口气拿着之前已经被他咬了一口的豆包大嚼特嚼起来,狼吞虎咽一副被饿了许久的样子。
那时的王惟弈,全身脏乱邋遢得就像个刚从山中逃出来的小野人,完全看不出以后芝兰玉树俊美无俦的模样。叶修筠小时候家道尚未中落,自出生锦衣玉食,出门都是被奶妈丫鬟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着,连乞丐都没见过,看到这状况惊得甚至把自己额头上的疼痛给忘了。怕他吃得太急噎着了,还跑去舀了瓢水,递给他奶声奶气的叫他慢点吃别着急。
王惟弈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一个小小的豆包自然不够裹腹,于是他又去四处翻腾,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叶修筠怕他把自家厨房翻乱了,向他指了指灶台,说笼里还有几个包子,都是昨晚吃剩下的。
王惟弈马上饿虎扑食般的爬上去,包子一个不落全被他揣进怀里,坐回来见叶修筠双眼眨也不眨像见到怪物一般盯着他,终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拿出一个包子递给对方,叫他也一起吃。
叶修筠看着嫩白包子上面被王惟弈抓出的几枚黑色指印,哭笑不得地婉拒道我不饿。
叶修筠问他,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王惟弈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转了转眼珠,只说他家是经商的,遇上盗匪全家被灭,他装死躲在尸体下面,这才逃过一劫。
叶修筠心思单纯不疑有它,抓着王惟弈的手直道好可怜,要把他拉到自己爹娘面前,却被王惟弈断然拒绝。
王惟弈拼命扯开他的手往里缩,像是在怕着什么似的,身体抖得厉害。叶修筠看他蓬头垢面的,单衣破破烂烂已经寻不出原本的颜色。鞋跑丢了一只,另一只也好不到哪里去,磨破了个洞,脚趾可怜兮兮的都露了出来。最终决定还是先带他梳洗一下再说。
于是叶修筠便拉着他跑到卧房,叫丫鬟去备上热水,谁知丫鬟们一见叶修筠吓得脸色都变了,忙拿丝巾护住他的额头,问这是怎么伤到的。
叶修筠这才发觉自己的额角已经破皮了,虽然已经止住血,但看着仍是十分吓人。叶修筠下意识的望了眼王惟弈,对方也望了望他,神色中带着慌张,叶修筠知王惟弈是怕将袭击他的事说出,便轻描淡写道是自己一不小心磕到的。
王惟弈被带到在里面梳洗,叶修筠则留在外室清理伤口。叶修筠看着丫鬟们提着水来回来去忙忙碌碌,清水提进来没多久就换成黑汤又送出去,突发奇想心说那人该不会是个泥人吧,等一会别给洗没了才好。
不过等到王惟弈梳洗完毕,拉开屏风之后,叶修筠一瞬间就改变了想法。出来的王惟弈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干净剔透十足一副玉人模样,使所有人都惊艳了一把。叶修筠自小总是听人夸他好看,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但一站在王惟弈身边,就觉得自己如同明月旁的星子一般,黯淡得失去了光辉。
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叶修筠自小体弱气血不足,虽说相貌精致眉目如画,但总是带着苍白憔悴,如今看着王惟弈,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好看。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到了王惟弈的眼前,双手托着对方的脸,情不自禁地道,你生得真好看……
王惟弈回望着他,双眼黑白分明,乌黑的眸子仿佛一汪墨汁般晃动着,喃喃道,你的伤……
叶修筠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额上贴着块大膏药,看着有些狼狈滑稽,他笑了笑,道没事,已经不疼了,只是希望别留下什么疤痕就好。
王惟弈带着童音道,留下疤也没关系,要是以后嫁不出去的话,我娶你。
话音一落,在场的丫鬟就都笑了出来,叶修筠脸烫得简直能摊鸡蛋了。
其实怪不得人家认错,叶修筠自出生就身体孱弱,叶家十代单传,父母怕他夭折,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都会往他身上使。当地有个传统,说是取个贱名,或者男孩子当做女孩养,这样的孩子比较好养活。叶修筠是将门之子,他爹是边城将领,特别希望叶家能出个文人,出生前名字就已经取好了,十足的文雅。于是叶将军在取名“叶狗剩”与当作女孩抚养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从此叶修筠便自小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一左一右梳着俩包包头,再加上他本身长得又秀气,不提醒,就没人当他是男孩。叶修筠已经习惯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当他是女孩而想要娶他的话,自然是淡定不能。
叶修筠道我是男的。
王惟弈神色没什么变化,倒是丝毫也不吃惊,摇头晃脑道:哦,你是男的啊,那以后要是因为这个疤,没女孩肯做你媳妇的话,你干脆嫁我得了。
这番话说完,围在四周的丫鬟们笑得更加厉害,有一两个甚至笑得肚皮都痛了,扶着椅子半天起不来。
叶修筠弄不懂王惟弈这是真傻还是在作弄他,气得气质全无,双手齐上去扯那人的脸,而王惟弈仿佛不知道痛一般,带着微笑温和的看着他,恍然间手下的脸变成了那人长大之后的模样,唯一不变的只有含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