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舟对上了贾立迟疑的眼,令道:「即刻去办。」
「是。」贾立抱拳领了命,退出庭园。
手边新添的水烧开,江兰舟又为几位大人加了茶。
「话说回来……」绕了大半圈,黄大人终是忍不住说到了重点:「前些日子那个杀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审得好呀!」
「让几位大人见笑了。」语气谦逊中带点无奈,江兰舟应道:「延宕多时,幸而能破。」
「江大人谦虚了。」林大人摇摇手,说道:「一个人自京城来此经商,遇上所爱,最终却死在爱人之弟的手里,想来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还死者一个公道?州牧大人对江大人是赞赏有加,还要我等向您多多学习、多多讨教哪。」
「是呀、是呀。」黄大人连忙点头如捣蒜,抢在李大人开口之前补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见识、人脉都广……最重要的是,本官听州牧大人说,大理寺的寺台陈大人很是关心此案,欲请您上京一趟,当面问问一个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丝剥茧,好作为往後同僚办案的参考」
「是呀!毕竟那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呀……」李大人见缝插针道,摇头叹气再叹气。「真是太骇人听闻了哪!」
黄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倘若当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儿传仵作,也不会传了一月仍传唤不来,为破此案还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个儿掏腰包聘仵作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结。」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着哼了声。「那麽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与昔日上司的寺台陈大人饮茶赏花了哪。」
「咳咳……」反驳不了,李大人脸红了红,半晌,道:「总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时,若是这个……那个……寺台大人问起,可得请江大人为本官……呃,本官是说为我等美言几句呀。」
三年从来无所交集的数人,这转眼间的转变,全是为了京商被杀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转送大理寺协助运屍回京交还家属的事宜,才会弄得众所周知;换句话说,若今日死的是个本地人,无需劳师动众运屍回京,没有层层知会,此刻大约还是悠闲院中下棋。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江兰舟自是明白几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书一封,上呈陈大人。当中详述办案过程,陈大人读过之後,会当允许我不必上京了。」
语落,三人呆滞地望着他。
「当中详述办案过程,自也不会漏了平日几位大人对江某的照应。」
江兰舟补充着。所谓的办案过程便是将开堂审案所录下的案帐、屍帐重抄一份,加上陈大人问及是否见过临县同僚,他便照实回说见过了;至於是案发前抑或是案发後见过,就无需详述。陈大人身居庙堂,位高权重,成日在朝中想着如何扳倒挡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狸,眼下这等的班门弄斧,还是别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给众人招祸。
「原来是这样……」
「不上京了,是有点可惜……」
「是哪,但……将来总有机会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听闻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够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见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争相投入门下效命,若没信任之人提及,转眼便忘。
近来听闻江大人从前得寺台陈大人重用,是为人陷害才遭贬;陈大人暗中相助,先将其安于福平县令一职,待找到适当时机,自然是会将之调回京中的。如此想来,与江大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
若是早点收到这重要消息,他们也不会迟了三年才与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当年江大人上任时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有误;那时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过错被眨,又得罪上头,永世别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远些,否则难保不遭池鱼之殃。
唉……将几位大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江兰舟暗自摇了摇头。
若要跟风,就得要先学看风向;可风呀,哪里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头的人转了念头,便是风云变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闲下心吧。
在福平县平静了三年,远离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见到眼前几位大人老来还怀抱升官梦,也是颇有趣;京里,多少人争了一世,到头来才发觉一场空,却已深陷泥沼难以抽身,偏偏在外头看着的人是雾里看花,硬是要往这浑水里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这般野心、这等手段伤不了人;再者京中已无他落脚之处,若要在福平待着,没必要再为自己树敌。这是为何他答应了李大人的要求,於碧落阁设宴款待;这段日子受了几位大人的招待与好处,礼尚往来,免去人情积欠方是长久之计。
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话题的转换。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来尝过的几款茶,个中滋味是多麽多麽苦涩、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兰舟静静听着,但笑不语。
又过一阵,鹰语与贾立一同归来,众人见天色不早,便要动身前往碧落阁。
命了鹰语领在前,招呼几位大人出了庭圜,江兰舟压後走在回廊。
前方还能听见李大人诉说当年勇,另两位大人冷声讽刺,转头,瞥见的是一幅宁静画面。
回廊尾处的屋檐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长长的草,轻轻穿过窗,在外头的水盆中画圆。
草尖划过水无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着那自杀人案子结束後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脸容,江兰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弯出弧度。
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同时,也无聊透顶呀……
望了许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时,唤来了一旁的小仆端来笔砚,写下几字,交代了几句话。那时,鹰语久等不到人,回头来寻,小仆已然退去。
鹰语睨着小仆背影,江兰舟笑着解释道:「见知行闲得慌,允他至我书房翻翻书。」
魏鹰语也笑。「大人那些棋谱只怕陶仵作见了更无趣吧。」
「怎麽这麽说嘛,里头还有别的书呀。」
「大人说的是那些比棋谱更无趣的陈年案帐?陶仵作连前几个月的案子都不感兴趣了,更何况是那些旧案……几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烦,贾护卫领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没见过哪个师爷这麽对县令说话的……」
水面的圆,很饱满。
可这圆,无论画得再快,怎麽就是画不全呢?
陶知行手里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轻点窗台上浅盆里积满的雨水,每画一圈,就自问一回。
来到福平四个月了。最初的两日进出惠堂,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着……接着就闲下了。
离开日江时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说从前在京里的故友需要帮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让她跟着来到福平县衙待着两年,还说让她以男装身分见人,较能方便行事;三哥则说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认分,这两年就让她出去闯闯,切记莫要给大哥添乱。
两位兄长的话陶知行谨记在心。县衙不比自家,房里她不敢堆放自制的药粉草药、检验书籍、各式器具;院里更没有小木屋任她摆弄肉块、骨头、脏器……能离开香到鼻子发痒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观察过,这府里的人不多,个个都颇闲,院中时常日上三竿才见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说说话,过午似乎还有午睡习惯,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为是这福平民情,入境理当随俗,她也跟着躺到近午才下床,绕着庭园散步,偶尔被叫去观棋飮茶,一日过一日,直到有日出门寄平安信给大哥,方知原来福平无异於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闲的,只有县衙。
这……合该是好事吧?
县衙闲着,意味着管区内和乐平安。一个仵作无用武之地,那麽,大哥送她到此,当真只是为了将个麻烦鬼支开?
将手中的草换到另一只手,陶知行撑着脸颊。
她试过从这庭院中的每个角落看同一处风景,楼宇、小亭、回廊,数着会在府里出现的人们,小仆、衙役、贾护卫、魏师爷、大人……同样的景、同样的人,变化的只有愈发盛开的花、萌芽的树,与越来越绿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劲。
对於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劲。
画圆的手微停,瞅着一只小麻雀飞到了水盆边上,蹦跳两步又展翅高飞。陶知行目光随之放远,落到了回廊另一头的小亭中。
临县的几位大人一早来到了府里,在小亭石桌上摆了棋盘、棋子,石阶上架了炭盆铁壶煮茶,看似十分专注地研究棋艺。众人有时大笑出声,有时争执不下,模样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们围着一张棋盘,她会以为几位大人谈论的是国家大事。
陶知行黑眸落在一张白净带笑的侧脸。魏师爷说大人缠了他三年,日日在亭中下棋对弈,夜夜在书房钻研棋谱,如今又邀人过府下棋,说大人爱棋成痴应当不假。
……望着那总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陶知行想起那个她在小亭中大口吃肉却老被打断、顺带听到了很多她并不想知道的事的午後。
不想知道的事……好比说,她的验屍结果让一个十岁的孩童定罪;好比说,魏师爷在外人看来是大人的左右手,实则是被派来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好比说,大人手中握有某样重要的东西。
她并不想知道这些。
一旦听见了,该想的,是如何消去、忘却。
远方忽而转大的谈话声打断了思绪,陶知行皱了皱眉,移开视线,又专心地拿着草在水面画圆。
她的世界约莫就是这副石盆装水的模样吧?装不满,也倒不干,风再如何吹皲,草再如何划过,也只是在表面,烙不下痕迹……
手中的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水面,陶知行又趴低了身子。
「阿九……阿九!」
意识过来时,几声叫唤由远而近,陶知行循声看去,是一府中小仆。
就见他快步来到自己面前,递出手中一张对折的纸条。
「大人交代要交给阿九,请阿九即刻过目。」小仆说着。
将长长的草衔在嘴边,陶知行依言接过,却未打开,直觉望向回廊另一头。
小仆也跟着瞥了眼无人的廊下,道:「大人带着三位大人与魏师爷、贾护卫上碧落阁去了。」
上青楼呀……还以为他与其他当官的有多麽不同呢。应了声,见小仆退下,陶知行低头打开手中纸条。
沉稳的字迹写着:其一,麻香。其二,书房,西二。
「……」打哑谜?陶知行嘴角抽了下。
麻香指的应是大人赠与她的麻香堂麻油……是了,那日大人似乎提及有两件事要同她说,不过那时她沉迷于纯正金标牧童戏水瓶身,没留意大人後来说了些什麽。
书房、西二……指的又是什麽?
府里有书房的,就只有大人和魏师爷……转转眼,陶知行吐掉口中的草,回身迈步。
推开门,一股淡淡松墨香。
陶知行立在敞开的门边,环顾阴暗窄小的书房内。
本就不甚宽敞的房内被书架围起,遮了窗,只留了一点隙缝,於是显得昏暗。四面靠墙摆放书架,相隔一人能通过的距离,再摆了第二围书架。陶知行来到狭小的走道中抬头,书籍一层迭一层,令她顿时有些头晕。
书房中央一张长案,案上是文房四宝、棋盘棋子,几本棋谱摊开,一本压一本,细看最上头那本,朱色的字迹圈了几圈。
「西、二?」按着棋谱经纬读出,陶知行弓起纤指,挠挠头顶。她再一次摊开了手中纸条,盯着西二两字。
不是巧合?
可是真的太难懂了……陶知行斜靠在案上,双手环胸;那刻,日落西山,些许光线穿过窗、穿过书间隙缝,染了书房一束暖意。
呃,该不会……这也不是巧合?
陶知行缓缓转向书房西面,看了老半天,看到天都黑了,她点上灯,来到书架间翻着一本又一本的棋谱,忽地发觉靠墙的书架下层,最阴暗处有几口蒙尘的箱子,她蹲下身将之一一拉出。
抹开了尘,手中的灯照在箱上的字。甯武七年、甯武八年、甯武九年、明永一年、明永二年……
直觉地解了箱封,打开。
手抄的陈年案帐数本相迭,几捆布包摊开後是各式检验器具,当中一包令她手中一顿,只因上头绣着大哥的名字。
这捆器具她自是识得,是陶氏检验用具,由家族中领後辈入门的长辈传下,她也有一副;只是她的多加改造,与眼前大哥从前用过的传统器具相比,已有多处相异。
仵作各派有各自手法,检验器具向来不外借,此物曾是大哥的,又怎麽会到了大人手上?大哥在京中的最後几年已是无心仵作工作,但能让他将器具相赠,想必深得大哥信任。
信任?
……这是为何大哥连代代相传的陶氏检验录也能奉送?甚至连百劝不听、恨不得锁在自家地窖中直至醒悟的小妹,也能放心相托两年之久……
陶家人一向相信证据多於其它,至少,她难以将信任投注在一个活人身上;能得大哥完全信任之人,是怎麽样的一个人呢?
只一瞬,陶知行甩甩头,甩掉这陌生又莫名的念头。研究一个活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理解了他的当下,并不代表能永久理解,更无法判断其行径;没有意义,自然不该多花心思。
握着手中的布包,考虑了片刻,陶知行又往箱中深处挖着。这箱东西不是活物,在福平的日子也还有许久,既然如此,就……打发打发也好。
这麽想着,陶知行翻出了整箱的陈旧物品後,箱底一张雪白新纸写道
带走。
第五章
「大人,日阳怎麽不记得从前您是这麽样的一个人?」
软软的声音,微微的香气,昏昏的烛光穿过细雕灯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兰舟侧身躺在床上,眼轻阖,过了许久才回问:「怎样的人?」
不远处的木圆桌前,偏艳的长相,日阳一身牡丹怒放的红衫,迳自斟酒喝着。听闻那问话,她娇笑一声,仿佛笑他的问话太过刻意,毕竟今晚临近福平三县的县令全都来到了碧落阁,甘鸨母的嘴都快笑到裂开了哪。
「来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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