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萧怀偶尔会奇怪地问:“黎浅怎么还没有死?”
杨恋尴尬地笑着,不知该怎样解释。他总不能说,每个月自己都偷偷用内力为黎浅续命吧,或者说自己央求师父赏赐的灵丹妙药都给了黎浅。他知道黎浅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但是他不赞同师父的做法。曾经明着向师父提过,被狠狠骂了一顿。黎浅也因此遭毒打,差点送了命。杨恋从此不敢再对师父提这件事,私下里却尽量帮助黎浅。
杨恋一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不能做到像其他人那样,狠下心冷下脸,漠视黎浅的存在。萧怀嘲笑他孩子气,只是一种对小猫小狗的可怜。杨恋却知道,那份感情决非如此简单。
杨恋清楚记得五年前中秋节的夜晚。赏月的时候,他吃了太多的点心,晚上撑得睡不着,深更半夜在寂静的院子里一个人溜达。
然后他看见黎浅蜷缩在一棵大树下偷偷的哭泣。黎浅的衣衫上血迹未干,可能是又挨打了,或者是饥饿难耐。对于上次黎浅偷粥挨罚,杨恋心中有些愧疚,其实自己是想做好事。如果当时让黎浅先喝那碗粥,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可惜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补偿自己的过失。所以这次,他禁不住走过去,温和地问道:“你为什么哭?”
黎浅一定没有想到这么晚了院子里还会有人,而且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低着头谦卑地回答:“没,没什么。”
“是伤口痛,还是饿了?药不太好弄,饿了呢,我可以回房给你拿点心。”
黎浅一愣,显然没有听懂杨恋的意思。即使听懂了,他也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忽然病痛毫无预兆地发作,他咬紧嘴唇,想像往常那样强忍过去,可是这次比以往强烈许多。他很快失去知觉倒向地面。
没有殴打和谩骂,黎浅在杨恋的怀中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的是杨恋真诚的笑容。近在咫尺,却触手不及。黎浅知道自己根本不配,不配得到如此的善待。自己的身体很肮脏,从外面到里面,与杨恋靠得太近会玷污杨恋的衣裳,会被杨恋幸福的光芒灼伤。
得知身患绝症后,黎浅记得施复德对他说:“如果你肯用身体取悦我,我就让你尽量活得长些。你活着,我就不会难为你的母亲和弟弟。”
黎浅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拒绝的权力。其实施复德并非偏好男色,黎浅稚嫩清瘦遍布伤痕的身体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最常做的是让黎浅跪在他的身下用嘴承受他的欲望,这仅仅是又一种折磨羞辱黎浅的方法而已。
黎浅试图从杨恋的怀里逃开,杨恋却不肯放手。
“你害怕我还是讨厌我?”杨恋不解地问。
黎浅摇头:“请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会说。”
杨恋松手,黎浅于是恭恭敬敬地在地上跪好:“我是这里最低贱的仆人,我活着是为了赎罪。我没有资格接受别人对我的好。”
“你的身世我知道。”杨恋的脸上依然带着和煦的微笑,“如果你一定这么认为,那你也没有权利拒绝我对你的好。”
黎浅感觉泪水不自禁地流淌,哭了,不是心中难过,而是从未有过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足够他回味一生。
“你身患绝症是吗?”杨恋道,“我可以偷偷教你练内功,听说练成了可以益寿延年。”
“我五岁的时候被点断全身经脉,一辈子无法习武。”黎浅平淡道,“杨少爷的好意,黎浅心领了。”
“练武很辛苦的,还是不练的好。”杨恋没有想到师父做得这么绝,是怕黎浅学会武功逃跑或者报仇吗?“那我给你找些医书来看,或许书里有记载治你的病的法子。”
“我不识字。”黎浅虽然尽量压抑,可是那种深深的自卑和哀伤仍然在眼睛里流转。
“这样啊。”杨恋的语气似乎有点惋惜。
黎浅的头垂得更低了,杨恋一定很瞧不起他,不过这也没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被人瞧起过。“杨少爷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没有请您早点休息吧。”
“以后有时间,我教你读书识字吧。”杨恋忽然说道。
黎浅只当杨恋一时兴起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后来杨恋真的瞒着师父,抽空偷偷教黎浅识字,坚持不懈。
黎浅天资聪颖,过目成诵,举一反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看懂很复杂深奥的文章,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黎浅,你将来或许可以考状元做大官呢。”杨恋总是这样夸赞。
黎浅听到这句的时候,从来只是沉默。他知道自己没有将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读书识字根本是多余的,懂的道理越多,内心就会越痛苦。杨恋拿给他的医书,他仔细翻看过,自己的绝症在哪一本书上都没有记载。或许死是一种解脱,是他唯一最好的归宿,是他日夜憧憬向往的将来。
三
“师父,弟子认为靖康藏宝图一定就在杨恋身上。”萧怀如是说。
施复德的脸上浮起高深莫测的笑容:“你怎能如此肯定?黎浅什么也没说啊。”
“他坚持不说杨恋的下落,不只是为了他们之间那所谓山盟海誓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大概是幻想着杨恋找到宝藏,靠着宝藏里的金钱或者武功秘籍拉拢靠山回来救他脱离苦海。”萧怀轻蔑道,“他那种低贱之人,不知道被多少人上过,还装什么忠贞!”
施复德摇摇头,怀疑道:“黎浅活不过二十岁的,他现在已经十九岁了。只为最多一年的荣华富贵,他怎会忍受如此的折磨?一年前他弟弟失踪,没过多久他母亲自杀,我已经失去了威胁他的筹码,他完全可以一死解脱的。”
“难道说宝藏里有可以医治他绝症的方法或灵丹妙药?”
“很有可能。”施复德道,“南渡战乱,大批国宝流失,宋国有位武林高人明察暗访将国宝一一盗回,并把自己一身本领写入一本惊世宝典,与价值连城的国宝一起埋在隐秘的地方。为让后世子孙记住靖康之耻,宝藏就命名为靖康宝藏。据说惊世宝典除了记载高深武学还有治疗天下顽疾的医药篇。”
“宋人向来软弱,说什么靖康之耻、徽钦北狩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萧怀自认他们金人要比宋人强悍优秀,不过现在的天下既不是大金国的也不是大宋国的,而是蒙古人的元朝。所以萧怀的骄傲也仅仅是相对于宋人的。“如果我得了宝藏,定会联络同族旧部,把蒙古人赶回草原,重建我大金国的声威。若是宋人得了宝藏,估计只会花天酒地无度挥霍吧。”
施复德没有接这句而是转了话题:“也许藏宝图没在杨恋身上。”
萧怀皱眉,想了想道:“杨恋最后一次出现,身边还有一位女子相伴。”
“靖康藏宝图惊现江湖后,杨恋携一女子偷偷回到这里,只见了黎浅一人又匆匆离开。”施复德叹了口气,“可惜那时你我并不知藏宝图落在杨恋手上。那个不孝的兔崽子,我教养他十几年,这么天大的事情他竟然敢瞒着我!”
“师父,弟子早就说过杨恋被黎浅迷了心神,生了二心,对您的命令阳奉阴违。”萧怀道,“弟子教训过他几次,他仍不知悔改。他上次出走又回来,您就应该狠下心清理门户才对。”
施复德面无表情,其实心想:萧怀,你也好不到哪里。嘴上却说:“悔不当初啊。幸好为师还有你这样懂事贴心的好徒弟。”
“师父过奖了,这是弟子该做的。”萧怀道,“您的意思是藏宝图还有可能被那女子得到?”
“也有可能给了黎浅。”施复德冷静地分析,“若是在杨恋或那女子手中,他们理应去寻宝藏。靖康宝藏在关内是没错的,不管他们侨装改扮多么巧妙,只要入了中原是绝逃不过那么多觊觎宝藏的江湖中人的眼睛。至今没有听到有关他们的风声,他们应该还没入关,藏身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也不能证明图不在他们身上啊?他们或许打算先避过风头再入关寻宝。”
施复德解释道:“靖康宝藏谁不垂涎三尺?谁会轻易放弃?江湖传闻藏宝图落在杨恋手中,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惊动朝廷,人们都想方设法找到他们。如果我是他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抓还不如拼一拼先一步得到宝藏。”
“如果我拿到藏宝图绝对不会把他给别人。”萧怀道,“就算杨恋喜欢黎浅,他也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黎浅这种不会武功不识字又毫无自保能力的下贱之人。”
“这正是杨恋高明的地方。”施复德道,“黎浅不会武功不识字拿了图也不可能找到宝藏,再说他爱杨恋至深,定会拼命保住藏宝图。杨恋躲起来慢慢放出风声说藏宝图交给了我,就会把寻宝的人引到咱们师徒身上。黎浅一日不松口,咱们就得不到藏宝图。对外却是百口难辩,白白惹人算计。他知道咱们师徒绝对不会把黎浅交出去,那样等同于放弃宝藏。相反的咱们只要有一口气在肯定会留着黎浅性命,甚至对旁人隐瞒黎浅知道藏宝图下落的事情。这样黎浅活下去的可能就更大了,即使最后你我二人逃不过江湖人追杀死于非命,拉了黎浅垫背,估计黎浅也会给杨恋留下暗号。杨恋将是坐收渔利之人。”
“杨恋当真如此狡猾,那他何不给黎浅一张假图更保险?万一黎浅熬不住向咱们招供,杨恋岂不白忙一场。”萧怀反应快,立刻提出质疑。
施复德微微一笑:“杨恋短期内不可能取得宝藏,他身边又有一身份不明的女子。藏宝图交给他知根知底的黎浅是最安全的。再说他不用真图不给黎浅希望,又如何换得黎浅顽强求生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原来我小看杨恋了。”萧怀懊恼道,“师兄弟这么多年,他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什么事都不跟我争,武功也不如我。他是宋人,我原以为本该如此。”
“连为师也被他骗了。你知道为何黎浅喜欢杨恋却对你不屑一顾吗?”
这是萧怀心头的一根刺,盘踞多年:“黎浅那种下贱之人,谁对他好他就会跟谁。”
“没错。黎浅发病的时候靠杨恋用内力为他续命,我给杨恋的那些灵丹妙药他都给黎浅吃了,所以黎浅才能活到现在还没死。他对黎浅这么好,黎浅当然知恩图报。”施复德语气沉重,“还有,他对这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处处不与你争,收敛锋芒,那是为了讨好卖乖笼络人心。以前为师还不太相信杨恋敢不遵从我的命令,事到如今,为师终于清楚他的真性情了。”
“师父,咱们该怎么办呢?”萧怀急道,“总不能等到旁人找上门来向咱们索要藏宝图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咱们已经分析出了一些真相,再从黎浅身上入手,只要咱们击垮他的精神支柱,就能得到咱们想要的东西。”
两桶盐水泼下去,蜷缩在石地上的黎浅终于有了动静。
施复德知道黎浅虽然没有睁开眼,但是意识已经清醒,耳朵是能听到的。他把那根皮鞭从黎浅的后庭拔出,连带一片血肉,黎浅的身子因为剧痛而颤抖。施复德则将皮鞭丢入一旁的木桶清洗了一下,又拿出来在空中抖开,“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黎浅身上。
“说,藏宝图在什么地方。”施复德的声音冷酷,“不说,我就再让你闻荼糜香。”
萧怀此时才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走入地牢,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词道:“师父,有消息说杨恋和一名女子出现在长白山附近。那女子大着肚子,估计他们是在找产婆。”
施复德阴森冷笑:“黎浅,杨恋与那女子连孩子都有了,恐怕早忘了还有你在这里为他受苦。”
萧怀也帮腔道:“真是可怜呢,他们双宿双飞,到时再拿了宝藏,过神仙生活,你早成了一缕孤魂。”
“你们……说得是……真的?”黎浅虚弱地问,“……他们还在一起……那女子怀孕了?”
“飞鹰帮先传来的消息,江湖人已经闻风而动向长白山去了。”萧怀煞有介事道,“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千万别让藏宝图落在旁人手上。”
“黎浅怎么办?”
萧怀道:“带着他上路太麻烦了,反正咱们知道了杨恋的下落,留着他也没用了。”
施复德叹了口气:“黎浅,你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我不如早点送你上路。”
“等等,求您给我一点吃的可以吗?”黎浅的声音很轻,语气里透着伤心绝望。
“怀儿,给他拿些吃的来。”施复德道,“咱们可不像杨恋那么绝情,你吃饱了在黄泉路上等着他吧。”
黎浅沉默。施复德却知道,黎浅的心应该已经开始动摇。
萧怀随便弄了一碗冷粥,在黎浅面前,倒在肮脏的石地上,又掺了把土进去,讽刺道:“你这种下贱淫荡的婊子,只配光着身子舔地上的猪食。杨恋怎么会守着美若天仙的女子不抱,真的看上你?不过玩玩罢了。”
黎浅挣扎着挪动头部,麻木地舔着地上肮脏的食物,一口,两口……直到一粒米都不剩。他的眼神暗淡,仿佛所有希望的火瞬间熄灭。
“有什么遗言要交待吗?”施复德问道。
“藏宝图不在杨恋身上。”黎浅忽然说了一句。
萧怀的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看来师父料得不错了,黎浅知道藏宝图的下落。
“你说什么?”施复德故作怀疑。
黎浅回答得很干脆:“杀了萧怀,我就告诉你藏宝图在哪里。”
萧怀冷笑:“不见棺材不掉泪。师父,他是不是疯了,居然提这种可笑的要求?”
“笑话。”施复德的语气里充满嘲讽。然后抽出腰间的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出。
萧怀看见一片血雾在眼前喷薄,耳边是一种奇异的响声,感觉不到痛,只是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对自己出手?难道师父想得到藏宝图想得发疯了?
四
“我已经杀了萧怀,你可以说出藏宝图在哪里了吧?”施复德的宝剑因为出手快半滴血也未沾,散着阴森的杀气,在昏暗的地牢中闪亮,“你说实话,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黎浅淡淡地笑了,眼中的哀伤也隐去:“萧怀是你痛恨的大金国皇族后裔,你教他武功不过是利用他为你做事。你早晚要杀他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