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种各样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没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终生!那么,她呢?她曾经追〃求过,也曾经得到过:她痴迷于事业,平生没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语系让她如愿以〃偿;她憧憬过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但是,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阵风,她以为已经牢牢地抓在手里,〃伸开十指,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她说过,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为她安排好的吧?把给了她的再夺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再〃让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着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颗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缓缓〃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无根飘萍。。。。。。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伸过软绵绵的手,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来,〃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吃药?你别动,姑妈给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姑妈心疼地搂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着你呢,别怕!人哪,谁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心可得放开啊!你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好。。。。。。〃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觉着心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说,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发抖!
台灯下,那个雕花镜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颤抖着,把镜框拿过来,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个瞬间重现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温柔,慈祥,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覆盖了照片,严厉〃地注视着她,这也是妈妈的脸,是她在生活中亲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女儿只能给您带来烦〃恼,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现在对女儿只有怨恨,那时何必又爱得那样深?也许,〃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来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过是您的一个负担、一个累赘,我曾经想给您以解脱,也给自己〃以解脱,可是命运没有让我离开家远走高飞,我只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边!我不想乞求您的怜悯,不想勉强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寻求到的、属于我的爱呢?实在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还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认为爱是自发的、天然的、无条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却没有料到会被您扼杀,并且不惜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您明明知道这是女儿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了!您所维护的一切都远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吗?。。。。。。
大滴清泪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新月十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测妈妈的心,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轻轻地抚着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泪水,突然问,她。。。。。。是我的亲妈吗?〃
〃什么?〃姑妈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来说这样儿的话?你又不是抱来的、捡〃来的,还能有几个妈?她当然就是你的亲妈,你瞅瞅,你们娘儿俩的脸盘儿、眉眼儿〃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不,不像,我早就觉着她不像我的亲妈。。。。。。〃新月喃喃地说。她想起过去妈妈〃和爸爸无数次的争吵,那都是因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说过的话:
〃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谁是我的亲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冲击使韩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新月痛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藏着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爸爸,你们为什么都一直不告诉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韩子奇的心头,不,时时都记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的灵魂,摧残着他的肉体,又逼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决不告诉女儿!女儿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知道更多的苦难!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垂下白发苍苍的头,声音颤抖着说,〃新月,没。。。。。。没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瞒我了,爸爸!〃新月把脸贴着父亲的白发,泪水洒在那缕缕银丝上,十几年了,我总是看着您在痛苦中沉默,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吧?爸〃爸,不要再为我痛苦了,女儿。。。。。。不会再麻烦您太久了,恐怕要离开您了!您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应该告诉我,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到死都不认识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谁啊?〃
〃新月!〃韩子奇痛苦地叫着女儿,〃别。。。。。。别问。。。。。。〃滚滚的热泪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他战栗着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那晶莹〃的眼睛正期望着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骗你,是因为还没有等到你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的人生!也许。。。。。。那一天已经没有了?!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他伸出手臂,搂着女儿的脖子,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爸爸,告诉我!〃新月固执地仰起脸,两眼定定地盯着他!
女儿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着的秘密,已经很难再向她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早晚是要告诉她的!告诉她吧,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病成这〃样,也许。。。。。。也许以后就会失去这个机会,那将使父女两人都遗恨终生!
第十三章玉归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争消耗了多少钢铁,吞噬了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家园,粉碎了多少美好的梦,改变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世界搏斗,德、意、日三个魔王搅乱了整个地球。面对共同的灾难和仇敌,美、英、苏、中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躏的人民携起手来,东、西两个半球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10月13日,反戈一击,对德宣战。1945年5月8日,德国正式签订无条件投降书。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面无人色地发表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饱尝了战争苦难的全世界人民终于迎来了悲壮的胜利日!
一封溅着大西洋海水、染着英格兰硝烟的家信送到了韩大大的手里,那封信的措词,凄凉得犹如梦中的谵语:我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吗?
惊喜使韩太太几乎昏厥。复信寄往伦敦,信封是韩子奇自己用英文写好了在信中附来的,里面的信纸上却是稚嫩的孩童字迹:〃爸爸小姨快回来吧,妈妈想你们。〃这封信写得无头无尾,短得像电报,却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表达了最深切的思念,远比请人代写的文绉绉的〃夫君见字如晤〃之类言辞更能震动天涯未归人的心扉!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穴中的昆虫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沉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华夏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元旦祭祀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围绕宅院、水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水饺,吃〃龙鳞〃即春饼,吃〃龙须面〃;给孩子理发,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了蜡烛照房子照墙壁,〃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八年的禁锢,使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1946年的早春二月降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阳门箭楼的琉璃瓦上还蒙着厚厚的尘灰;大栅栏街旁商店的布招还在朔风中颤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缩颈;恐惧兵烫的百姓还在紧闭着院门。对这个〃中和节〃,连汉民族好像也无动于衷了,更何况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穆斯林!龙似乎还没有醒来。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博雅〃宅的大门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着一只棕色皮箱。苍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这条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着灰黄的土路,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那脚步由于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他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即踏上石阶,站住了。他解开大衣的钮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在他把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被黑色礼帽遮住一半的宽广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双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啊,十年,终于回来了,让我好好儿看看你,我的家!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宅前的槐树断了,脊上的鸱吻残了,门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玉魔〃老人的遗墨: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恍惚之间,仿佛十年的岁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门,日暮还家,像往常的无数个黄昏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童声。
他的心一阵惊悸,〃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