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他越听越不对味儿,几次使眼色,无奈韩太太〃装做没看见,她心里想说的话,谁也堵不回去!韩子奇不得不打断她,面有愠色地〃说:〃啧,啧,你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太无礼了!人家楚老师。。。。。。〃他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尴尬地对楚雁潮说:〃楚老师,她这个人没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头〃昏脑胀,爱女心切,急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白,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母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选择了后者:〃韩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白:你们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强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妻子〃的话本来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让他吃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竟然发生了爱〃情!韩子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了,耳不聪,眼不明,头脑糊涂麻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毫无察觉?女儿已经长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龄,在这种年龄,〃思想最活跃,感情最丰富,对来自异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坠入情网便不能自〃拔,也许会结成佳偶,也许会酿成悲剧,而爱情的悲剧对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毁灭人生!做父母的失职啊,这些,早就该为女儿想到,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险路狭谷,必须小心翼翼地度过去。。。。。。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经先发制人了!如果韩子奇及早发现,他也许会果断地加以诱导和阻止,但现在已经〃落在后头了!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潮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父母辈分的人,'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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