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
事实证明,张杨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
翌日,韩耀联系了原来几个进货的地方,打听价格才发现今年市场上扒皮剥削得是够狠实。他根本无需特意赔钱,成本价加上一些零碎费用,合起来的价钱还比市场上一般价格还要便宜至多百分之十,如果稍微加价,他把承包商打发乐呵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
非常逢时的,不到两天的工夫,老曾再次找到韩耀,说他有个在二道河子修桥的哥们儿,钢筋和混凝土不够用,问韩耀还有存货没有,要是有的话能不能给便宜些。
韩耀自然把他打发的乐乐呵呵,又要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处,让他知道,我韩耀是因为为人仗义才格外照顾你,让对方记得这份情,了解韩耀为人是一等一,那表现,丁点儿看不出有献殷勤,企图从他们身上图些什么的意思。
这样一来二去,一个传一个,那些建筑公司给掏钱买高价建材的不算,不少被要求垫付建材钱,最后还得按合同拿计划价报销的包工程头子们都认准韩耀,指望起韩耀来了。
炕洞里的钱自从投入到这笔“小买卖”当中,按照实现预期的提价,一周一周循环进出,两个月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韩耀只拿本钱跟他们玩儿,赚出来的利润全撤出来给了张杨,让他拿去家用也好,存起来也好,随便。
张杨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笔钱全用来买债券。
八八年的下半年一开始,通货膨胀果然席卷而来,物价成倍飞涨。然而也有好处,就是无论银行还是债券,利率都大幅度提高。
一时间,剧团同事们都在讨论家里要拿出多少钱买债券,现在多买,以后多得,大家伙儿都本着这个信念勒紧了裤腰,然后一起约好,国债开卖的前一天跟团里请假,组团去排队买债券。
为了债券,这一大帮人三更半夜摸黑起床,打着手电筒直奔银行,到那儿一看,居然还有带铺盖卷来打地铺的,和气连天的坚守。剧团这些人来得还算早,前面没多少人,而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成堆人来,队伍拐了个弯,逐渐向后延伸,长龙尾巴隐藏进转角,不知道后头还拖出多长,还隐约传来推搡和争吵声。这些人真是希望渺茫,遥遥无期了。
张杨跟同事们一起从半夜坚持到银行开门,好容易等到开门的一瞬间,人群立刻躁动骚乱,甚至后头眼看着买不上的人还跑过来企图插队。张杨在人潮中奋战,可算是在告罄前买到了国债。一群人疲惫不堪的各回各家,张杨揉着眼睛往回走,路过邮局时想到家信也差不多到日子了,于是顺便进去查了邮件,果真有他家寄来的信和包裹。包裹很小很轻,信倒是少见的厚。
乘电车回到四条街,韩耀还在睡,但上午可能出去了一趟,大背心换成衬衣,脸朝墙窝着睡觉,也不知道吃过饭没有。
张杨坐在炕沿上,先闭眼睛休息一会,揉揉酸疼的额头,然后捧起包裹晃了晃,掂了掂分量,猜了半天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又看向那封厚厚的信。
想了想,他把包裹放在一旁,撕开信封朝下倒,另一只手伸平,期待的在下面接着信。
而先从信封里哗啦啦掉出来的,竟是一厚沓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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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住房改革在88年还没明确提出转向市场,使住房作为商品进入市场,但住房商品化在七十年代末就提出过,小范围试点也初见成效,仔细想过,大胆的人会发觉到,这时全国范围的商品房开发已经蓄势待发。韩耀这些做生意的,有时候脑洞开得大,想得比较多,大家看个乐呵,不必深究w
56第五十六章
张杨还记得两年前,他和韩耀回祈盘屯过春节那次;张母曾在厨房跟他谈过关于找对象的事。当时张杨的想法何其单纯;听张母说完不强给他相对象;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张母也不觉得怎么着,那时的她只是觉得;儿子在省城呆了一两年,已经能看出心思跟农村人不同;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也得理解一下;开明一些。
其实;若是按照北方农村从来的旧规矩,男女结婚;一般只需父母出面做主;媒人牵线,两家长辈私底下觉得合适之后,俩个孩子再大正旗鼓见上一面,倘若没有大出入,那么婚事就正式定下了。
从古以来,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统已根深蒂固。虽说素不相识的二人走到一起,免不了会相互看不上,毕竟农村家家户户,谁没有个一星半点的毛病,但大家都是从不可心慢慢儿挺过来。
包括张母也一样。
张母也有十六七一枝花的年纪,当年家里给她相门户,看上了张父一身力气,虽然穷,但种田挑水,沤肥喂牛,啥都能干,于是将闺女给了他。没想到结婚之后才知道张父竟有耍大钱的毛病,家里稍微有几个钱,保准拿出去跟人耍,后来张母把钱锁在大柜里,张父居然拿斧头把柜门劈开了,里面总共才两毛钱,他拿了就跑,到晚上回家,又是浑身上下输精光。
张母当年是天天哭,夜夜哭,恨日子没法过,还很她爹妈给找了这么个人,有时候气不过都想收拾收拾跑了得了。可等到气性劲儿过去,再无奈的生活也还是要继续。况且,人生苦短四个字,真不是说瞎话。无论时日多么长久难熬,终究有云开月明的一天,现在渐渐岁数大了,张父年轻时的毛病也没了,倒是仅有的三两个优点还保持着,家里的粗重活计,张父仍然比别家男人干得更好,更精细,也从来让媳妇扛事。
所以现下回头想来,老人不愧是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眼光错不了,过一辈子的人,还得长辈给挑。
但张母可没忘从前难熬的生活,对于她唯一的老儿子,张母是不希望他也要“守得云开”,只盼望儿子的婚姻直接就是“见月明”。
这媳妇儿,是要一辈子陪男人过日子,给男人照顾家的,女人再好再能干,只要男人觉得不可心,日子十有八…九也不会舒坦。老儿子现如今的想法还跟农村人根本不是一路,她和老鬼头子要是主张给找回来个闺女,张杨要是看不上眼呢?年轻人上来钻牛角尖的劲儿,谁都整不了,那他以后起码有十年八年甭想有舒心日子。
所以在厨房谈话那次,她答应张杨,可以自己找个喜欢的,城里人乡下人都可以,长相也没太多所谓。
但开明归开明,一切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打算,张母并没完全松口。年轻人最容易猪油蒙心,看人看不到根儿上,从来最在乎相貌,不在乎性格,所以女方必须领回家来让爹妈把关,这儿媳妇让大家都相中是最好,但只要父母看不上眼,那张杨说啥都不好使。
这话说开了,母子俩虽然各怀心思,倒也暂时都安心了。
张母开始坐等儿子往家领对象。
可三五月逐渐过去,不知不觉一多年过去,与他同龄的大小伙子和大闺女,该娶亲的娶亲,该外嫁的外嫁,张杨却连个小姑娘都没往家领,甚至想找对象的意思都没有表现出分毫。张母坐不住了,儿子他咋就不着急啊!
对象的事,封封家信里要问到,儿子却跟看不见似的从来不答话;后来在省城有正经工作,迁户口回家一趟,张母追着让他说说到底什么想法,张杨就装被了灌哑药,死活不说,后来拿“缘分”之类的话敷衍她,最后干脆躲着;结果许是追问的太狠,年底连回家过年都不敢,寄回来一堆东西,人没影儿了。
今年夏天,吴春荣连娃都生出来了,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喜糖喜蛋从上沟子一路撒回祈盘屯。村里议论说他们没够年龄,没领证,非婚生的孩子要罚钱云云,人养猪专业户的姑爷紧接着就扬言发话——
“又不是没钱,罚呗,我们家现在有后了!钱算个啥玩意儿!”
在他们农村这一片,有后是人生第一大事,人活一生最重视的就是孩子。
人为啥结婚?为了生孩子;人为啥攒钱?为了给孩子相个好门户,完后好再生孩子。
吴家姑爷这话放出去,酸了不知十里八乡多少户人家,二赖子比吴春荣还先结的婚,让吴家姑爷给撩持了一下,非要争这个面子,于是二赖子家媳妇儿紧随其后也怀了孕。
张杨跟这俩人从小在一堆儿玩,现在长大了,屯里人也习惯性将他们拿到一起比较。为这事,张母上了老大的火,无论如何降不下来。
可是上火的事没完,反而接踵而至。张母一家兄弟姐妹五人,年龄相差甚远,最大的与最小的隔了近一辈人的年岁,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想到,张杨他二舅姆居然也有身子了!屯子里都讲究他们家,说这简直是瞎胡闹,这就是不要脸么,跟小辈儿抢这风头。
然而二舅家辈分虽然大,但那也是仗着上头有他姐,姐姐岁数大给带起来了,人儿毕竟还年轻。那二舅姆被说几句也算了,没什么意思。意料之中,话题转而变成了张家小崽儿。
几个爱背后闲磕牙,唯恐屯里没点儿破事可谈论的大广播喇叭开始到处宣传,在村头妇女聚堆儿的大杨树底下,口无遮拦的讲究张家,尖酸无比。
“这张杨不行啊,今年二十了吧,你们说说,吴家春荣和小二赖这都有后了,连二舅姆都豁出脸要生,诶他咋就不结婚呢?咋就不着急呢?”
“能不能一心想在城里攀高枝儿,完了城里人儿嫌他农村来的,苞米碴子攀不上大米白面!哈哈哈哈!”
“唉,这大小伙儿啊,过了二十相门户就得让别人挑一挑,都害怕是不是有啥毛病,还是因为名声不好啥的。这要是攀不上高枝儿,回来再找,农村人也看不上他了,你说亏本儿不亏本儿吧,要不说人得知道自己是哪路货。”
“嘶,那小张杨,去年还回来改户口呢,现在也算是城里人儿啊。不能是真有啥毛病,不好找对象吧?哎妈呀,那可逗乐了!现在指不定在城里急得直蹦跶,完了诶就是不敢回家,你说张家以后可咋做人了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来二去传到张母耳朵里,气得她直哆嗦,可又不能出去理论,毕竟张杨是真没结婚啊。到最后,就连张母都开始疑心,她儿子没有什么毛病,她是知道的,难不成张杨真像那帮女的说的,一心想攀高枝儿?张母一想到就恨不得逮着张杨扇两大巴掌,简直就是傻到家!
如此这般,张杨的婚事俨然成了张母最大的心病,她既急得慌又害怕,实在不能再等下去。
与此同时,张杨瞅着手里这些相片,心情比之张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翻看的时候甚至手都在发抖,照片上清一色全是小姑娘,背面写得名字年龄,家住屯子近到祈盘一队,远到二三百里地外的河南道,根本想象不出这老太太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她们一个个搜罗起来!
相片中间夹着信纸,上面一共只有三行字——
好好看看有没有相中的,缘分不缘分的也在于搭桥,城里找不着,兴许绕一遭,还得在农村找个闺女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样才叫相称。
妈告诉你,做人要知足,不能巴巴的想美梦。
吴家春荣生的老胖小子,招人稀罕,特意去县城照相馆照的相片,说让你看看,妈给你寄过去了,你看完给我寄回来。
张杨拆开包裹,果然里头一本老厚的相册,翻开全是吴家三口人的照片,小娃胖嘟嘟的,咧着嘴刚会笑,脸颊上带两个小酒窝。本来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要是往常他都能乐得坐不住,坐车去上沟子给吴春荣随礼。
可是现在,这玩意儿却是张杨最不想看的东西,简直是毫无征兆插…进心肉的一把刀。
张杨双手捂住脸,缓缓的,苦恼的弯下腰,手肘狠狠在相册上压出凹陷和扭曲的褶皱。良久,他用力捗了把脸,合上相册回身看向炕里。
韩耀正盘腿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坐了多长时间。
四目相对,张杨眼角通红,移开视线,将散乱的相片,家信跟相册摞在一起,递给韩耀。
这个话题他们曾经谈论过,却只谈论了一半,张杨那么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韩耀却死活不告诉他;后来家具店黄了,建材也赔本,张杨怕韩耀心烦,所以绝口没在提起过;最近两个月家信不频,他也渐渐忘了。然而今天,他们不得不谈。
“吴春荣生儿子了,估计屯里人讲话扫了我妈的面子,她也实在等不了了。”张杨顿了顿,哑声道,“……你以前跟我说,能让我不结婚,是不是……一直拿话唬我?”
韩耀垂着眼,一张张翻看相片上的女人,反问:“我以前唬过你么?”
张杨点点头,怔了下,又摇头。
韩耀看过最后一张相片,大手将一厚沓码规整放在炕上,嗤笑道:“挑这么多老娘们儿,没一个有我好看,你妈眼神儿不行。”继而长吁口气,点燃烟吸了半根,又缓声道:“我这人你知道,没人管我娶不娶媳妇,生不生孩子,我也从来不后悔。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能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么?”
张杨颓然的坐着,摇头:“……不能。”
农村那地方,人活一辈子,就为了结婚,为了生孩子,天经地义,两样少一样都不成。别说他不结婚,就是结婚之后生不出孩子,或者没过门子就怀孕,那简直都是磕碜到不能再磕碜。张杨大舅年轻时没能找到对象,后来日子过得多苦,连带张母她们这些当亲戚的也被在背后说三道四,一时间没人给他们家一个好脸。这样的事情,即使全家搬走,祖坟也还在这片山头上,能搬到哪儿去呢。
哪怕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在意屯里人怎么议论,张杨也根本过不了爹妈这一关。媳妇好不好都是其次,张家只有他一个儿子,最重要的是后代,张家也要这个脸面。
张杨要是死活不结婚,说出真正原因,这么膈应的事儿,他爹妈八成会把他打死,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含辛茹苦养出个孽,不孝;不说真正原因,不管编什么样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