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剧院总是这些剧目,翻来覆去,留不住观众,而电视和广播普及,生活丰富起来之后,在北方还是土生土长的二人转和热闹的大秧歌更吸引人,除非是热爱戏曲,否则人们更不愿意用听戏打发时间了。
所以陈叔跟苏城商量之后,俩人决定去外地转转,看看别人怎么经营的剧团。
这京剧是打哪儿兴盛起来的?京城啊。
于是他们爷俩坐火车第一站就是北京。
北京那地方,嚯!那是真繁荣!不愧是首都!在京城逛了四天,他们爷俩算是结结实实见识了一把。走了著名的王府井,瞻仰了□,激动之后方才想起来办正事,马不停蹄到大大小小不少家有台子又些个名气的戏楼,茶馆,园子参观,喝茶听戏。
他们就发现,一些地方唱的是真好,而另一些l在苏城看来则很一般,说实话,同样一出《游龙戏凤》,还真就没有苏城唱得质量高。但无论这些台子唱的如何,都是几乎天天满场,生意火热非常。
陈叔原本只想来看看,没做旁的打算,但这些天看下来,当即心里就生出些别的想法了。
他每到一个地方听戏,完事儿就会问苏城觉得他的唱功比不比得上台上的人,接着又问,现在他们剧团里,有哪些人能够得上台上这些演员的水准。
苏城按自己的想法回答,老头儿总是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最后到回家那天,临上火车,陈叔跟苏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皮黄啊,到底还得在京城唱。”
苏城嚼着烤苞米笑道:“我老丈人别看岁数大,心也大,这就认准北京了。”
“回家说完这事儿,我们俩拿钱又去了一趟,在四环胡同租的房子。昨天就把城东剧场关了,没出兑,怕以后万一在北京混不下去,回来省城起码还有栋楼。剧团的人愿意跟着北上就跟着,不愿意的拿了钱直接就地解散,老头儿做事利落,下刀咔嚓脆,嘿。”
“我媳妇儿在家都把东西收拾完了。今天把年礼给咱家送来,十二月二十八号的火车。”
韩耀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张杨一直静静听着。苏城语气轻松,说来一切也都打点好了,没什么遗漏的,连计划不成的后路都想好了。
等他说完,张杨只问:“那你呢?你也认准北京了么?”
苏城一顿,继而点头道:“准了。”
苏城不笑了,抿着嘴唇,将苞米棒子随手扔进炉灶,双手在军大衣的衣摆上抹了两把,用张杨的酒杯满上,举杯,跟韩耀手里的杯磕了一下,然后在张杨放在石桌上的拳头轻碰,干了。
“准了。”他吁了口气,点头重复道,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心的再一次确认。
张杨说不清心里啥滋味,不禁问:“城子,把握么?太仓促了,你真认准了?别想一出是一出,你们拖家带口的就决定去北京……”
“嗨!世上哪有十足把握的事,事在人为么,不做就不知道以后啥样。”苏城咧嘴,吸了下鼻涕,垂眼看着石桌上的裂纹,又低声道:“说实话,你进省越那会儿,我特羡慕你。现在看来哥们儿是进不了省京剧团了,所以我必须得换条路试试,不能总在后头囚着,是不。”
“我老丈人说得对,皮黄还得在京城唱,在京城听的人多,我也唱的响。”
“匝把我真认准了,想好了。”
苏城目光坚定,张杨懂了。
谁也没再说话。
良久。
苏城忽然夹起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本来想让你们上我家吃饭去,你们这还先吃上了,真是……”说着,抬胳膊用衣袖抹脸,眼眶红了。
“操,烫舌头。”他口齿不清的哽咽。
1987年12月28日,农历冬月初八,省城火车站。
绿皮火车在月台停靠,汽笛嘶鸣。韩耀一身黑大衣叼着烟,人高马大的堵在车厢扶梯口往上递行李,后面一堆乘客愣是没敢往上挤,苏城站在门边接着大包小箱。
苏家父母和陈叔两口子捏着车票,正缓慢的随着人潮朝座位蹭过去,陈晓云背着包站在车外,顺着车窗往里看爹妈坐下,舒了口气。还有好些亲戚和朋友来送站,在月台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座位,隔着窗户不停喊话,嘱咐,告别。
苏新包裹在小被子里,依依呀呀,瞪圆眼睛看周围行色匆匆的乘客,张杨抱着她,最后亲了亲冻得通红的小脸儿。
陈叔往上推起窗户喊:“杨呐!你老师从绍兴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
张杨应道:“好!陈叔你们路上小心!”
陈叔往外探身想摸摸张杨的头,无奈大肚腩卡着,这得张杨上前踮脚去拉他的手。陈叔喊:“好孩子!好好学!以后错不了!”
苏城讲最后一包行李搬上车,韩耀往后退开两步,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到了通知我们,以后常联系。”
苏城接了,夹在耳朵上,点头道:“一定。”
他一手扯住扶手,探身出去,另一只手跟韩耀用力握住。
这时,乘务员站在门边高举手臂,哨声响。
张杨忙把苏新还给陈晓云,扯着她跑到扶梯,将她推上去,“小心点儿别挤到新新!”
陈晓云手忙脚乱,“诶!”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乘务员推开门口送站的人跳上扶梯,车门砰的关上。
陈晓云双手护紧孩子,隔着玻璃回头对张杨他们笑,说不出话,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滴在苏新的小花被子上。
苏城朝张杨挥手,喊声夹在无数亲友之间最后的告别中。
“哥们儿!给你写信必须得回啊!再见!”
张杨朝车门挥舞双手,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逐渐加速驶向铁道延伸的远方,脑海中,第一次跟苏城相遇的情景蓦地涌现,历历在目。
四年前,他孤身到省城,第一天,他兄弟给他让出半块砖头,第二天给他带了两个白面豆包,帮他找了一份工作,他穷的叮当响,兄弟拿自家攒的粮票给他送来大米白面,让他好好过年。
他跟苏城,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
张杨终于泣不成声,揪着韩耀的大衣袖子蹭鼻涕眼泪。
然而他却又真心希望,苏城能沿着这条路一直顺利的走下去,再不会有艰难险阻迫使他回头。
53有人要买积压货
张杨记忆里的1987年;是他人生中最失落;最焦虑的一年。张母的催促;韩耀两家店铺相继倒闭;好友苏城举家迁往北京。然而否极泰来四个字是极有道理的,后来张杨回想这段时光;觉得正是如此;当人生的道路缓缓行至低谷;只要你还肯走,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上坡路。
金老师从绍兴回来后得知陈叔一家搬走的消息,情绪低落了近大半月,天天脸上没个笑脸。挚友离别,他连送站都没能赶上;始终难以释怀。
后来,苏城给张杨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陈叔夫妇站在四环胡同的四合院红墙下,怀里抱着苏新,张杨将这张照片拿给金老师,老头儿看过后瘪着嘴,半晌终究笑了,叹气道:“好……挺好。”
张杨将这张照片留给老师,另外一张相片上,苏城全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微笑着挥手致意,背面有一行字:八八年一月一日·于城楼上。他将它夹进一本新买的绿色相册里。
元旦开始,韩耀赋闲在家,过起了无所事事的打酱油生活。而从打家具店和建材批发处关门大吉的这半年来,如今到了年节,人情冷暖更愈发显现出来。
有些人惯于趋炎附势,小人嘴脸又不长心眼儿,眼瞧着韩耀这是不行了,大浪淘沙,曾经风光一时的韩老板被市场的洪流冲了个稀烂。所谓“有钱您是爷,没钱你是屁”,这帮人觉得现在已经没有给韩耀鞍前马后的必要,于是走的溜干净,今年二月份春节别说送年礼,连影子都没有了。
不过明眼人毕竟是有,韩耀的雄厚资本摆在这儿,跟局子的关系放在这儿,现在无非是看韩耀想不想干事业,而不是他以后还能不能干得起事业。目光短浅之人只看眼前,不顾长久,更不顾情面,这就活该他们一辈子给人踮脚。
当然,这些事儿韩耀心里明镜似的,正常得很,他也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他们来就来了,不来找正好清净。饭局牌局也顺势全推了不去,每天顶多就是跟老姜他们几个关系铁的哥们儿到二道河子钓鱼,或者找新开的饭店喝酒,顺便弄两箱空啤酒瓶子回来,在大院矮墙上摆一排,跟分局刑警队一帮大盖帽打枪,消磨时间。
二月份的农历春节,张杨没回祈盘屯跟爹妈一起过年,给家中写了信并寄去一堆年货。年三十儿那天,他和韩耀俩人在四条街大院一起包饺子,剪窗花,写对联。
韩耀重拾毛笔,拿出当年写大字报的实力,在红纸上大笔一挥——
上联: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下联:愚公移山人定胜天
横批: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张杨捧着装饺子馅的大盆:“……”
“十多年没动笔,先找找感觉。”韩耀随手将红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方形红纸,写下一个大大的“福”。
俩人蘸了浆糊,将福字黏到大铁门中间,回家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烧开水煮饺子,1978年就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过去。
而无所事事的日子还在持续,直到八八年初夏。
这天清早四点半,晨风吹拂李树叶子,沙沙作响。邻居家的大公鸡飞到墙头上高声打鸣,母鸡们早早从窝里飞出来,正在院里咯咯哒埋头啄食,享受清晨的凉风。
张杨在薄毯里翻来覆去,颈窝下韩耀的手臂热乎乎沾着汗气,张杨脸颊在上面蹭了两下,醒了。
窗外朝阳初生,晨光旖旎,他茫然的坐起身看向外面,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胳膊,捆住他的腰重新带进被窝。
“来……搂一会儿。”低沉暗哑的嗓音带着鼻音。
张杨被按在怀里,大腿无意间蹭到韩耀大短裤里支起来的那玩意儿,整张脸立刻从脖颈红到耳朵根儿,慌张去推:“你松手、别耍流氓、还得去早市!诶你干嘛!”
韩耀猛地翻身,将张杨压在身下摩挲,“就搂一会儿……完事我跟你去早市,听话。”
张杨像被铁箍捆住般动弹不得,满脸通红,愤恨不已。
韩耀握住他的双手往下引,耍流氓不够,还磨磨唧唧道:“你别干攥着啊……摸两下……啧。”
张杨倏地大力挣动,怒道:“你别动我!”
“来吧,来。”韩耀好声好气,手上一把扯掉张杨的裤头。
薄毯里鼓起个大包,开始剧烈抖动。
桃酥窝在炕角眯着眼睛打哈欠,伸了个懒腰,跃过大包出门了。
过得片刻,激烈平息,毯子被一把掀开,张杨满头大汗,脸朝下趴在褥子上,韩耀压着他拱来拱去,“再搂一会儿……”
张杨怒不可遏,再次回忆起澡堂子那不堪一幕,跳下地抬腿往韩耀脑袋上狠狠实实踩了一脚,跑去园子里打水,用肥皂使劲洗手。
今年年初,省城大范围翻修路面,大胡同一侧尘土飞扬,堆满石子和沙土,围栏将路段圈起来,干脆把胡同一端堵死了。无奈之下,早市只好从胡同口搬到了半里地外的小空地上。
家里园子的菜还没下来,吃什么都得出去买,早市的东西一向既便宜又齐全,而且新鲜,所以张杨每天早上都早起去早市买一整天要吃的蔬菜,早饭顺便也一起带出来,道口那家的油条豆腐脑,味道好自不用提,还有一家新来的卖羊骨头汤,撒上点儿葱花香菜,就着油饼吃特别香。
张杨大清早的气不过,在院子当中央跟韩耀一顿武叱。知道小孩儿脸皮薄,韩耀也不跟他一样的,还觉着挺有意思,让张杨揍够份儿,他拍拍小孩儿的脸,好言好语说咱俩喝羊汤去,喝好了送你去剧团,啊。完后蹲在水龙头下,掬两捧水洗了把脸,穿着背心大裤头出门往早市溜达。
往市场去的一路要路过几乎整条四条街,街上的老陈头儿家门前今年新挂上了只鹩哥,会说话,但是只会说一句,天天看见有人路过就喊:“春眠不觉晓!处处不觉晓!”不知道是哪个没文化的教的。
张杨看着这鸟儿正经挺喜欢,觉得挺稀奇,每天早上都要站在那儿逗弄一会,跟它对两句诗,喂两颗瓜子,教他它“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
韩耀每次都不说什么,就站在边上等着,啥时候张杨逗够了啥时候再走,但是回回走之前,韩耀都凑上去,小声对鹩哥说一声“山炮”,锲而不舍的坚持了小半年,不知道他这是较的什么劲。
……
今天韩耀也跟鹩哥说了句“山炮”,然后俩人走到空地市场,没着急买菜,先在早点摊子找座位坐下,老板正站在沸腾的大锅后舀汤,锅中羊肋排上下翻滚。
老板笑道:“又来啦!今儿吃点儿啥?包子馒头花卷油饼,羊汤里有羊排羊腿羊下水!”
“两碗羊汤放腿肉,两张油饼,八个牛肉包子。”张杨从裤兜里掏出钱,抽出一张l递过去,“差一毛钱甭找了,给多舀半勺汤呗。”
老板接过票子一瞅,嚯了声:“哎妈,这钱要是不找零可不中,咱家包子饼没镶金子。”
张杨让他说得一愣,没反应过来,韩耀给了那老板一张十块钱,道:“拿错了,新发行的这钱看着不习惯,总把一百当十块钱往出花。”
张杨这才明白过劲儿来,赶紧接过那张一百块的大灰狼收好,这也不知道咋回事,都这个月第五次拿错钱了……
去年年底,张杨到银行买国债的时候就听说要发行第四套人民币,最大面值从十块钱变成了一百块。
结果新货币发出来一看,诶呦!大团结和大灰狼这哥俩儿长得实在太像了。而且新人民币的十块和一百的颜色又差不太多,所以张杨经常搞混,到现在还别不过来这个弯儿。
好在早点摊子老板和早市卖菜的人都不错,也不贪图这些钱,看见张杨拿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