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母嘴上不歇气儿,补毛衣的功夫仍是麻利迅速,把下摆破洞补好,韩耀和张杨正好吃完了。她收拾碗筷去洗,直接连轴转,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
韩耀跟着张杨去厨房转悠了一圈,本意是想帮着干活,只是切墩儿改刀的技术活韩耀不会,烧火他倒是驾轻就熟,但张父说啥都不用他来替换,张母也张罗他去屋里睡一觉,吃点儿冻柿子冻梨。最后他晃悠来晃悠去,逮着机会跟张杨去了趟棚子里,帮着把收拾完的半角羊抬进屋解冻。张杨用刨子刨肉片的工夫,韩耀瞅见棚子一角破了个窟窿,直往里漏雪,就翻出工具,鼓鼓俅俅的给修上了。
日头飞快转寰,一晃就过了晌午。厨房里零碎活计做完,只剩熬和烀的工序,张杨可算能腾出空闲歇懒,扯着韩耀上炕,“赶紧上来,咱俩玩一会儿。”
一大只狗熊倚在墙边,靠着枕头,“玩啥?”
张杨翻出扑克兴致勃勃洗开:“贴年糕。”
韩耀:“……”
韩耀想就不明白了,张杨咋地就这么喜欢贴年糕?俩人在家的时候都忙,早出晚归,回来还有电视广播,可就是这样张杨得空了还拽着韩耀不放,非得贴年糕,到后来愈演愈烈,居然学会赌博了,跟韩耀玩儿带钱的,一回五块,比打麻将推牌九还上瘾。
这么从夏天到秋后,院里架的石板桌子上都划出了印,都是张杨收牌时太激动用手抠的。每次玩够了小孩儿能高兴好几天,韩耀就十分痛苦,因为他不管输赢,在葡萄藤底下坐着就招惹一身蚊子包,痛苦不堪不说,还特浪费牙膏。
幸好年三十儿这场贴年糕惨剧最终被客观因素无情的制止了。张杨刚把牌分成两摞,外面黑漆大门就嘎吱一声被推开。
这动静让张杨瞬间垮了肩膀,沮丧的把牌一扔,“完了,今天再别想消停了。”
韩耀抬眼瞥见窗外三个人影,心下了然,缓声安慰小孩儿:“来客人了,接待去吧,哥在厨房听着,完事儿再陪你玩儿。”
张杨撇嘴冷哼:“没时候完事儿,我等会儿还得去旁边屯子,怎么着也得半黑天能回来。”
韩耀揉揉张杨的脑袋,以一种与语气不符的非常欢快的姿势把扑克牌整摞甩到墙角,掐起桃酥去厨房。
张母也听见门外的动静,她得腾出时间招待,熬汤的活儿就落到韩耀身上。
果不其然,正如张杨所说得,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再没消停过。
先来拜年的是二姨家的仨闺女。张杨换上毛衣,把冻柿子冻梨和干果都推到炕里,大步迈出去把她们引到西屋。张母也过去说话,还得装得热络,结果一聊就是俩小时。紧接着二舅家的闺女和儿子也来了,这些人凑在一块,磨磨唧唧又是俩小时。
张母是长姐,所以弟妹家孩子要先来拜年,然后张杨再跟着他们一同到屯子东边的大舅家拜年,最后去祈盘一队,给二姨二舅问好。老姨家在很远的另一个屯子,约定俗成的等正月十五老姨一家来送灯再见面送礼。
张家心里从来不待见二姨和二舅,以前为啥张家要从一对搬到二队,不就是因为这两家人作为张母的亲弟妹,却和外人一起欺负他们老张家,让张母寒心了。这些事张杨还清清楚楚记得,他小时候是怎么被所谓的二姨二舅挤兑的,怎么和这些兄弟姐妹干架的。所以,作为晚辈,年礼要送,只是还跟往年一样,张母随便从地窖拿出两箱水果搬去就行了。他们两家挑不着,也没脸挑,因为他们的孩子可都是空手来的。
晌午出家门,张杨脚不沾地,忙忙活活去祈盘一队拜年送礼,中途遇见屯里好些认识人,都热络的凑上来说话。到底张家大小伙子在省城呆了两年,屯子有眼睛都看着张杨的变化,羡慕嫉妒好奇,总之要上来打听个够,打听到身临其境还过瘾。于是张杨额外寒暄一阵子,说的口干舌燥也不放走,反倒引得二姨和二舅家的在一旁酸言酸语的嘀咕。
在二姨和二舅家拜了年,张杨没拿给大舅的年礼,这得以后单独送过去,不然让那些姐妹儿兄弟看见必然得挑理。他气喘吁吁又跑去村东头跟大舅招呼一声。
大舅对张杨也偏爱,知道他肯定得单独一趟,特意准备了饭菜,留他在家吃一口,张杨也终于见识了抹面粉描黑眉毛的大舅姆,倒真是个精神不好的,好在看起来不疯癫,拿到裙子和衬衫就猫在堂屋墙角转圈去了。对于这件事,大舅很淡然,相亲后也是他先点头同意的。大舅说:“这样其实挺好,是个媳妇儿,是个伴,也不怎么用我操心。”
舅甥俩谈了很久,张杨得知,这女人和大舅在一起之后情况好转不少。刚来那时整日只知道扯着人问她好看不,现在已经记得怎么做饭了,也不闹腾,偶尔清醒还会帮大舅洗衣服,跟他好好说一会儿话。对于这场婚姻,张杨没有干涉也没有评价,这是大舅自己的选择,他只盼着大舅过得好就行。
韩耀在灶台前帮张母搅和了半天大锅,俩人还闲扯了挺长时间,而后张母剁完排骨,接过他手里的大勺让他进屋睡一会儿,说晚上守岁,去外面儿放鞭炮该困了。韩耀应声去东屋打盹,跟在家一样沾枕就呼噜呼噜的着了。
这一场午觉睡了仨小时,睡醒时天色已转暗,东屋静悄悄,只有厨房传来的柴火噼啪声和张母一刀刀切皮冻的声音。
韩耀四下看了看,没找见张杨,翻身下地穿上外套,跟张母打过招呼就推门出屋,自己个儿沿着印满“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的计划生育标语的土墙,晃晃悠悠地往村口去了。
黄昏是听响闹年的时段,门外聚集着等待时辰放炮的老少乡亲,都在偷偷打量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小伙子。农村人不认生也怕生,都不敢上前搭话,只聚在一起小声猜测,这是谁家来的客(qie三声)。
爆竹零星炸响,有人家的年饭上桌了。空气中带着硫磺味道,寒冷刺鼻,韩耀漫无目的的沿着屯道一路晃悠过去,绕了几圈才寻见村口。
村口开阔的敞地上,小孩儿们正围着一个二踢脚相互推搡,吵嚷着谁去点着它。明明每人手里都拿着根香,却都不敢去引捻子。韩耀在边上抱着手臂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抽出一支烟点燃,上前引燃捻子。
小朋友们看着这个自动自觉加入进来的大人,面面相觑,然而爆竹冲天的震响仍然引起他们小小的欢呼。
一个小孩儿跑上来问:“你能再点一个么?”
韩耀笑着点头。
于是小孩儿倔嘚倔嘚跑进家,随后抱出十好几根二踢脚。韩耀把爆竹立在雪里,把烟放在孩子手里让他捏紧,抱着过去让他伸手引燃捻信,然后在嘶嘶声中紧忙跑开。紧迫感和突如其来的爆破声吓得孩子们哇哇叫,又欲罢不能,吵嚷着都要韩耀抱着跑一回。
张杨从大舅家出来就看见韩耀逗小孩儿的场景,就跟去年在南郊,他们俩一起放小炮仗那时似的。他静静的站在道前的木桩子边看了好半晌,直到孩子们都玩够了,被喊回家吃年饭了才走过去。
韩耀见张杨走过来,随意一笑,道:“回来了。”
张杨笑着凑过去,张嘴“啊”了声。
韩耀把最后一口烟送进他嘴里,俩人肩并肩往家走。
屯道上,老远就能听见张父喊:“回家吃年饭!鞭炮挂上了!”
在院里围观鞭炮噼啪炸响,众人进屋一起吃年饭。这一桌菜前所未有的丰盛,小鸡炖蘑菇,红焖鲤鱼,烀肘子扒猪蹄,皮冻之类过年必须有的菜不提,炖羊排和葱炒羊肉张杨第一回在家里吃到。
张母一个劲儿给韩耀夹菜,张父给韩耀倒酒,让他可劲儿吃。张杨作为老儿子都眼气了,韩耀端着碗,偷摸把肉都夹到张杨碗里。最后,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白菜肉馅儿的饺子,张母拿出两个红包发给孩子,子时已过,大家酒足饭饱,出门再热闹的放炮仗,迎接新一年。
东屋炕连着灶台,烧了一天已经很暖,张父又添上一把柴火,说等放完炮回来,让韩耀睡在这屋,暖和。还隐约能听见张母说:“老儿子今天说话有点儿闷声闷气儿的,好像伤风了,让他们俩一起睡东屋吧,也有个伴,咱们睡西屋。”
东屋静谧无声,桃酥蜷在最暖的炕角,已经睡着了。张母事先给铺好褥子,然后一家人锁了漆门,跟随屯里人浩浩荡荡到覆雪的大荒地里放爆竹。
韩耀和张杨走在最后,狗熊伸手摸摸小孩儿的额头,还略微发热,他把围巾缠在张杨脑袋上给他挡风。俩人都不想去追赶前方的人群,只是惬意的慢慢踱步,走进屯道,走在火树银花的大垓上,走在披霜挂雪的杨树下。
张杨顶着围巾像个村姑,仰脸看韩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竹中微弱的传递:“哥,在我家过年觉得好么?”
韩耀含笑点头。
张杨攀着韩耀肩膀,在他耳边喊:“以后都来我家过年,我爸妈说了,年年让你来,变着花样给你弄好吃的。你愿意来么?没觉着农村不好吧?”
“你家好。”韩耀俯身贴着张杨的围巾说,“以后年年来。”
张杨咧嘴乐,呲出小白牙,忽然又说:“以后回我家过年,完后在咱家过正月十五吧,咱们坐早上的车回去,晚上就能在家吃汤圆。”
“好。”韩耀看着小孩儿,挑起嘴角。
张杨点点头,合计着:“正月里咱家得亮亮灯,回去了记着买蜡烛,买烟花,送神……”
烟花在杨树纵横的枝杈间炸开,张杨信步走在冰封无垠的雪地里,眼角眉梢在烟火的荧光中闪动跳跃。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粘豆包,咬一口,笑眯眯的送到韩耀嘴边,说哥你吃,甜。
不知是不是空旷雪原作祟,明明周遭喧嚣沸扬,这幅映像却成了韩耀一生难忘的静好岁月。
也是在这一刻,他心口蓦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晦涩,一种仿佛长久以来就无声生长着,早已盘根错节的殷殷悸动。
想跟小孩儿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他们俩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条街上他们的家。
38不知所起,两相悦之
想跟小孩儿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他们俩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条街上他们的家。
——年三十晚上,韩耀因为这个想法怔在垓道上,到底也没去咬张杨送到他嘴边的豆包。
从杨树垓的冰雪中爆竹炸响,喧嚣沸腾,再到尘烟散尽,他带着一身硫磺味儿走回鲤鱼漆门,和张杨挨着火墙躺进被子。这一晚他头脑中到底转过了多少道思绪,到底涌出过多少诧异和咬牙切齿的纠结,连自己也数不清了。
辗转直到晨光熹微,厨房传来张母热早饭的盘碗轻响,韩耀眼角带着通红的血丝,定定看着身边睡得直呼噜的张杨,终于透彻了当的明白了,断定了一件事。
从南郊破屋相识以来,也许就是从张杨蹲在窗台底下用泥巴抹花盆的那个清晨开始,韩耀的心肉中埋进了一颗种子。
他们在一起过了这些日子,张杨找到工作之后给他买的一包饼干;师范学院门口的愤慨和车铃声;饿饭那晚,张杨伸手摸了他的头发;除夕夜在巷子口捡小炮仗;汕头海边的夜风,他们沿着海滩漫无边际的寻找;天天晚上,张杨从剧团台阶上朝他大步跑过来……
甚至一碗l饺子,一块冬瓜,一支烟,一个笑容,一句“咱家”,甚至近乎数不清的那些小事儿,琐碎的早已记不得,却一滴不漏的顺着缝隙溜进心坎,浇灌滋润,这颗种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发根抽茎,偶然在不经意间痛痒一下,半点儿没察觉得就紧绷绷缠绕在血肉里,等到盘根错节时,哪怕随意在头顶绽开的一朵烟火,都能让它再也耐不住的顶开土壤,冒出芽。
韩耀知道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是什么。
为啥和小孩儿在一块就舒坦,为啥总想着他,搬家也带着他,小孩儿咋样都觉得好,现在他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了。
“呼……”张杨睡得四仰八叉,忽然翻身趴在褥子上,手臂打在韩耀脖颈上。
韩耀握住张杨的手腕,轻轻摩挲两下,忍不住掌心收紧。
这肯定不是病,不是罪。他韩耀不怕,不泛呕,不后悔。只是却也不能道明,不能在人前显现丝毫。
道明了,小孩儿会怕他吧,指定得犯膈应。让人察觉出来,白眼鄙视也罢,在社会眼里,这是罪过,因为这事再牵连张杨蹲牢子。小孩儿这么小,还啥也不懂。
韩耀攥着张杨的手,自嘲。
以后咋办啊……操,真他妈悲哀。
倘若不是老天爷紧接着就给他们一个契机,韩耀可能狠狠心就掐断了刚生出个小尖儿的情意,可能离开,也可能默默耗着挺着,耗到张杨相亲说媳妇。但无论怎样,如果当时没有了这个契机,他和张杨脚下的路一定会分别偏离去不同的方向,他们的人生也定是与此后所经历的一切南辕北辙,各自成了另一番光景,得了另一端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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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上不开灶,吃得都是三十儿年夜的饭菜,这是盼望年年有余。
张母熘了两盖帘饺子,肘子肉沾蒜酱,小鸡炖蘑菇,酸菜汤和大盆鱼冻,叠被扫炕之后放上炕桌,四人围坐着吃饭。
张杨端着碗往嘴里扒酸菜丝儿,眼角扫见张母从木箱子里数出三块钱零钱递给张父,虽然不知道拿钱干嘛,不过还是紧忙道:“妈,我这儿有钱,我给你们拿。”
“不用,花不多少。”张母坐回炕头,拿起筷子给韩耀夹菜,“后院老吴三黑家闺女明天出门子,今天在家摆娘家宴,年前就告诉咱家了让都去,你爸等会儿赶车买礼,我吃完饭上她家帮整菜,你拾掇利索中午过去,早点儿去跟老吴家多唠唠嗑。”
张杨大惊:“年初一摆娘家宴?”
张母撇嘴:“可不,庄稼人就冬天有空办事儿,他家找人给算了,说是初一办好。现在忙不过来的忙,也亏得人缘不错,要不谁年初一上别人家帮忙做席啊。”
老吴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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