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黑透,好在明月当空,不远不近,有一颗孤星相伴。
歇了良久,陶舟才开口招呼:“你怎么来的?”
“他们不让我留下来等你,我就偷偷跑出来。可惜……没赶上,就沿着地上的车轮子印追……”墨竹讲话也有气无力。
“还好你赶上了,说实在,我还没想死。”陶舟松一口气,又道,“你还好吧?我动不了,过来扶我一把。”
等了半响,没动静。
“喂?”陶舟支起身子,望过去,看到墨竹蜷缩成一团。于是又唤了两声,对方支吾了几声,却还是没动。
脚腕伤处的痛,一直没消停。陶舟不敢看,深吸口气,双手撑地往前挪。到了墨竹附近,才发现,他身下的一滩血。
“怎么了,伤在哪里?”陶舟大惊,一时忘了腿伤,跪起来往前一扑,倒在墨竹身边。伤口在肚子处,黑糊糊一团,看不分明。
“手拿开,让我看看。”陶舟柔声对墨竹道。
就着月光可以看到,掩在伤处的手刚一松动,便有东西溢出来。粘稠滑腻,长长的几股,是肠子。
是在缠斗时,被刀划了肚子。
陶舟忙侧身,挡住墨竹低头的视线。脸上挤出笑来,声音却是抖得厉害,“没事,皮外伤。我……我帮你包一下就好。你躺下歇着,别动。”
“可是好疼。”墨竹带着哭腔道,又要低头去看,被陶舟制住。
“你忍一下。还记得小时候那次,你被马蜂扎的满头包,又痛又痒,不也忍下来了。”
“那是因为你骗我,说不能碰不能哭。不然包破了,脑子就出来了。”
“这次也一样,别动……”
说话间,陶舟已经抖着手,将肠子塞回腹腔。又脱了外衣,帮他在腰上围了一圈,扎结实了。
接下来,自己也找了根枯枝,咬牙绑在断骨处。
支着断腿,又要扶墨竹,陶舟疼得眼前发黑,冷汗湿透了本来单薄的衣衫。夜风吹过,阵阵刺骨凉意,又让他清醒不少。
几步远的地方,摔了几次,两人才一瘸一拐上了马车。
夜色茫茫,荒野无际。
马车掉个头,便急急往回走。
寒夜里,一辆马车独行。
车上的人半死不活,马也恹恹的,不肯快走。车子在硬土上颠簸,轮子吱吱呀呀,显是很久没上油了。
周围悉索有声,不知是虫鸣还是鼠唤。偶有寒鸦破空啼鸣,让人徒生寒意。
就这样走了一段,人迹不见,连鸟虫也无声了。
难道方向错了?
陶舟抬头,朗月依旧,圆圆一轮挂在空中。又四下张望,一阵风来,带着几声如泣如诉的嘶鸣……
是狼。
陶舟转身掀帘子,看到墨竹蜷成一团,伤口的血涌出来,濡湿了身下的木板,想必已经渗下去,沿途洒了一路。
又是几声狼啸,似乎还近了些。
于是忙将墨竹身下垫厚,回来坐稳了,抡起鞭子猛抽。
马拉着车子,撒蹄子狂奔。但不知被狼吓着,还是被鞭子抽懵,没多久便转了向,掉了头直冲。
缰绳嵌进肉里,几乎将手指勒断,却还是拉不回来。
颠簸中,只听到后面一声哀嚎。陶舟大惊,转头去看,发现墨竹已被抛出车子,滚落到地上,裹了一身灰土。
马死活勒不住,无奈,陶舟只好跳车。
车也没跑多久,在不远处被截。狼扑上去,马没挣扎几下就被放到,没多久便传来撕扯皮肉的声音,在荒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陶舟落地后,与墨竹还有一段距离。痛到极致是麻木,察不出身上哪里又受了伤,只是不能动。昏暗中,听到墨竹j□j了一下。
陶舟松口气,还活着……但也离死不远了。
苍白的月色下,可以闻得到,新鲜的血腥味,带着腾腾热气而来。
陶舟醒来是躺在一个农户家中,这家的男丁外出打猎,归途中救了他。当时狼已经吃完一人一马,正在盘算着,将他藏起来当存粮。
两个月后,久攻不下的永平城终于失守。
围兵冲进去后,将永平城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严守城门,在城内贴出悬赏告示来。好在无人见过陶舟,上面只有吴阔等一干叛将的画像。
消息传来,陶舟顾不得腿伤未愈,执意要走。即日便收拾了行囊,又托人买马。
临行前,他到墨竹坟前去看了看。
北地入夏晚,风来无寒,煦煦暖人心怀。
陶舟扶碑呆了良久,末了轻轻道:“你先在这里躺着,等我回来,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回杭州。来时如此,去时亦然。”
来时如此,去时……
☆、解围
陶舟孑然一身上路,一人一马往西行。他腿伤未愈,不能颠簸,故而行程不快,走了数日才到顺天。
旧太子周然起事,联手吴、晋两王,打着“天命所归”的旗号,已经围城数周。回京这一路,小道消息不断,有说太子军已经入城;也有说勤王大军已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陶舟在顺天停留数日,多方打听,证实了京城尚未失守,便绕道河间,又走了半月,终于到了安阳县太行山下。
此时黎军水淹被困,已有数月,只是仗着地势之利,勉强与敌军僵持。季无戈也不强攻,只是屯守山下,严把出口,摆出消耗战的架势来,坐等对方弹尽粮绝,不战而降。
陶舟到了山下,也不加停留,径直冲进季军军营,嚷嚷着要见季将军。有士兵上前,要押他去主帅帐中,他又倨傲不肯下马,仰头尖声道:“我有皇命在身,让你们将军出来领圣旨。”
接过稍显陈旧的黄绫绢,季无戈心中忧喜参半。
圣旨里说,要季无戈立即赴京勤王。
历朝的规矩,没有圣谕,任何人不得领兵入京,否则罪同谋逆。本来,覆巢之下无完卵,能解周栎的围是好事,但这边功败垂成,没有赶尽杀绝,也始终是个遗憾。
“还未请教大人贵姓……”恍惚一阵,季无戈记得要同钦差寒暄了。
“内臣胡禄海。”陶舟拱手回道。
“哦,原来是胡公公,久仰。”因陶舟人未下马,季无戈仰头望去,这才发现他的腿伤,忙呵斥左右,“没看到胡公公受伤了?赶快扶他下马,去我帐中歇息。”
陶舟在将军帐中坐定,没多久,季无戈便带了随军大夫前来。
“胡公公一路辛苦了,不知京城内情况如何?”季无戈坐下便问。
“城里尚有劲兵八万,但有兵无将,粮草又不足,恐怕难以维持。”陶舟叹口气道,“所以还请季将军速速拔营,前往支援。”
“那是当然。”季无戈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问,“末将再多问一句,公公不要见怪。除了我之外,皇上可还给别人发诏?”
陶舟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后面我不知道,但我领的是第一份旨,可见季将军,您是最得皇上信任的。”
那是,一纸外甥的继位诏书换他的死心塌地。季无戈心中冷笑。
“传我的令,拔营,立赴京师。”
“等等,等一下。”一旁为陶舟检查腿伤的大夫,忽然开口。
“怎么?”季无戈凑近一看,马上蹙眉。
陶舟的断腿惨不忍睹。经过一路奔波,不但腿骨移位,而且伤口腐坏,流脓,臭不可闻。
“这位大人的伤势不轻,如不及时治疗,恐怕这腿……”大夫一脸凝重。
“胡公公是怎么受的伤?”季无戈表示关切。
“路上遇到追兵,不下心翻下马,把腿折了。”陶舟淡淡道。
季无戈又转向大夫,对方马上回应:“禀将军,小人需要帮这位大人刮去腐肉,扶正骨位,再上一些活血生肌的……”
“你做这些,需要多久?”季无戈打断他道。
“差不多三个时辰。”
“哦。”季无戈松口气,点头。
“但之后病人须静躺三个月。”大夫又加上一句。
季无戈闻言沉下脸来,抿紧了唇不语。
情势两难,气氛顿时凝重。
因为圣旨里提到,任胡禄海为御史,负责监军。
“季将军多虑了,难不成要你们十万大军陪我养伤?我还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陶舟摆手笑道。
“这样吧胡公公,我帮你找个清净的所在……”季无戈又复松了口气,立即接道。
“那有劳季将军。”还没等他说完,陶舟便点头赞同,又随口拍马道:“我在宫里就听说季将军此次安阳大捷,如若勤王成功,回京后,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还留了一小撮残兵败将在山上,不过好在……”说到得意处,季无戈不禁莞尔,“我抓了一个人,总算对皇上有个交代。”
“那想必是叛军首领黎柏桂了。”陶舟目光炯炯,显得相当自作聪明。
“不,黎柏桂还在山上。”
“那会是谁?”陶舟心中已猜到几分。
季无戈笑而不语,稍后,顾左右而言他。
“想不到我还未离军营,这军就监不成了。”陶舟摇头叹气,提高了声调阴阳怪气道。
季无戈无奈,只好陪笑:“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公公您有伤在身,不宜过分操劳。”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趁你们还没动身,我要审审俘虏。”陶舟坐直身体,正色道。
公主之尊,即便是沦为俘虏,也不会被太怠慢。简单干净的一间营帐,陶舟进去,屏退左右,只剩下两人对面而坐。
“你哪来的圣旨?”馆瑶先开口问道。
“伪造的,用以前的圣旨改写,御墨除起来费劲,也不十分像。”
“皇兄他们……”
“等等。”陶舟打断她,“我已答了一问,现在该我问你了。落烨呢?”
馆瑶垂了眼帘,默然不语。
“在山上?还是……”陶舟抖着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死了?”
“就算我知道,凭什么告诉你?”馆瑶态度强硬,但言语出口,却变了调。
陶舟凝神打量她片刻,笑了笑,“随便你,你说的,我还不一定信。”说完,起身就要出帐。
“混账,你不怕我……”馆瑶被激怒,在后面嚷道。
“你当然可以揭穿我。”陶舟转身道,“但我希望你想清后果再做。”
“大不了季无戈继续围山,我不在乎。”
“那么说,他不在山上。”
馆瑶一惊,方觉失言,暗暗咬住下唇不语。
“俘虏营我也看过了,这么说……他逃脱了?”陶舟半是自语,喃喃道。
“他死了。”
陶舟望了馆瑶一眼,没理她,径自出帐去了。
回到自己营帐,早有好几个人候在那里,帐内点的烛火通明。
一见陶舟,先前帮他看诊的随军大夫上前,指着旁边一人道:“胡公公,我们都准备好了。这位是安阳当地有名的神医,最擅接骨……”
“眼下天色晚了,明日再接不行么?”陶舟扶着椅子坐下,一脸疲惫。
“胡公公一路辛苦,按理说是该让您休息一晚,可是明儿一早大军就要拔营,这位大夫……已经被征用了。”对方赔笑道。
陶舟抬头去看那位神医,一脸苦相,万般的不情愿。不由冷笑道:“怎么你家将军也干这沿途抓丁的勾当?”
“还不是为了治那个和尚。”旁边有人插嘴,被狠狠瞪了一眼,立即噤声。
“和尚……”陶舟惊觉,马上追问,“哪个和尚?”
“那个,胡公公,时辰不早,咱们开始吧。”假装没听见,为首的大夫招呼左右,张罗起来。
又一个顾左右而言他。
“即然这样,你们都回吧,这伤改日再疗。”陶舟将掀开的衣襟敛好,斜斜往椅子里一靠。
“可是大人,我们明早便……”
“麻烦你去通报一声,告诉季将军,我明天随你们出发。”
众人面面相窥,还是那位神医开口,诚心道:“这位大人,您的腿经不起折腾了。路上颠簸,骨头没法愈合,就算勉强好了,恐怕也……”
“我知道,最坏成个瘸子。放心,我不会怪到你们头上,去吧。”陶舟摆摆手道。
迟疑了一阵,大夫们还是出了帐。
没过多久,季无戈便亲自到访。
“胡公公,怎么,我们不都商量好了,还是怪季某安排不妥?”
“哪里,是我自己考虑不周。一来皇命不敢违,我怕到时候见了皇上,不好交待;二来嘛……”陶舟讪笑几声,“说实在的,我也怕你们走了,这里不安全。”
说来说去,怕勤王成功后,进京领赏少了自己这一份。要钱不要命,贪功加怕死。季无戈心里冷笑。
“胡公公尽忠职守,季某佩服。那今晚早点歇息,明日一早随军启程。”
又客套了几句,季无戈告辞。
陶舟送他出帐,一掀帐帘,外面已星火阑珊。
在这里苦守数月,一听说要走,将士们都兴致高昂,生起火来喝酒。即便前方迎来的又是急行和苦战。
☆、又一秋
次日,陶舟随军赶路,到了晚上扎好营,大夫才来给他治腿。
清洗伤口,刮去腐肉,断骨再接……几乎折腾了一晚上,双方都累得够呛,实在不行,拖到第二日午时才动身。
此时大队人马已先行。一小撮人落在后面,还走得小心翼翼,陶舟少不得再三催促。
“胡大人,山路不平,你的腿受不得颠簸,我们只有慢行。”有大夫凑到车前回应。
“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季将军?”
“太阳落山他们便要扎营休息,我们大概……”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确切。
“也罢。”陶舟妥协,“大不了他们睡觉,我们走路,天亮前能追上就行。”
此时已过立秋,山间更是凉爽,偶有风来,吹得草木摇曳,落英纷纷。陶舟被人抬着,如果不是有伤在身,也算得上是惬意了。
“段先生,听说你在军中护理一名和尚?”那位安阳神医姓段,陶舟探出头来,找他搭话。
“是。”神医惜字如金,低头答道。
“哪里来的和尚?他伤重么?”
“小的不知他来历,只是他身上多处骨折,人还在昏迷,没醒过来。”
陶舟抓紧了扶手,腿上一阵巨疼传来,钻心入骨。额上冷汗冒出,被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