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人的耳疾并非天生,病发突然,又无外伤,想来是气滞血淤,经络被淤血所阻。想不到此次气急攻心,阴错阳差冲开经络,也是因祸得福了。不过,老夫还得再开些活血祛淤的药,通络开窍……”
刘崔宏絮絮叨叨的解释,陶舟却心不在焉,逮住机会又问了一遍:“你还没告诉我,皇上到底派了多少人马?”
“这……我不清楚。”刘崔宏蹙眉,甚是为难,叹口气道,“这事儿本该袁大人调配,谁知道他好好的,去烧什么晋王殿下的尸体,搞得现在被关起来……”
“烧尸?”
“是啊,亵渎皇亲,可是重罪。”
“既然要反,还管什么亵渎不亵渎。”陶舟冷哼一声道。
“那……莫非被识破了?”慢慢的,刘崔宏头上渗出冷汗来。
陶舟摇摇头,沉吟片刻,又问:“袁大人被关在哪里?”
“就在东营的地牢里。”
“我找机会去见见袁大人,你先别慌……”陶舟本想再安抚几句,无奈听到门外脚步声起,只好先打住。
刘崔宏刚将手边的艾团点燃,墨竹便端了一盆水撞门进来。看到陶舟睁着眼,大喜过望,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水在盆里荡了两下,扑出一半来,尽数撒到被子上。
“少爷你醒了!”
“不醒也给你泼醒了。”
“呵呵。那我去通知吴将军。”墨竹吐吐舌头,忙将盆放到脚边。
片刻,吴阔匆匆赶来,到了门口,一侧身,让出后面的人影来。陶舟这才想起,刚刚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不正是京城一别,再无谋面的万世冕么?
“别来无恙,万老板。”陶舟神情淡然,抬头打了个招呼。
“我这把老骨头,半截入土,还管什么恙不恙的。”万世冕哈哈一笑,显得甚为豪爽,“倒是陶大人,年少才俊,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啊。”
陶舟微微一笑,不做回应。
“哎呀,看看我这记性,年纪大了……”万世冕忽然一拍脑袋,转身坐到桌前,提笔写起来。他记得陶舟的耳疾了。
陶舟不动声色,等着他写,同时吩咐墨竹,“送刘大人,顺便把药抓了吧。”刘崔宏本来就坐立不安,一听此言,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收拾药箱,起身告别。
“眼下万事俱备,只差太子殿下了。”万世冕写的言简意赅,他与陶舟都是聪明人,彼此向来不用多说。
陶舟抬头去望吴阔,见他神情笃定,这才下笔写了,“城北胡子口,厚金阁。”
“有暗号么?”
“拿这个去当。”说着陶舟掏出一样东西,万世冕接过来看,是一块玉,中间数条裂痕,明显是摔碎后粘合的。不过捏住手里,凉意沁人,上有紫气缭绕,却是罕见。
“多谢。”万世冕收了东西就要出门,临行前凑到陶舟床前,情真意切道了句谢,“这些日子,多亏陶大人了。”
陶舟笑了笑,算是领受了。
待万世冕后脚跨出门,陶舟一脸正色,问吴阔道:“你想好了?”
“恩。”
“看来,当真只有万老板才说得动你。”陶舟笑道,见吴阔张口欲辩,又加了一句,“你忘了,馆瑶公主招驸马的时候,也是他出面。”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劝我的么?”
“我只想知道,这次是为什么?”
“皇上派袁三宝过来,花言巧语想骗你回去,对不对?”
“万老板跟你说的?”
“想不到皇帝金口,也他妈一样说话不算。老子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再把你送回去。””吴阔双眼冒火,隔着被子,也将陶舟胳膊抓的生疼。
“那你知道,馆瑶去找黎柏桂吧?”
“是。”吴阔老实答道。
“万老板说万事俱备,就是说他们一路顺利。眼下走到哪了,有消息么?”
“差不多,大概已经到……那个……”吴阔还在支吾,忽然门外响起人声,“跟他说,昨日来报,黎将军他们走山路,已经过了安阳,入了河间。”
那声音嘹亮,调子偏高,一听,便知是万世冕的。陶舟心中惊愕,但见吴阔面色如常,照着答了一遍,旋即明白过来。
原来自己的耳朵,好的真是时候。
☆、坐困危城
“这也是万世冕告诉你的?”
“你怎么知……”吴阔大惊,失口说道一半才反应过来,讪讪道,“是啊,当……当然。”
“你能下定决心,投到我们这边,我自然是高兴。”陶舟支起上身,将枕头垫在腰间。“可为什么要囚禁袁三宝?”
“眼下我们都反了,皇帝派来的人还留着作甚。我没杀他已经不错了,照着吴王殿下和万老板的意思,早就……”吴阔做了个手势,面上已是杀气腾腾。
“可是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
“那你的意思是,放他回去?”
“让我见见他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他。”见吴阔面露难色,陶舟又道,“怎么了?这个面子也不给我,我好歹也是那个什么……巡按御史。”
“我怕他胡说八道,又把你惹急了。”吴阔沉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放心,这次不会发疯了。”陶舟立即打包票,“我刚刚看刘大夫的方子,里头不少清神醒脑的药材,都是顶顶管用的。”
吴阔被缠不过,只好掏了令牌出来,“现在天色晚了,外面又下雨,你明天再去吧。”
“原来是下雨了。”陶舟收了牌子,转头望向窗外。
“是啊,春雨难得,在永平城更是少见。”吴阔亦转身望去,感慨道。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等雨一停,我就整顿兵马,带一支先行,好与黎将军接应。”
此时雨势转大,淅淅沙沙的声音愈加清晰,似远忽近。
屋里点了灯,门户紧闭,更显得外面天色阴暗,即便升了炉子,还是挡不住阵阵湿漉漉的寒气。
“怎么吴将军忽然殷勤起来了?”墨竹煎好了药端进来,吴阔便告辞了。这会儿他伺候陶舟服了药,收了药碗,递上茶水让陶舟漱口。
“少多嘴。”陶舟漱了口,又接过手巾擦嘴。
“本来就是,前阵子他没日没夜陪那个什么吴王,哪里还记得少爷你。”
“我不管他,就说你。怎么拿这么苦的茶给我……”陶舟皱紧了眉头道。
“这是刘大夫吩咐的,这大青叶还是我特地煎的呢。”
陶舟无奈,招了招手,将墨竹唤到身边,小声问:“你刚才进来,看到屋子外面有人么?”
“什么人?没人,碰到侍卫巡逻了。”
“那好。”陶舟扯了一件外衣,推开被子下床,“我要出去一下,你代我躺在这里,把头盖上,就当睡着了。”
“外面在下雨,少爷你要去哪儿?”墨竹想了想,又道,“还是我陪你去吧。”
“你跟去了,谁来躺这里扮我?放心,我去去就回。”安顿好墨竹,陶舟便溜出屋子,避开巡逻兵的路线,往东而去。
东营地牢,袁三宝却已是重伤在身。就在刚刚,被一个送饭的刺杀。好在隔着栅栏,对方施展不开,刀口入得不深,又偏了少许,留了他一口气在。
“去找大夫了么?”陶舟到了后,一边查看袁三宝伤势,一边询问牢头。
“找过了,天气坏,大夫都不愿出诊。”
“放屁!人命关天。去报告吴将军,还有,把刘大人叫来。”陶舟忍不住爆粗。大夫不来的原因,下雨恐怕只是其一,其二是给犯人看病没油水。牢里的囚犯,向来都是自生自灭,生死由命。
“可是刘大人如今……”牢头为难道。
“拿这个令牌去。”
牢头得了命出去,袁三宝才勉强睁眼,惨淡一笑:“想不到,我这个大理寺少卿,也要死在牢里。”
“别说傻话,留点力气。”陶舟脱下来帮他捂伤口的外衣,没多久便渗出血来。雨夜中,地牢阴冷潮湿,两个人都冻得浑身冰凉。
“我死不足惜。”袁三宝摇头,气若游丝道,声音和身体一起发颤。“但你得信我,陶家的案子……跟皇上没关系,不是他做的……”
“无凭无据,我怎么信你?”陶舟蹙眉,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前一阵子,你们陶家调了大批的现银到本地钱庄,可有此事?”
“对,我与皇上相约,陶家出钱充盈国库,他保我一家平安。”
“但是钱庄被窃了,你可知道?”
“什么?”
“而且是在陶府出事之前。”
“之前……”陶舟睁大眼睛,失神坐在地上。
“对。时逢杭州知府调任,你三弟升官在即,其实已是实权在握。所以钱庄被劫后,他立即调派人手,封了城外的水旱两路,挖地三尺,搜城。可惜……”袁三宝叹口气道,“可惜没过多久,你们陶家便遭此横祸。”
“你的意思是,凶手为财?”
“如果是皇上,大可不必如此费劲。”
“可是此次陶家捐银的事,没几人知道。”陶舟低头沉思,“钱庄怕人挤兑,调集这么多现银,肯定也是秘密行事。”
“总之,对方冲着钱来,杀人是为了突围……”
“那银子呢?”陶舟接着问道。
“可惜我去晚了。”袁三宝摇头,见陶舟也无比丧气,又道,“不过好在尸体烧焦了,不会腐败。”陶舟闻言,又惊又怒,抬眼看到袁三宝颜色如常,双眼炯炯有光,想到他就是这个性情,便也罢了。
“你去烧晋王的尸体,是因为上面有线索?”
“陶大人聪明。”说话时呼吸急促,能感觉到身上的热气顺着血,缓缓涌出胸口。接下来,袁三宝不得不长话短说,“陶家的尸体里,伤口有异香。”
“被火烧后的伤口?”
“对,焦尸上的……”
陶舟心提起来,手下使劲帮他捂住伤口,大气不敢出,等着他继续。
“线索太少,能查的我都尽力去查了。”袁三宝伸手到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只小布包,打开是一小块不规则青色。
“好像是蜡。”陶舟捻起来看。
“川西有一种蜂,当地人称雾虫,食树汁吐涎,结成的蜡状如凝霜,白中泛青,就是这种……这种青蜡……”说到这里,因为失血过多,袁三宝冷到极点,竟然牙齿打战,浑身抽搐,怎么也张不开嘴来。
“混账,来人。”陶舟大喊,一边又脱了夹衣裹在他身上,自己只着贴身小衫,一边对跑进来的当差吩咐道,“大夫请不来,你去找吴将军,让他带人过来,快点!”
手下出去后,袁三宝的脸色由白转青,已在弥留之际。空空荡荡的地牢里,陶舟四顾茫然,彻底无措了。
袁三宝再度清醒,身上团着几乎是陶舟的全部衣着,嘴里暖暖的,鼻中是浓烈的血腥味。见陶舟一只血手捂住腕子,知道他已经尽力,苦笑道:“谢谢。就算死,我也得把话说完……”
他气息微弱,陶舟凑近了些,让他继续。
“当地……当地人将它灌入刀鞘,用来养刀。”
“此物有毒?”
“没有,蜀地潮湿,这么做为了防锈。不过伤口沾了它后,不易凝血,最早是屠夫用来放血……”一边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眼睛落到袁三宝的半身血衣上。
“伤口上的味道,是因为这个?”
“很微弱,要烧过才能辨得出。我开始也以为是毒,找了许多来试。后来,看到有人用核桃油擦拭刀身,才想起来……”
“四川?”陶舟喃喃道,忽然想起来,急急问,“那晋王呢?你也验过的。”
“有。”
“什么?难道……”
“所以,我的也要验。”一边说,一边扯落身上的衣服。
“别,你又没死。”陶舟忙制止他。
“等我死了,就无人能验了。那气味极其微弱,旁人闻不出,说来我天生异禀,生来是吃这口饭的,最后能给自己验一把,也算得其所哉,痛快。”袁三宝坦然一笑,说的豪气万丈。
陶舟见此光景,知道他回光返照,心中无限哀恸,僵着不动。
“快,拿火把来。”袁三宝抓紧了陶舟的手,“我这么做也不单为你,皇上扣了棠子杉,我不带你回去,他就没命。”
“棠子杉,连中三元的……”
袁三宝点头,又解下自己腰间布囊,交给陶舟,“眼下永平城已被团团围住,你拿我的官印出城,自会有人接应。”
伤口用布堵了,皮肉被火燎到,只闻到一股焦臭。陶舟要挪开火把,却被袁三宝死死按住。马上伤口滋滋作响,有油脂渗出。
袁三宝已经没力气说话,最后,只是抬了一下眼皮。
“你我脾气相投,你也不是坏人。可惜……有缘的话,来生再做朋友。”陶舟丢了火把,合了他双眼,走出牢房。
外面雨势磅礴,一阵风来,寒意逼人。
永平大雨,京城却是好天。碧空如洗,地上滚着的云样白絮,是随风飘散的扬花,偶有几朵飘进殿内,落到棋盘上,周栎不动,棠子杉也不敢拂去。
啪嗒一声,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棠子杉立即离席伏地,口呼万岁,“臣棋力不支,败像已露,甘愿认输。”
“你们跟朕下棋,从来不出真本事。不过今天的棋,输的难看了点。”
“臣知罪。”鼻尖碰地,头也不敢抬。
“起来吧。”周栎挥挥手道,“朕知道你为何分心。”
听到周栎点破自己心事,棠子杉更是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听他往下说。
“其实朕也在等消息。北边连日大雨,想必……是路上耽搁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叩棋盘。
“陛下圣明,运筹千里之外。”棠子杉顺势接道。
“你是不是在想,朕为什么把你留下,派袁三宝去了永平。”不等他回话,周栎又接着道,“其实二选一,朕也是想了很久。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你机警,袁少卿淳厚。照理来说该差你去,但朕就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花样一多反而容易坏事,不及袁少卿来的实在。”
“陛下所言极是,陶大人是赤子之心……”听棋子刮过棋盘,棠子杉立即察觉圣意不悦,把话打住。
“你明白就好。只要把人安然无恙带回来,朕对你们两人前罪不咎,还重重有赏。”
“谢陛下。只是,攻城的时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