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我此番回京,最好的结果,就是终生幽禁了。”语毕,随之而来的一声叹息,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吴阔蹙眉低头,看到周敏收了眼帘,面色平淡如水,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又一道闪电划过,随后雷声轰然而至,外面起了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吴阔起身去关了窗户,又熄了灯,轻手轻脚上了床,和衣躺在外侧。
“《黄庭经》太过娟秀,不如找颜鲁公的碑帖来看看。颜体雄健浑厚,骨力遒劲,也许更适合你。”说完,周敏便合了眼,将头偏到一边,不再言语。
雨终于落下,水势不小,打在地面屋顶上,如蚕食桑叶般沙沙作响。水汽蔓进屋子来,带着点腥浊的泥土味。
吴阔侧目,看到周敏的黑发散在枕头上,丝丝缕缕,飘若浮萍。沉吟良久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愿意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逃走。”吴阔马上回应,之后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如果你愿意放弃藩王身份,从此隐姓埋名……”
“逃,不是活路。”周敏转过头来,靠近了,一字一句,缓缓道出,“不过,既然你愿意帮我,我记下了,到时候你别反悔就是。”
“我愿意帮你。”
“谢谢。”
一场夜雨过后,朝北的普兰宫便分外湿冷。
季英玉被冻醒后,觉得褥子又潮又冷,便吩咐侍女浣莲,“拿个暖炉来,给我放到被子里暖暖脚。”
浣莲上前,支吾道:“娘娘,这都入春了,惜薪司已经停了各宫的薪碳补给……”
一入春便停止烧炭取暖,这还是太祖在金陵建都时定下的规矩。北迁之后,宫里的薪碳,向来是供应到四月底。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入了冷宫,各监各司的规矩自然是铁板钉钉了。
这个道理,季英玉明白,所以她懒得多说,坐起身道,“那你去打盆热水来。”
浣莲应一声便出去了,转眼打了水回来。季英玉已经起床,穿戴整齐坐在梳洗台前。
“娘娘今天这身……”浣莲放下水盆道。
“怎么样,好看么?”大红锦缎,宝蓝色云凤织纹。
“好看,红色最衬娘娘了。”浣莲由衷赞道,“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
季英玉低头,抚平自己的衣襟,“月氏国进贡的熏香还有么?”
“还有一些,不多了。”
“点了吧。”
浣莲摆好香薰炉,刚撒了一把香料进去,外院伺候的小太监便冲进来,“皇……皇上,来了……”
好似本朝,再没一个皇帝,有周栎这般爱逛冷宫的。
下人们激动万分,主子却是慢性子。季英玉轻轻拢了头发,一边缓缓道:“我还没梳洗,你让皇上,在外面等一下。”
浣莲倒吸一口冷气,与小太监面面相窥。
“照我说的做。”季英玉转身,“浣莲,来帮我梳头。”
周栎未带随从,只身而来,听完禀报,竟不发一言,乖乖地候在外殿。小太监一人站在旁边,与皇上独处,心脏狂跳,大气也不敢出。
浣莲在里面,则是火急火燎,恨不得康妃立即完事,出门迎驾。
“慢着点,他不会走的。”
“可是娘娘……”
“梳双鸿髻。”
“双鸿髻?”浣莲踌躇道,“可是娘娘,双髻是闺中女子……”
“我老了么?”对着镜中人,季英玉有点恍惚。
“没有没有……”浣莲忙摇头道,“娘娘与入宫时,没什么两样,一点也看不出生了孩子。”
双鸿髻。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周栎进了内堂,与季英玉一照面,恍神之间,仿佛是初见。初见时,那个出身将门,英姿勃发的小姑娘。
“想不到一眨眼,你进宫也快六年了。”
“陛下,臣妾是圣武年间进宫选秀,到如今已满九年了。”
“九年了……”周栎恍然,若有所思。
“九年,韶华已逝,又未得君恩。臣妾唯有一子,望陛下垂怜。”说完,季英玉伏地拜倒,行了大礼。
“你不负朕,朕自然不会负你。”周栎从袖中抽出一纸,交于季英玉。
季英玉就着跪姿,放在地上摊开拜读,面色似喜又悲。
末了,举手抹了眼角,颤声道:“臣妾谢陛下。若死后有灵,九泉之下,亦感天恩。”
周栎却冷笑道:“你不用来提醒朕,此时此地,你还有退路么?况且,朕向来都不畏鬼神。”
“陛下说的对,是臣妾愚钝了。”季英玉起身,从床上取了把长剑。拔出剑身,只见那剑莹润如玉,通体青光。
“陛下还记得这把剑么?”
季英玉剑举到周栎面前,周栎只瞥了一眼,“战马嘶于槽,宝剑鸣于匣。这是父皇登基时,赏赐给季老将军的宝剑。”
“当年眉间尺,以头贿客,代击楚王。今日臣妾舍命托孤,助陛下事成。也请陛下,别忘了自己的承诺。”未说着,季英玉已经伸了左手,抓住发髻;右手反握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颈后一抹,割了自己头颅下来。
想不到那剑刃口圆润,却是锋利无比。
头颅离肩后,季英玉自己提了,送到周栎面前。血溅三尺,喷了周栎一身。
炉子里檀香冉冉不绝,一时间被冲天的血味盖过,腥中带甜,隐隐间又混了些刺鼻的辛辣。
通的一声,一直站在一旁的浣莲浑身僵硬,直直倒地。
周栎接过头颅,又掰开季英玉右手,取了她的剑,尸身依然站立不倒。
“红衣,巫香……”
一手提头一手握剑,周栎站在血泊中,冷哼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季无戈带兵反出京师,投奔晋王残部,皇上盛怒之下,拔剑砍了康妃的头。季家连番惨祸,惊动京城,瞬间便传的满城风雨。
“你怎么看?”馆瑶得了消息,第一时间来找落烨。
“皇上是殿下的弟弟,他秉性如何,公主应该最清楚才是。”
“三皇弟?”馆瑶想了想,却摇头道,“说实在的,我看不透他,从小就是。”
“贫僧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一时冲动,就会杀人泄愤的人。”
“是么?当年他入京登基,可是大开杀戒,诛灭无数太子党羽。剥皮揎草,在城门上挂了很久。 ”
“善哉。”落烨闭目合十,忽有所悟,“此次康妃被杀,可有人见过尸首?”
“据说入殓的,是具无头尸。”这下馆瑶也惊觉,“怎么,你怀疑有诈?”
“身为出家人,不该妄度人心。不如一起去看看季大人吧。”说着落烨起身,抄了法器出去。馆瑶紧跟其后。
两人到了季无戈帐前,远远便听到黎柏桂的大嗓门。
“秦王向来暴虐,但想不到他连自己的妃子都不放过!好歹康妃娘娘也为他诞下子嗣……”
“黎将军倒是了解我三皇弟。”馆瑶掀开帘子便接了一句。
季无戈坐在案前,低了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长公主殿下。”黎柏桂一见馆瑶,立即行礼道,“当年他登基时血洗朝堂,坐杀上万人,我虽不在京城,也有所耳闻。”
听到黎柏桂也如此说,馆瑶便拿眼去瞥落烨。
落烨却目不斜视,径直上前道:“季将军节哀。贫僧愿意为康妃娘娘超度,助她往生。”
“多谢……”季无戈终于抬头,鼻子有点发红,声音是涩的。
“只是令尊,季老将军他还留在京城……”
“如此我也无计。那请大师,也将家父一并超度了吧。”季无戈直视落烨,语出惊人,把周围几个都吓了一跳。馆瑶抬眼看去,只见季无戈眸子白多黑少,唇薄如纸,倒的确是个寡情的面相。
“阿弥陀佛,善哉。”落烨低头打个合十,不再言语。
“我们何时起兵?”季无戈接着又问。
事有蹊跷,管瑶还在踌躇,黎柏桂已抢着道:“五月十一是太后寿辰……”
“我们会在二月动身。”截住对方话头,管瑶回答的适可而止。
“眼下已经是二月了,长公主殿下。”季无戈冷冷道。
简直咄咄逼人,馆瑶何曾受过这种气。刚要发飙,被一名侍卫进营打断,他手上捧了一件东西,跪地禀报:“有人拿了这只锦盒,说是从京城而来,要送到季无戈季大人手上。”
拆开明黄裹布,锦盒上织着龙纹,一望便是御用之物。
是周栎送来的。
三人面面相窥,心中个费思量。
只有季无戈,脸色煞白,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发颤。闭眼,深吸一口气,轻轻挑开锦盒盖子,耳边立即炸起惊呼。
☆、春雨
发髻如云,黛眉轻扫,脂粉浓淡相宜,一点朱唇红。
美人终究是美人。
即便,只有一个头。
“送东西的人呢?”黎柏桂忽的起身,急问道。
“走……走了,已经……”被自己捧过的东西吓到,侍卫惊魂未定。
未等侍卫答完,黎柏桂已起身拔剑,冲出帐去。管瑶与落烨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告辞,先后出帐,留下季无戈一人。
相聚也终究是相聚。
即便,只有一个头。
待众人离开,季无戈才起身,将头颅从锦盒中取出。双鸿髻上翠环相击,啷当作响,他伸手一点点摘了。头发瞬间散落下来,瀑布似的撒了一地。
美人合了双眼,睫毛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只是睡着了。
季无戈有些出神,怔怔地盯了手中头颅。指头上传来入骨的寒意,唇上的那点红也益发触目起来……
回过神来,一手托住下巴,用力一掰,便松了头颅的下颚。望进去,果然舌下藏着东西,圆圆的一颗,抵在齿后。
掏出来了,是个蜡丸。
挤碎了蜡丸,露出里面的纸条来。是份密诏,周栎亲笔拟写,盖了玉玺,立康妃之子二皇子周容为太子的密诏。
“值得么?”季无戈喃喃道,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眼前人。
“对康妃来说,也许不值得。但是对季家,就绝对是一本万利。”季英玉嫣然一笑。面上得意,眼角里闪过的,却是丝丝凉意。
那次省亲,便已做了必死的打算。从娘家取来的御赐宝剑,日夜就挂在床头,抽出来寒光四溢。
“南蛮有巫术,着红衣自尽,死前吸入菇暮,掩盖尸气,可骗过黑白无常。魂魄久宿人间,百年不散。”季英玉最后一句话是,“我会看着容儿登基。”
这样想着,在看那头颅,似乎还留了活气,仿佛真有魂魄依附……
忽然,帐外喧哗声起,破了季无戈的沉思。
黎柏桂掀开帘子,身上挂着彩,也不进帐,就站在门口大声道:“追了半天,差点让那厮跑了。但消息说不定已经传出去,我们还是要立即拔营。你赶快收拾一下。”说完便转身要走。
“往哪里走?”季无戈上前一步,追问道。
“往东,绕道河间……”没说完,黎柏桂已走远。
不多时,便有士兵拿了点肉干和冷馒头来,说今日不生火做饭了,伙头在赶制干粮。季无戈抓起来,咬一口,含在嘴里嚼,又干又粗,刮得舌头生疼。
随军急行,风餐露宿,过的是极苦的。
落烨是出家人,曾经苦行修度,又有功夫在身,也还吃得消。
最受不了的是馆瑶,她虽是先帝长女,却从未随军打仗,一直留守陪都。后来先帝登基定天下,养尊处优多年,自不必说了。
“怎么了?”落烨见馆瑶在马上左右颠簸,摇摇欲坠,便勒住马,停下来探问。一个照面,发现她满眼血丝,脸色蜡黄,唇角起了燎泡。手里还抓着个硬馒头,一口没动。
“没事。”馆瑶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
落烨无奈,只好陪着她。两人走得极慢,渐渐地便落到队伍后面。
馆瑶体力已经不支,强撑着才不至落马。昏昏然间,忽然看到落烨一个挥鞭,撇下自己,策马向前奔去,顿时气得差点晕倒。
好在没过多久,落烨又跑回来,身上带了钱粮。一到眼前,便下马去牵馆瑶坐骑。
“干什么?”馆瑶忙扯住缰绳,一用力,又是一阵眩晕。
“刚才路过一个村子,我们回去那里。”
“我不去。”馆瑶死不放手。
两人僵持,马被勒着头,困在那里,呼呼地喘粗气。
“你倒在路上,反而会耽误行军。”见馆瑶犹豫,又道,“黎将军会沿途安排人手,等你好了,我们可以快马赶上。”
于是馆瑶松手,由落烨调转马头,牵着马一路慢行。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才到达早上路过的村庄。
馆瑶被安顿在一户农家。
中间有大夫来把脉,又有农妇给她喂下汤药,就是不见落烨。浑身无力,嗓子失声,昏昏沉沉睡了两天,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臭和尚呢?”
“姑娘是说那位送你来的大师吧?他住在村头的祠庙。”
“他干嘛去那里?”
农妇在一旁眨眨眼,心里犯了狐疑,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和尚带了一名女子,到底引人侧目,诸多不便。所以落烨为了避嫌,自己去祠庙栖身。
“帮我把他叫来。”见农妇支支吾吾,馆瑶不耐烦道。
落烨赶到时,馆瑶已经整装待发。
“你还不能走。”落烨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药递了出去。
“我已经好了,为什么不能走?”馆瑶猛地站起来,头一阵晕,强撑住道,“耽误太久,我怕赶不上。”
“你放心,一月之内赶到河间,时间绰绰有余。”
“过了顺德,万世冕会来接应,到时我必须在场……”
“那也还来得及。”落烨顿了顿,又道,“这样吧,吃过午饭我再去抓点药,然后我们就动身。”
馆瑶这才点头,重新坐下来。
吃饭时,农家妇听说落烨还要出去一趟,便自告奋勇道:“大师你把方子给我吧,我帮你去抓药。”
“也好,多谢大婶。”落烨道,“只是,眼下不是春耕么?就怕耽误你们……”
“没事没事,反正家里攒了点鸡蛋,我顺道去换点东西。”农妇笑道,“田是已经粪好,就等一场雨,将土润了,立马可以开犁。”
“可是春雨贵如油……”落烨疑惑道。
“我看大师,还有这位姑娘都不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