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黎柏桂带来跟随晋王的这点人马,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季无戈又想明白了一点。
“如此甚好。想不到能找到太子殿下,还有长公主殿下和吴将军相助,此事再无不成的道理。”
“这不,还加了季大人你。”馆瑶道,摆了摆手,示意侍从给季无戈看茶。
“不敢当。”季无戈接过来道。
“季大人此番出京,可有带家眷?”
“不才还未娶亲,了然一身而来。”
“我听闻你姐姐康妃被幽闭冷宫,可有此事?”
“我们季家先是被释兵权,后又蒙此不白之冤。真是狡兔死走狗烹,我父亲当年跟着先皇立下汗马功勋,到头来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住。”季无戈言语间无限凄惶。
“那你来投奔晋王,季老将军怎么看?”
“说来惭愧,父亲已经将我撵出家门。”季无戈黯然道。
“哦,这么说来,你们父子反目。”馆瑶顿了下,又蹙眉道,“可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将来要是战场上相见……”
“若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为臣只能学哪吒,还骨肉于至亲。无论如何,不拖累长公主和太子殿下就是。”话语决绝,季无戈却是坦然道出。
自古忠孝难两全,这实在是毫无破绽的烂方法,馆瑶心中顾虑重重,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了事。
接下来,馆瑶留他们二人叙旧。自己却没有回帐,而是进了北边挨着的那一间。一撩帘子,就看到落烨在床上打坐。帐内没生火,里面的气温与帐外无异。
“你这里真是冻死人。”
馆瑶缩了缩身子,坐下来倒水。身边没有人,如今的她已经学会亲力亲为。
“别喝,那水是凉的。”落烨见了,忙拦了她道。
馆瑶却不理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冻得牙疼,这才放下了。
“公主见到季大人了?”落烨无奈道。
“恩。”
“觉得此人如何?”
“白白净净,看不出是将门之子。”馆瑶想了想。
落烨无语。
馆瑶不满道:“我都不曾记得见过他,今日匆匆聊了几句,又能知道什么。不过他是黎将军的旧交,季家在朝中日渐败落,另求出路也算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未必就值得信任……”
“和尚也这么多疑,我看你越来越不像出家人了。”馆瑶说完,捏了捏眼前冰凉的杯子。
“哪里有热水,我帮你泡壶茶吧。”半天没见回应,抬头一看,发现落烨怔怔的,犹自出神。
于是馆瑶蹙眉道:“怎么了,难道你不还俗?”
“是啊,禅心不在,早已不能事佛。相同的话,他也与贫僧说过……”
馆瑶自然明白,“他”所指是谁,心头一阵烦闷。无意间又举起茶杯,一口冷水下肚,让她打了寒颤。
落烨见了,这才提了茶壶出去。
不消片刻,馆瑶面前,便有了沏好的热茶奉上。
“季大人在兵部任职,与御林军校尉交好,对京师城防知之甚详。他来投奔之前,叫人递了一份图纸过来,我已经飞鸽传于万世冕,是真是假,不日便可见分晓。”馆瑶说完便去喝茶。营中简陋,没有盖碗,不但茶香散尽,一口喝下去,倒有半嘴茶叶末子。
“这是什么茶,我们没带茶来么?”
落烨摇摇头,“没有。这是贫僧跟伙头讨要的。”
“怪不得这么难喝。”茶叶含在嘴里,吐出来不雅。馆瑶只好再喝一口水,勉强咽了下去。
“我们出来半月有余,不知道万老板和吴将军那里,有什么消息?”
馆瑶意味悠长看落烨一眼,放了茶杯道:“京城那边有万老板部署,没什么消息,一切如常。”
“那吴将军呢?照理来说他该回京,还兵林上,受封领赏……”
“那就得看陶大人的本事了,我这位发妻也做不到的事,对你那位来说,实在是不费吹灰。要想不回京,借口多的是。”
落烨神色黯然,低头打了个合十。
吴阔对陶舟一往情深,他是知道的。陶舟要借此来左右吴阔,这他也知道。总之是弥足深陷,一步错,步步错……
苦海无边,回头亦无岸。
然而事实上,落烨却是多虑。
吴阔的折子递上去后,朝廷发了一批犒赏,命他回京的诏令却迟迟未下。以至于吴阔手下一干人等,都为他愤愤不平。
好在吴阔本人倒不在意。吴王周敏的病,时好时坏,情绪更是不稳,已经缠的他无心他顾。就连对陶舟,也挤不出时间来亲近。
如此一来,陶舟倒得了闲,过得很是悠哉。
他闲来无事,就去查晋王的死因。不但叫人仔细画了伤口,抄了笔录,还有事没事就跑去寻查。偏偏他耳聋,又要笔聊,东营的仵作都快被他烦死了。
“晋王殿下被送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比如,捏紧了拳头之类的……”陶舟一边念,一边将这行字举到仵作面前,都快碰到他鼻子尖了,
帮晋王殓尸的仵作姓曹,他瞄一眼,双手接过,提笔写道:“这个问题陶大人问了好几遍,小人已经如实交代,真的答无可答了。”
“那你做这仵作,有多少年了?”
“回大人,小人是子承父业,从当学徒那年算起,干了足足三十二年了。”
“入行这么多年了,应当也见识不少吧……”
“关外小城,我一个小小仵作,经手的都是贩夫走卒。有什么见识,能入得了陶大人您的眼。”曹仵作打哈哈道,姿态谦卑,下笔却拒人千里。
陶舟还要再磨,吴阔捂着鼻子闯进来,憋着气打手势,示意陶舟跟他出去说。
到了外面,吴阔才深吸一口气,递上写好的字条,“后天日便是立春了,我听说吴王说,你们南方有个风俗……”
看到这里,陶舟脸色发白,捏了纸条的手,忽的垂了下去。
“没错,我们立春前,是要祭祖的。”
☆、迷雾重重
将军府的大堂上摆了八仙桌,福礼一应具全。
鸡整只煮熟了装盘,鱼一条,肉一方,上插红漆竹筷。另有年糕、粽子以及四色水果,外加六小盅酒。
酒色棕红,醇香四溢,是上好的女儿红。
陶舟进去时,微愣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问,径直走到桌前……
桌上一大一小,点着两对蜡烛,火光跳动,明明无风,却左右摇摆,黑烟袅袅。陶舟在桌前呆了良久,吴阔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候着。待红烛泪尽,滴了烛台一片狼藉,陶舟才缓缓转过身来,弯腰将脚边的元宝纸钱点了。
火还未熄,燃尽的灰烬便腾空而起。
灰烬融进酒里,六盅合成一碗,陶舟端起来,一饮而尽。江南风俗里,这是散福酒,喝了方能接福,
“你也坐下来吃点。”陶舟招呼吴阔道。
吴阔想了想,坐到陶舟身边,剥了只粽子递到他面前。
“别光喝酒,吃点东西吧。”
陶舟接过来,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口,随手拔了根筷子,沾了酒在桌子上写,“吴王殿下的伤,恢复的怎样了?”
自从落烨走后,陶舟除了查案子,没事便带着墨竹跑出去瞧人讲话,死盯着人家的嘴巴,一边看一边默念,经常把旁人吓一大跳。
他这样不管不顾的学,本来应该进步飞速,但除了墨竹,对其他人,陶舟还是装聋作哑,一概笔聊。
“吴王?”提到周敏,让吴阔有点心虚,踌躇了一下,也学样在桌上写了,“能吃饭能说话,精神不错,就是还不能下床。”
“如果这个点他还没休息,带我去见见他。”
“怎么?忽然想起他来……”
“你是在关外长大,别说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是我准备的!”吴阔连忙申明,又低了头小声道,“不过,是他的主意……”
吴王周敏精神果然不错,二更天了还没睡,像是专门候人一般。
陶舟一进去,便看到周敏靠在床上。虽然重伤初愈,脸上少了点血色,却比上次在宫里见时,更有了些活气。
周敏见到陶舟,放下手中的书,向他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这边吴阔搬了椅子,让陶舟坐了。
“知道你要来。福礼福酒可吃了?”
周敏提笔写字,字如其人,清俊疏朗。相比之下,陶舟倒有些有点无章法了。
“都用过了。五香肉粽,女儿红,久违的家乡口味,这还要多谢吴王殿下。”
“你不用谢我,那些福礼,都是吴将军操办的。我们南边讲究多,难得他都一一记下了。”周敏望一眼站在旁边的吴阔,眼里是意味不明的笑。
“这倒是。”吴阔接过笔和话头,“什么三茶六酒,鸡血要接,肠子也要留着,连上面插几根筷子都有讲究……”
“还有香烛。”陶舟道。
“啊对,我可是跑了大老远,赶上城外的庙会才买到的。”
吴阔的书法,这两年来毫无长进,三个人的字同在纸上,高低立显。周敏最佳,陶舟次之,吴阔最差。
陶舟想起往事来,心中唏嘘,却只瞥了他一眼,自顾写道:“其他还好说,但这十年醇的女儿红,怕是殿下你自己的私藏吧。”
“千里迢迢带来大宁,本以为肯定被那些鞑子喝了,想不到还能找回来。既然陶大人也是生于江南,独乐乐,不如众乐。”
“关外苦寒,本地人爱喝烈酒,怕是看不上这温雅柔和的米酒。”陶舟写完,也抬眼去看吴阔。
“这酒能淡出鸟来,还有点甜,太不够劲道。”吴阔抱怨道。
周敏与陶舟相视而笑,他乡遇故知,有点说不出的默契。
“殿下的美意,下官无以为报。所以在刚才祭祖时,我也帮你敬了一个人,纸也一并烧了。”
“我娘的外家,乃是前朝旧臣,早在战事中败亡。这么多年来,从不敢访亲祭祖,你这一来,可是犯了宫中大忌。”周敏打趣道。
陶舟却未苟言笑,“吴王殿下放心,臣帮你祭的,不是霁妃娘娘的外家。”
“那,难道是先皇?”周敏还是不以为然。
“是晋王殿下。”
陶舟落笔写完,屋内一片静默。窗外有冷风扑来,烛火摇曳,几欲熄灭。
“还是陶大人想得周到。”周敏收敛了神色,“我二皇兄大事未成,客死他乡。若我没有受伤,是该亲自祭他一下。”
“不知道殿下最后一次见到晋王,是什么时候?”
“在被押解回营的路上,鞑子兵遭人突袭,我们就跑散了。”
“殿下冲出来的那条巷子,离晋王被害的地方不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陶大人这是在审我了。”周敏轻笑道。
“下官不敢。”
此时正打三更。
伴着更声,远处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周敏轻叹一口气,垂了眼帘。
陶舟是知趣之人,立即道:“时辰不早,殿下大病初愈,下官就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陶舟回去后,到自己屋里歇了片刻,便摸黑出了将军府。
一般当铺的库房都有暗室,用来存放贵重物品,厚金阁也不例外。陶舟进去后,推开古董搁架,墙后面别有洞天。暗室里有床有案,烛火通明,周然披了件棉衣,正在伏案看一张图纸。
“这是什么?”陶舟凑过去道。
周然往边上挪了挪,正要提笔写字,却被陶舟按了下来,“你说,我看得懂。”
“你……会读唇了?这么快!”周然指了自己的嘴,一脸惊讶。
陶舟笑着点头,“差不多,你别说太快。”
“这是万世冕的飞鸽传书,季无戈提供的京都城防。”周然放慢了语速。
陶舟看去,一张纸上密密麻麻,注了许多文字,“这图是真的?”
“经万世冕鉴定,是真的。京城防事,是我父皇亲自部署,这么多年来除了人事更迭,变化也不大。”
“那如此说来,这图也没什么价值。”
“二弟是信不过季无戈。”周然听出这话背后的意思。
“我对此人没印象。虽说季家日渐衰败,但就这样撇下老小就跑过来。这个季无戈……”陶舟摇头道,“况且他妹妹还在宫里。”
江妃身亡,康妃被囚的事,陶舟还不知情。但此时此地,周然不愿说也不想说。
“聊胜于无,有总比没好。季无戈真降诈降,就交于管瑶把关。如今我们这里,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你是说吴阔?”
“恩。”
陶舟默然,转过头去,看到暗室墙上开了一小方天窗,隐隐露出些星光来。
“吴将军身为驸马,又失了兵符,根本不能全身而退……”周然见陶舟犹豫,在一旁解释道。
“这我明白。”陶舟打断他道,“我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
“晋王的死,还有齐农。”
“二皇弟……难道不是鞑靼人杀的?”
陶舟摇摇头,“正好现在夜深无人,我带你去个地方。”
周然依言,两人出了厚金阁,一直往东走,穿过几条巷子,来到城东的一条街上。街头有一间大屋,门上匾额歪斜,字迹依稀可辨:福茗客栈。
陶舟上前将封条小心撕了,推门进去,里面桌椅散乱,尘灰厚积,地上堆了碎瓦罐,看来废弃已久。
“这是什么地方。”屋内空气有些浑浊,周然揉了揉鼻子,小声问道。
陶舟在前面,看不到也听不到,自顾走到柜台后面,“晋王的尸体,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
周然凑上来看,发现墙角处用炭笔画了个人形,半坐半靠的样子。
“看出什么不对劲了么?”陶舟将灯笼提高,伸手在柜台上抹了一下,指头上一团黑,厚积了尘灰的桌面上,立刻显出一道痕来。
周然也提了灯笼,在周围看了一圈,随即道,“没有打斗的痕迹……”
“没错,这屋子虽乱,灰尘却是积的又厚又均匀。”
“还有,晋王也是行兵打仗的,没伤没痛,干嘛找这么个角落栖身。”陶舟走过去坐下,将身子合着墙上的人形。
模拟死者临终的状态,这是查案子常用的手法。
“这里视野不好,又没有退路。”陶舟体验后,下了论断。
“那……会不会是移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