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蘧验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
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
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铺在炕上,拿茶来吃着。
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迸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吴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字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发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锦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发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枝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在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发拔下一绺,登时把弓弦续好,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这位客官尊姓?”车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爱。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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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
话说庄征君看见那人跳下骡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车来跪下,扶住那人,说道:“足下是谁?我一向不曾认得。”那人拜罢起来,说道:“前面三里之遥便是一个村店,老先生请上了车,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谈一谈。”庄征君道:“最好。”上了车子。那人也上了骡子,一同来到店里。彼此见过了礼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师里算着,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这时候该是先生来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仪门,遇着骡矫车子一路问来,果然问着。今幸得接大教。”庄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卢,名德,字信侯,湖广人氏,因小弟立了一个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寻的不差甚么的了。只是国初四大家,只有高青丘是被了祸的,文集人家是没有,只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师,用重价买到手,正要回家去,却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辈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访他文集,况先生是当代一位名贤,岂可当面错过?因在京侯了许久,一路问的出来。”庄征君道:“小弟坚卧白门,原无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来一走。却喜邂逅中得见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两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为情!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和你连床谈谈。”又谈到名人文集上,庄征君向卢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禁书,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小弟的愚见,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先生如回贵府,便道枉驾过舍,还有些拙著慢慢的请教。”卢信侯应允了。次早分别,卢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庄征君迸了彰仪门,寓在护国寺。徐侍郎即刻打发家人来候,便亲自来拜。庄征君会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庄征君道:“山野鄙性,不习车马之劳,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长途不觉委顿,所以不曾便来晋谒,反劳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为料理,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见。”
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过了三日,徐侍郎将内阁抄出圣旨送来。上写道:
十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朕承祖宗鸿业,寤寐求贤,以资治道。朕闻师臣者王,古今通义也。今礼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见,以光大典。钦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卫士摆列在午门外,卤簿全副设了,用的传胪的仪制,各官都在午门外侯着。只见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门大开,各官从掖门进去。过了奉天门,进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乐之声,隐隐听见鸿胪寺唱:“排班。”净鞭响了三下,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焚了龙涎香,宫女们持了宫扇,簇拥着天子升了宝座,一个个嵩呼舞蹈。庄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未,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当下乐止朝散,那二十四个驮宝瓶的象,不牵自走,真是:“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庄征君回到下处,脱去衣服,徜徉了一会,只见徐侍郎来拜。庄征君便服出来会着。茶罢,徐侍郎问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旷典。先生要在寓静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见。”过了三日,又送了一个抄的上谕来:
庄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见,特赐禁中乘马。钦此。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门。徐侍郎别过,在朝房候着。庄征君独自走进午门去。只见两个太监,牵着一匹御用的马,请庄征君上去骑着。两个太监跪着坠蹬。候庄征君坐稳了,两个太监笼着疆绳,那扯手都是赭黄颜色,慢慢的走过了乾清门。到了宣政殿的门外,庄征君下了马。那殿门口又有两个太监,传旨出来,宣庄尚志进殿。
庄征君屏息进去,天子便服坐在宝座。庄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字升平,边疆无事。只是百姓未尽温饱,士大夫亦未见能行礼乐。这教养之事,何者为先?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间,望先生悉心为朕筹画,不必有所隐讳。”庄征君正要奏对,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客臣细思,再为启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罢。先生务须为联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罢了。”说罢,起驾回宫。
庄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监又笼了马来,一直送出午门。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门。徐侍郎别过去了。庄征君到了下处,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庄征君笑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次日起来,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个蓍,筮得“天山逐”。庄征君道:“是了。”便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从通政司送了进去。
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庄征君会的不耐烦,只得各衙门去回拜。大学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来的庄年兄,皇上颇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来学生这里走走?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