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
转眼间八月将尽,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绯云居的荷叶早成了枯枝。池子虽然被收拾了个干净,却空出一片镜子般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青瓦红柱。在凉爽的秋风里,这样的景致自然与初夏的荷香阵阵也不遑多让。
叶裳容让丫头把软榻搬到水边,再备足了点心茶水,舒舒服服地歪在榻上看信。
自倚江楼归她管了之后,余元似乎就彻底放下了作为老板的负担,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推给她。叶裳容自知道这倚江楼是将离特地为她用的心后,自然更着意些。不过她仍然不喜欢那里,有事也多是书信来往。
“小姐。”绿芷从屋子里走出来,俯身过来轻声说,“墨香她……”
叶裳容眼也不抬,“这个别跟我说。”
绿芷眼中闪过一阵无措。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叶裳容的脸色,“小姐……”讷讷地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裳容挑眉,从书信里抬眼起来看见绿芷满眼的无措紧张,突然浅笑了起来。
她以前那番话绿芷是听进去了。随后她用来表现的法子就是不论什么都来问。里外上下,鸡毛蒜皮都要问过叶裳容。她是规矩是乖巧了,却也琐碎麻烦得让人头疼。叶裳容几次都想好好说她一回,却总是懒得提不起精神,今天见她这样倒又想起来了。
“绿芷,且不说那个。我有别的话说。”叶裳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里的信。
绿芷似乎略微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立正了身子紧绷绷地应道:“小姐请说。”
叶裳容看着她,唇角勾起温和的浅笑,只是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我不见得一直在刘府住下去。将来就算没有嫁人的一日,也总有自立门户的一天。”
“小姐——”绿芷低呼一声,随即咬紧了唇似乎开始紧张起来了。
叶裳容明白的,不论是别人说的还是她自己想到的,绿芷应该是不意外的。“如果你到时候还跟着我,我的意思是想让你脱了籍,找户好人家嫁了。”
绿芷脸上一红,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叶裳容唇角的笑意深了那么一两分。
好歹是明白她不喜欢,所以没开口说那些虚的了。于是她不由得语调更柔和了些,“到时候这人么,还是要你自己挑的。”
绿芷脸上更红,“小,小姐,我……”她一时欣喜一时羞涩,竟然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了。
“刘府管事里虽然也有不错的,总不如外面的正经人家。小门小户的,就算做生意也好过做人家的下人。”
“小姐,”绿芷越来越激动,“我……”
“只是话说回来,绿芷,你想想俗话里说的那句‘宁娶大家婢’是什么意思?”叶裳容脸上笑得更是温和可亲,只是声音里透出一丝丝引诱的味道,“自然是看重她们的行事规矩,还有气量见识。如果连该做的事情都做不好,别说嫁娶那么远的事,就是我眼前都待不下去。”
“绿芷明白了。”绿芷先是愣愣的,半晌才反应过来。
“以前也怪我没把话说明白。从今天起,我把墨香、砚香、于大娘三个全交给你。平日里一概的杂事细务都不用来问我,你尽可以拿主意。”叶裳容说,“只是但凡有一丝不妥的,我也只问你。如何?”
绿芷愣愣地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
除绿芷外,绯云居还有两个二等丫头和一个仆妇。绿芷自然能算是个头,但即便是老夫人身边的绿荷也没这等权力。
“绿芷一定……一定会做好的,请小姐放心!”深深吸了口气,绿芷连嗓门都大了很多。
“我知道你可以的。”叶裳容浅浅笑起来,“去吧。”
“是!”绿芷眼睛一亮,几乎“蹭”一下窜出去。她朝外面才奔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浑身一僵,再迈步时举止倒是文雅许多。
叶裳容趴在榻上软软地笑着,好像一只偷了腥的猫。
看,多简单。
不过一通话而已,就可以让人死心塌地。
她不过实话实说。果然过去吃饭的家伙还没扔下……
“表小姐好口才。”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刚硬却也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倒像是就事论事的样子。
叶裳容诧异着看过去。
绯云居原不过是依附着静池的一处屋子,是以形制都没按着规矩来。这里与其说是游廊和院子,倒不如说是两边屋子加两边游廊围成个方形,中间挖出一块水塘出来。是以叶裳容虽是靠着池子坐,却只一抬头便看见了大门外。
总管刘仲仁。
虽然意外他怎么会来这里,叶裳容却只是起身,整了整衣衫笑脸迎人,“刘总管。”
叶裳容虽然顶个表小姐的名头,却不敢在这人面前托大。刘仲仁不止刘氏族亲,他还带着商队远赴西北,可见必然不是个只能管些杂事的“总管”。
“表小姐。”刘仲仁跨进绯云居的大门后先是向叶裳容恭敬地一礼,然后才走近了些,却也只是到离她五六尺远的地方就停下了。
“总管可是有事找我?”叶裳容见他不说话,只能先挑了话头。
刘仲仁却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脸上一松,略带上两分在叶裳容眼里觉得像是宽慰的神色。
叶裳容更是奇怪,却也不能问他为什么,只能任他看。他的目光虽然带了几分评量的意思,只是他本人的气质太过坚忍沉厚里,实在让她讨厌不起来。
“仲仁冒昧,能否请表小姐管事?”然后刘仲仁说道。
叶裳容一怔。
随即想到,最近云倚墨病了。说是风寒却怎么也不见好,这几天竟然是躺在床上的时候更多些。偌大的府邸总不能没个管事的,刘仲仁一向谨慎规矩,不想靠近年轻寡妇的卧房也是理所当然。
“有什么事,总管让绿芸传话也是一样。”绿芸是云倚墨身边的大丫头,传个话自然是小事。
但是刘仲仁却只是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想请表小姐做内宅的总管。”
叶裳容表情一僵,然后慢慢皱起眉来。
内宅的总管,便是要管了所有内宅的事务。听着似乎简单,其实仔细想想刘府内仆役家丁少说也有五六十,每日便是三餐的白米饭就要吃掉近百斤,更何况其他?
但是且不说如今管事的是云倚墨,也不说她这个所谓的“表小姐”是个十足的外人,只说他这个总管何来的资格问这么一句话?
而且他的语气,好像笃定得只要叶裳容点头就一定能成事似的。
“我不是刘府的人。”叶裳容沉吟了半晌,才总算是找到了话说。
她何止“不是”。话说得难听些,就算刘府要被诛九族也砍不到她的脑袋。这样的人管事,谁能服气谁又肯听话?
“表小姐是知道的,如今刘府的情况。”刘仲仁却显然并不着急,只是这样说道。
叶裳容默然,她的确知道。
刘府除了老夫人外,唯二的男丁一个病弱一个年幼。而理当管事的云倚墨却沉浸在丧夫的悲痛里不能自拔。
“少夫人并不适合理家。”刘仲仁继续说道。
想到云倚墨,叶裳容升起的是无力感。
能劝的话,都劝过了。但是她自己振作不起来,旁人就算日日夜夜在她耳朵边唠叨也是白费。叶裳容有时候真是觉得,云倚墨把她的夫君当成了天。
刘启贤死了,她的天就塌了。
“倚墨姐姐她……”
总会习惯起来的。
看着眼神里一丝波动都没有的刘仲仁,叶裳容说不出这种违心的话。
就算是夫妇圆满日子和顺,云倚墨只怕也学不来理家管事。凭她那种对数字的迟钝,再大的家业也能有被她败完的一天。
就算云倚墨是多聪明灵秀的人也好,持家不是她做得来的。
“何况。”刘仲仁又说了两个字,然后停了下来。
明显是有下文的,叶裳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犹豫。
她转了转眼珠。
这个……
“表小姐只身一人,需要安身立命的地方,”刘仲仁一顿,似乎有些不想说的样子,“和银子。”
叶裳容心里微微一凛,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他把这个当成她的短处,开始用起逼的手段了。
寻常碰上这种让人非低头不可的做法,只怕当场就会恼怒起来,但是叶裳容不。
她开始觉得有趣了。
她现在并不是那个一身伤病,甚至连件干净衣服都没有的叶裳容了。便是如今让她立刻就这么走出去,她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反观对方。
居然会对她这个人用起这些手段,本身就带上了些许逼不得已的意思。虽然叶裳容并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但是现在主动权并不在对方的手里。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叶裳容对着那坚忍沉厚的中年男人,只是浅浅地弯起唇,用一种毫不紧张,甚至不怎么在意的态度问道。
约会
将离僵着身子,在软榻上醒过来。他呻吟了声,举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昨夜晚上又是一场推不掉的酒宴。蔡莫两家的管事才把生意谈妥就拼命灌他,还一概不准将离手下的人帮忙。
偏生蔡家作坊的酱和醋,还有莫家商号的木材都是他铺子里少不得的货色。想要在这被刘家占去半壁江山的管阳城里把生意顺利做下去,就是一点蝇头小利将离都不敢随便放过。
所以他只能酒到杯干。
即使他看着那些人眼里的龌龊和猥琐,他能做的也只有笑,只有把酒当成清水一样地朝自己嘴里倒。
将离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种事情他早已经习惯了。早年似乎曾经心气难平过,现在的他只觉得宿醉麻烦,今天还有好多事是一定要做完的。
他昨天醉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支撑到了自己的屋子倒头就睡。现下喉咙干涩,额头一跳一跳地痛,身体更是重得像灌了铅似的。但是,他不起来不行……
就在将离逼着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双手突然轻按上他的额头。
手指柔软却微凉,按揉得轻重合宜,手法甚是老道。
显然是女人的手。
只是这样体贴的动作,却只换来将离浑身一僵,随之而起的不是感动,而是一股阴沉的怒气。
谁把这个女人放进来的。他跟流离他们强调过多少次,不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放进他的屋子——
“抱歉,我敲过门的。”在他额头上按揉着的手一顿,缩了回去。
在将离辨别出声音的主人时,心里的不快顿时消失无踪。
她自然,不是那些什么随便的又不知所谓的。
将离睁开眼睛,一边把手伸过去,却意外地摸了个空。他诧异地抬起身子看过去,却见那个人只是站在软榻两三步远的地方无辜地看他,背着手的样子倒是颇有些撇清关系的味道。
或许是起得猛了,又是一阵头疼。将离再度倒回软榻里,一边却向她的方向伸出手。
果然没让他等多久,柔软滑腻的手就自动落到他的手掌上。他只是合上手掌握住她的手,她就在软榻边坐了下来。将离拉着她的手带向自己的额头,她只是轻笑一声,然后继续起刚才的动作来。
将离看向为了迁就他的姿势,几乎趴在他身上替他揉额头的少女。
窗子还没开,屋子里虽然昏暗一片,他却还是能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长长的,随着她眨眼的东西轻轻扇动。那软嫩的肌肤,他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果然……
怎么这么凉?
将离顺手又摸了摸她的背,然后不由得眯了下眼,“又穿得这么少?”
这人倒不见她夏天喜欢把皮肤露出来,入秋之后却一直穿得很单薄。明明不是不顾惜身子的人,却不知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弄得手脚冰凉。
叶裳容嫌恶地一侧脸,把自己的脸从他手里解放出来,“热烘烘的,还一股子酒臭。”
将离挑眉。
这丫头,胆子不小。
他正要再伸手的时候,叶裳容却坐直身子,推了推他,“去梳洗一下。”
将离抿了下唇,到底还是坐了起来。虽然他更想再这么躺一会,但是桌子上还有一堆他必须看完的账簿,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叶裳容见他坐起来,也站起身。她整了整衣衫,就要朝外面走。
“要走了?”将离看着她,声音不由得就带上些许不满。
能坐了有多久,就赶着要走。
叶裳容一怔,突然浅浅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清艳的妩媚之色,“我去端些吃的过来。”说着,她转身出去。
将离又在榻上坐了会,才慢吞吞地起身去梳洗。
等她端着盘子再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他刚换上干净衣裳,正在系腰带。她无意间一眼过来,先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微红,匆匆忙忙地转开眼。
将离唇角一勾。
他走过去,故意俯身在她耳边吹了气,“这些就是你上回许我的?”
木盘上有一碟泡椒凤爪,一盘燕菜,一盅枸杞鸭汤,一笼蟹粉汤包,再一碗扒羊肉。几样东西配着白瓷的器具,衬着棕黑的木头盘子倒是色香两全,只不知这味道如何。刚才还没什么食欲的将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将离本在吃上有几分执念,又不介意在叶裳容面前衣冠不整,随手接过木盘就放在桌上。他正要坐下,却被她拉住。叶裳容只瞪了他一眼,水润的杏眼里眼波流转带着三分嗔意,“刚才谁说现在天凉的?”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把衣裳理好。
“都是你做的?”将离问,眼睛却是有些离不开那些吃食了。
“嗯,做好了带过来的。”叶裳容替他整好衣衫,推着他坐下,“会不会腻了点?”
将离才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上次的衣服不能穿了,我又买了件新的,去试试看。”说着,用筷子指了指一边的柜子。
叶裳容拿了衣服,到里面自去换了。
将离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食物,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高兴。
当时在刘启文面前,他信口开河说要蟹粉汤包,不过是故意让他难看罢了。这一点刘启文知道,叶裳容也知道。
但是她却记下来,真的做了还亲自送到他面前。
或许对叶裳容来说,这不过是因为她亲口答应了就会做到。但是将离看到的,却是她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他沦落烟花之地十几年,爱他的不计其数。而真心记着他的,能有几个?
一时,叶裳容换了衣裳出来。
他选的是深红色的曲裾深衣,同色牡丹纹,镶边用的是黑色。他当时只觉得这件相当端庄大方,还顺手买了三支金簪相配。
叶裳容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在笑,平平常常的表情却看得将离心里一跳。
不是那种素淡到寒酸的衣裳,不是那种天真稚气的襦裙,这件深红色的衣裳竟在她身上衬出一股雍容华贵的气息。她将三支宽过手指的金簪依次插在发鬟上,却是相得益彰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