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虫工木桥◇BOOK。HQDOOR。◇欢◇迎访◇问◇
第71节:并肩(2)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靖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挨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挨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抽上墨蛟一鞭子,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定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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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并肩(3)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校徽庖彩俏业谝淮吻籽劭吹剑フ峦醯耐怪劣诖恕!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挨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珊,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
“不想看见我?”他的手指抚过我鬓发,语声温暖低沉,“之前是谁疯了一样奔到我马前?”
提及当时,我顿觉心软,睁了眼静静看他。
他眼底尽是红丝,下巴渗出湛青一层浅浅胡茬,满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肠,伸臂揽住他颈项,幽幽开口:“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他笑一笑,并不答话,只将我拥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
我一时愕然,未及开口,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
“我什么凶险不曾见过,即便謇宁王夺下晖州,我也无需忌惮。”他已是声色俱厉,“你本有机会全身而退,却擅自发难夺城……需知刀兵无眼,当日若有半分差错,就算我插翅赶来也捞不回你一个全尸!”
此时想来,当晚确是万分凶险,我也心知后怕,却仍坚持道:“可我们终是赢了。”
“赢又如何?”萧綦陡然怒了,“萧某身经百战,赢得还少么!区区一个晖州赢来又如何?可若是输了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王儇?纵然输了十个百个晖州,也不能……”
他怒视我,一句话到了嘴边,却不肯说出口。
“也不能什么?”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轻声问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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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并肩(4)
萧綦瞪了我半晌,无奈一叹,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也不能……输了你。”
这般柔情蜜语从他口中说出,似有千般艰难,万分沉重。
我笑出声,伏在他肩头,眼泪却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我攀着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泪水却一直不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这女人……”
室内渐渐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渐浓,我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时分。
看他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一到城中就忙于部署军务,整饬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轻轻将他环住:“眼睛都红了,睡一会儿吧。”
萧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让侍女送进来热水热茶,一面绞了帕子让他洗脸,一面笑道:“妾身这就侍候王爷就寝。”
“王妃贤良。”萧綦慵然笑着,便要和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着衣服就睡的!”
“城头兵不卸甲,闺中岂能宽衣?”他倒还有心思调笑,将我拽到床上,柔声道,“陪我躺一会儿,半个时辰过后叫醒我。”
我无奈点头,轻轻给他盖上被衾。
正要同他说话,却听他呼吸沉缓,已经沉沉睡着,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眉心那道皱痕略微舒展开来。他的手还紧紧环在我腰间,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我一动不敢动,惟恐将他惊醒。躺在他怀中,静静凝视他眉目,只觉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待我猛然惊醒,翻身去叫醒他,却见枕边空空无人。
帘外已经夜静更深,我自己一觉睡到此时,连萧綦何时起身离去都不知道。
几乎一整个白日都睡过来了,总算是神清气爽。用过晚膳,我略略梳妆,带上一件风氅去往城头。玉秀一路上都在嬉笑打趣我,越来越是大胆。
登上城楼,远远见到他披甲佩剑,率一众将领深夜仍在巡察防务。
我缓步走近,只恐打断了他们议事,忙示意侍卫不要出声,只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萧綦身形挺拔,站在一众魁梧的将领当中仍是格外夺目。
此时城头一派灯火通明的忙乱景象,修造战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筑防军士匆匆往返,连夜修筑工事。巡逻兵士穿梭来去,不时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敌情。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乱,俨然虚张声势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时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间,一个粗豪的声音朝这边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惊,却是萧綦身边一名莽豪大将发现了我。
见我徐徐步出,众将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礼。
萧綦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风氅递上,笑而不语。
他接过风氅,温柔凝视我,却只淡淡道:“城头夜凉,回去吧。”
那莽豪将军忽哈哈一笑,冲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计破城,实在是女中豪杰,俺老胡佩服得紧呐!”
我一怔,听他粗豪之言甚觉有趣,欠身笑道:“胡将军谬赞了。”
宋怀恩与牟连相顾而笑。
萧綦负手微笑道:“这是征虏将军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话最多,人称莽将军。”
众人哄然大笑,胡光烈无奈挠头,却也不恼。可见私下里,这班将领一向与萧綦说笑惯了,叫人看来其乐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