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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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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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地,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亟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持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霎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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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祸福(4)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庭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侯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倪,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侯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惟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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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疏离(1)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瑕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牡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漂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阴,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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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疏离(2)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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