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却双腿一软向下跪去,我连忙回身抱住他。
「子规!」
「小月,给我一颗药吧……我好像,快要睡着了。」子规无奈地笑了一下。
为了携带方便,我把回光返照做成药丸,但这只是预备不时之需所用的,我一点也不打算用它。
「……你只是累了而已,三天没睡觉,就是一头牛也要倒的!」我咧开嘴。
子规靠在我的胸前,轻笑着摇头,「不是的……」我没再给他抗议的机会,矮下身就将他背了起来,子规软软地伏在我
的背上,脸颊烫热,身体却有些冰凉。
我心头一紧,连忙迈开大步向前走。
隔天近中午时,我终于到达老大夫住的地方。
老大夫住在「一柱擎天」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片凹陷的河谷中央,竟然有一块地方高高地突起,像是根耸立的
石头柱。
柱身光秃秃地一根杂草都没有,某些角度看过去,还会发出一点乌亮的光泽。柱上的那片平台倒是绿意盎然,高高的树
木遮住了可以向里窥探的视线。
要不是从谷边有一道桥通往那根石头柱,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会住在那根柱子上。
虽说是桥,其实只是三条绳子,二高一低,要过去时,必须踩着那条较低的绳子,两手抓住较高的那两条才能稳住身子
。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没到正头顶,现在不能过桥。
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把子规放下。
我的背上都是汗水,他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现在连他的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汗水,虽然是正午,凉风在吹,还是容易受
寒。
我把子规的外袍脱下,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袭羊毛内衬的外褂。
这是月的。
在这地方住了好几年,我从不觉得冷,所以我没有什么特别保暖的衣服。带子规上山前急着收拾衣物,想找件比较保暖
的衣服,就从月的衣柜里拿了一件。
没想到却是这件……
两年前,我随手带出来的,也是这件。
一阵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连忙把衣服围在子规身上。
起风了,绳桥微微地摇晃着。
我想起我将衣带绑在月的腰间,背着他,跨上了这座桥。
风微微地吹,桥慢慢地见,月要我回头,将他放下,我不肯,我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他,我只想赶快走到另一头去,那里
有一个大夫,他是我和月最后的希望。
风渐浙地变强,桥见得愈来愈厉害,风吹得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来,我应该要停步,等待这阵风过去,但是我没有,我
只是急着要走到另一头去。
左手突然抓不到绳子,我向右边倾倒,然后,我的脚也滑空了,我惊呼一声,整个人悬挂在半空。
寒风在卷,我伸出双手抓住同一条绳索,全身都渗出汗来。
时时过去,我的手臂肌肉渐渐地感到麻木和疼痛,恐怕我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月,你醒着吗?』我问他。
我感觉月的额头微弱地敲点着我的背。
『你能不能……能不能和我一起抓住头上的绳索?』我知道月连举起手臂都有困难,可是我没有办法,较低的那条绳索
在我的脚下晃来见去,我试了几次都只差一点点,我想如果我能灭轻一点点重量,也许就可以……
月试着伸手向上,但是他做不到。
我的手愈来愈痛了,只有咬牙硬撑着。
突然,我感到湿湿的液体落在我的颈子上。月无声地哭着。
我的心痛得揪成一团,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风等下就停了,我能支撑的,没关系!』
『……对不起……』月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
然后他动手解着将我们系在一起的衣带。
一瞬时,我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我连忙大叫,『月!不要!不可以!』他的动作很迟缓,手指强硬地一节一节的屈起
又松开,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要求,我哭了起来,拼命地摇头,将左手覆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住
他冰冷的指尖。
后来,不知道怎的,我踏住了脚下的绳索,然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撑过来的,踏上了陆地。
我抱着他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怯弱和无能……
直到眼泪滴到手上,我才发觉泪水淌满了脸颊。
我摇摇头,苦笑了起来。
月离开我说不定是正确的。
兵荒马乱里,我不是能保护他的人。
现在的我,和两年前的我,都一样……
风停了,现在可以过去了。
我将子规背起来,衣带往后绕过子规的腰间,将他绑在我身上。
他的双手垂在我的胸前。
我知道子规和月不一样,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我而不是牺牲他自己。
可是……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然后还是缚住了子规的双手。
背着他,慢慢地走上那道桥。
绳桥的尽头,挂着一副铁环。这是老大夫想离开「一柱擎天」时所使用的工具。
绳桥一头高一头低,靠近「一柱擎天」这头比较高,所以老大夫要出门时,两手握着铁环就可以滑到另一边岸上。外人
想进来,自然非得走过绳桥不可。
看来今天运气还不错,铁环既然在,就表示老大夫没有出门。
我背着子规走到这里唯一的一间茅屋前,敲着门,「老头子,我是月,你在吗?」
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我先把子规放下,小心不碰触到任何药草,让他靠在屋旁的大石边。
老大夫唯一的兴趣就是收集和研究各种药草及虫子,所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栽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在看得到或看不到
的地方,也可能有许多昆虫寄居。
不管是虫还是草,都可能有毒,一碰到就要麻痒上半天,甚至可以致人于死。
我没有月的本事,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能碰,只好什么都不碰。
子规微微掀动眼睫,似醒非醒,我对他说道:
「老大夫似乎不在,你在这里等一会,小心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我到林子里去找找。」我信步走进屋后的树林,边走边
叫道:
「老头子,你在哪里?快滚出来!」这里和一般的树林不太一样,到处都充满各种药草混合的特殊气味。有些味道闻起
来很舒服,有些则会令人想吐。但除了偶尔传来的一点沙沙的风声和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呜叫声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沿着围绕茅屋的树林走了一圈。
怪了,人到哪里去了?上岸前明明有看到那副铁环啊!
正在思索时,茅屋的方向突然传来人声,我连忙往回走。
一走近茅屋,我就看到老大夫蹲在地上,笑嘻嘻地盯着子规看!
「呐,我可先警告你,这小宝贝可凶着,你一动,它就会咬你喔!」
我连忙喊道,「喂,住手!」一边绕到大石头前面来。
只见子规紧闭着双眼,额上冒出斗大的汗珠,一只灰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吸附在他的颈子上。
「你干什么?那什么东西!」我又惊又气地叫道。
老大夫看见是我,显得有点失望,「只有你喔,大娃儿呢?」
大娃儿是他对月的称呼,我跟他争辩了几次,他说名字太难记,还是大娃儿和小娃儿比较顺口。
「月没来。」我忍住又想纠正他称谓的冲动,没好气地道,「他是病人,拜托你行行好,别折磨人了。」
老大夫耸耸肩,「不要,谁叫他要把小宝贝的家当做是靠背?」
「谁知道那是什么小宝贝的家?是我把他放在那里的!」我忍不住吼道。
「我才不管,反正,如果他没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不放人!」老大夫獗着嘴嚷道。
如果光看这人的外表,白发白须白眉,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路过的苍蝇,完全就是个随时可以躺进棺材的老人,可
是玩性一起,就跟个小孩子一样,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没用了。
「好吧,什么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只是要他猜猜这小宝贝叫什么名字,很简单吧!」又来了。自从两年前,我带月来这里求医,月答出了他所有的问
题后,这老头子每次下山就是要拿东西给月猜,也亏得月有那种耐性跟他耗。
我瞥向子规颈子上那只毫不起眼的灰色昆虫。
「你刚说他一动,虫就会咬他?」
「是啊!这小宝贝很凶喔,就算只被咬一口,也会四肢麻痹唷。」老大夫一脸爱怜地看着那只虫。
「那你是要他怎么回答?」我没好气地说道,「他一开口,脖子一动,不就死定了?」
「咦?啊,对喔。」老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一边拿出一株像杂草一样的东西点在那虫子上,那虫子便飞了起来,
停在那株小草上。
子规立刻松了口气,身子瘫软下来,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离开那块石头。
「你要不要紧?」
「小宝贝又没真的咬他,死不了的啦。」老大夫一边跟那只虫玩一边说。
我叹了口气,「他中了刀眠草的毒,而且他吃了『回光返照』后,觉得药是甜的。」
「我知道啊。」老大夫说。
「你知道?」我愣了一下,「那还有救吗?」
「有啊。」老大夫简直不当一回事。
「什么?」我却是大大吃惊,「可是上次来你不是说没救吗?」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我糊涂了。
「你上次来是冬天嘛,这里还飘雪,能解毒的石蓉花却是开在夏天,病人根本不可能等到隔年的夏天,当然就死定了。
」
夏天?那不就是现在!
虽然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不过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倒真是好事一件。
我高兴起来,笑道,「我没听过石蓉这药材,哪里有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忍耐不要发作。
「好吧,大不了我再去市集上跪个一百天。」
之前带月来求他帮助,他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不肯理我们,只想把我们赶走,就随口开了这个条件。
「不要,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后来还有一堆人帮你跪。」不是帮我、是帮月……算了,我投降般地说道,「那你想
怎样?」
「嘿嘿,简单,猜得出小宝贝的名字,我就救人。」我翻了一下白眼。看他这么喜欢的样子,这只虫肯定是从来没有人
发现的新种,最好我是有练过读心术,不然他随便取个名字我哪猜得着?
我正想放弃叫他出别题,子规却突然张开眼睛,声调虽然虚弱,却是一开口就骂:
「死老头!」
我呆了呆,老大夫也呆了呆。
子规缓缓地说道,「我答出了你的问题,你很惊讶吗?」
「你说小宝贝叫什么?」
「『死老头』啊。」子规说。
「胡说,小宝贝才不叫这名字!」
「在外面人人都这么叫它。」子规声平气和地说。
「胡说!这明明是我前两天刚发现的新种,叫『虻蝴』!」
「十年前我在湖田山庄就曾经看过了,它的确叫『死老头』。不信你可以问小月。」老大夫立刻凶狠地瞪着我,「你说
!」
我怎么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子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子规转向我,看不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