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恭维着,明丽的面容也是笑容可掬,平生汶本就好色,此刻美人殷勤,顿觉心头大好,沉吟着,摸了摸山羊胡子。
“要说法子呢,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七王爷要吃些苦头了。”
但是此刻的萧宇只求快些蒙混过关,哪会在乎吃苦头,连忙摆出最讨人喜欢的样子,撺掇平生汶拿出他的法子。
“愿闻其详。”
平生汶顿时被他的笑容迷得魂飞九霄云外,干脆地取出了能让人脉象混乱气息奄奄的药丸,倒在萧宇的掌心,解释道。
“这紫色的叫促气丸,吃下去以后十二个时辰内会气喘吁吁,头疼欲裂,冷汗不断。红色的则是让你的脉搏变得凌乱无章的药粉,只要每次请脉前,服下这两样东西,哪怕是华佗再世,也会断言你命不久矣!然后——”
“然后待到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再有不世高人拿出所谓的万年人参天山雪水,炼制成极品灵药,将小王爷的病治好。从此琴瑟和鸣,只羡鸳鸯不羡仙。”
不知何处来的声音,冷静而圆满地补充着整个计划。
“对!”
平生汶本能地拍了下大腿,而后醒过神,想起那声音是谁的他惊得跌在地上。
“……左……左……左使……您……您……”
苏允明却不理睬平生汶,他只是微笑着,带着个面具的微笑,看不出真心的笑容。
“七王爷,你想吃的芙蓉粥已经做好,是要加些蜂蜜,还是等凉一些?”
那是彻底失去了感情的口气,生硬得仿佛从石头缝里面挤出来的声音,但说完如此生硬的言辞之后,他却又春风一笑,凑近粥碗,轻柔地吹了口气,将粥表面飘着的一片芙蓉花瓣吹飞。
流出如此的冷酷同时,对没有生命的花草却是温柔的,萧宇不由心中大叫不好,急忙解释着:“……行之……那个……我……我……”
“看样子七王爷眼下是很忙,那我也不打扰你们两位讨论药物的妙用了,先出去了!”
彬彬有礼地顿首,苏允明优雅自若的转身,离开了。
萧宇怎会让他离开,自然是随即追出去,抓紧他的衣袖。
“……我……我……”
“阁下还有事情吗?或者说认为我的伺候不够周全,想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行之,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我只是……”
心急火燎,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解释的萧宇,甚至急得心跳快要停止了。
但苏允明却也只是看着窗外的竹林萧萧。
此时,夕阳已落下大半,竹楼也因此显得晦暗,越发衬托苏允明神情淡漠,黯淡不清。
“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太过高攀了。王爷,您今夜还要我侍寝吗?”
萧宇怔住了,他没想到苏允明竟最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阵冰寒游走全身。
“……对不起,我……”
“王爷做事自有分寸,斗胆小民怎敢抱怨。只是……我并非你的奴仆,可以自主离开,或是留下!请王爷记住这点!”
言辞间,竟有离开的意思。
萧宇心中大痛,他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苏允明,怎么能允许功亏一篑。
急忙地上前,拉住苏允明。
“行之,我说对不起是真心的。欺骗是不对,但是我总是自卑,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无限地自卑。你的生性冷漠,以及我们之间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教我无法不自卑!我相信你不认我是因为不要我了,我……我很自私,我只要你,我绝对不能没有你!”
“你不该骗我。我确实……恨你的家人,可是我从没有恨过你。我生气,只是……不能容许你的欺骗。”
“可……其实,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给过别人任何机会,我一直在等你,伸出手,等着你。只要你牵着我的手,我愿意抛弃此刻拥有的一切,陪你走到天涯海角。但是——你每一次都选择的不是我。于是,我越加地自卑了,我和你的爱情处于不对等的地位,我是卑微的,我从来都是在祈求着你的爱情的!”
萧宇的眼睛,已经蒙上了悲伤,甚至哀求。
“但即使被你如此的对待,我也没有伤心。能够再一次地遇上你,是生命的奇迹,我甚至不奢求你会喜欢我……我……只要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带着鄙夷的眼神。我喜欢你,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只看着我……我不想剥夺你所拥有的任何东西,我喜欢的是活得快乐的你,不是个死气沉沉的人偶。”
萧宇悲伤而无奈地说着。
苏允明一言不发。
终于——
“所以——设下这些圈套,都只是因为我爱你,我想……我不想……我不想再失去你!”
欺骗,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萧宇是如此相信着,他只是简单地相信着,从未想过骗局被揭穿的可能,爱情让他失去了理智,只想着如何制造更多的机会,从不曾想过建立在谎言上的爱情是多么可笑而荒诞!
苏允明看着他,默默地转身。
“你走吧,我……不怪你。”
“……我……”
已经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或者说,不管说什么都是错。
萧宇的心冰凉一片,只能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苏允明走远,与他越来越远……
……我……爱你……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能容许我的欺骗,我……只是太爱你了,我只是不能再忍受和你对面不相认的苦楚,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不会再骗你,我……一定不会再做这种欺骗的事情了!
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
没有人看得见的角落,苏允明背靠着墙壁,仰起头,他的气息越来越沉重,身体不能支撑心的沉重,缓慢地,一点点的跌了下来。
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疲倦,身心都沉浸在疲倦之中。
如豆的灯火闪着昏黄的光,将蜷曲的身体投影在墙上,扭曲而狰狞的影子。
心……开始寒冷……
为什么要这么傻,萧宇,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是那么的傻!
我和你是没有未来的,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是一个垂死的人,只是苟延残喘的生命,你却风华正茂,你不该爱我,你应该享受更加完美的生命,所以——我只能狠狠地伤了你,让你对我彻底的死了心,而后,忘记我,享受你余下的生命。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不想你的后半生因为我,沾染了哀愁。
我要你快乐,我……要你的人生,没有我带来的阴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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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王爷回到知府为他新准备的宅邸的时候,心情很是不好。知府何等圆滑,察颜观色,觉察到此事讨不得好处,正思量寻什么借口闪避,恰巧这时候白翼白将军造访,知府自然是乐得轻松,连忙将白翼引入。
白翼端详着萧宇。
正看着窗外的竹林发呆的萧宇,面容是精致无暇的,但清贵之中却蕴含着哀伤。是被人拒绝的哀伤,还是感慨自己永远得不到一件物品的哀痛?白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内心也一样的汹涌澎湃。
很久以来,他都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但是从未像此刻这般的后悔。似乎此刻第一次深切的意识到有些东西失去了,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那件错事究竟是什么,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又到底是什么?
想不清,也不明白如此的后悔源自何处。
他凝吸了心神,上前一步。
“王爷。”
萧宇嗯了一声,转过身,面容依旧,却带着懊悔以及无奈。
“白翼,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王爷请讲。”
不清楚萧宇到底是什么心思,白翼认真而谨慎地准备着。
萧宇却思考了很久,这才问道:“发现自己竟被最亲最爱的人欺骗的时候,是快乐,还是痛苦?哪怕心里明白这谎言源于善意,是不是也很痛苦,很不能接受?”
白翼呆了,他本能地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内心一片紧张,但是随即又甩掉那一直徘徊心尖的不吉念头。
“爱情会把彼此的认知都改变。只是大凡相爱的两个人,都特别不能容许背叛或是欺骗。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会让对方感到无比的伤痛。因为这是对爱情的伤害,是对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信任的背叛。”
“那么……你后悔吗?背叛了允明的信任,将他出卖,你可曾感到后悔?”
白翼心中又是一阵颤抖,他本能地认为萧宇问这问题是为了嘲讽自己,但偷偷抬头,却看见萧宇的面容满是懊悔以及自我嫌恶,顿时松了口气。
只是这问题究竟有些难以回答,他不免思虑再三。
倒是萧宇,见他许久不回,又叹了口气。
“我不该问你这种问题,你要是觉得无法回答,那就——”
“无妨,王爷,白某早就因为那事情被人看不起了,先皇在世时,更是几乎每次召见微臣,都会用这件事情嘲讽微臣,微臣也已经习惯这份被鄙薄。毕竟我是出卖了我的朋友,即使我的出发点是为国尽忠,为父尽孝。”
“那……你后悔,还是不后悔?”
白翼垂下眼帘。
“我后悔,我不是畜生,不可能不后悔。但若是上天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出卖他,因为我是白家人,我不能眼看着白家败落却不闻不问,躲在江南享乐。”
没想到白翼会如此回答的萧宇也有些吃惊,许久才叹了口气。
“你很矛盾。”
“并不是矛盾,只是我从来都将维护家族利益置于个人感情之前。王爷金贵之身,家天下,自然不懂得忠君爱国对我等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若是有一天,社稷危,定要王爷以牺牲爱情为代价才能换得天下太平,王爷或许就能体会我当年的难处了。”
这是狡辩,但又不完全是狡辩,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的定义不同,站在人生分叉点的时候,做出的选择自然不一样。白翼最重要的是家族,是忠义,但萧宇却和他完全不同。
所以,听了白翼的辩解,萧宇也只是苦笑。
“或许吧。但是那种时刻我会如何选择,也许要等到社稷真的即将倾覆的那天了。但是,即使我真的拿感情换取我的忠义,大事一了,我便断然不会苟活于世!”
白翼明白了。
他明白为什么每一次见到萧宇都会感到羞愧,有一些东西撕裂了,他一直以来都拒绝面对的真相撕裂了。
背叛是错,为背叛披上忠孝的面纱,更是错上加错。在做出那么多的错事以后,不思己过,反而不断地为自己寻找大义的借口推脱,也难怪那些人都看不起自己。
只是他已经走到了这绝境,再也不能后退了。
这是叛逆者的宿命!
“……王爷,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用性命求得那人的原谅。但是我懦弱,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错误。我哄骗自己,认为我有太多的背负,其实我心中也是明白的,所谓的背负,不过是谎言。也许有一天,我的过去能用我未来的功绩掩饰,但是我的心……永远都活在那一天,永世不得翻身。”
“因为你到底还是爱你自己更多一点,对吧。”
白翼点头。
“我……后悔,却不敢补救,我不知道要怎么补救才是……正确的补救,错误已经铸成,我唯有一路走下去坚持着错下去。我不敢看我的来时路,太多的尸骨让我不敢回头。我更不敢看我的未来,只要想到那些未来都是用来时路上的尸骨换来的,我的心……就只剩下懊悔和恐惧。王爷尽管嘲笑我卑鄙龌龊,我已经不在乎了。”
没想到一直被人看不起的白翼内心竟是这样的念头,萧宇也有些吃惊。
但在鄙薄他的贪生怕死以及忘恩负义的同时,萧宇也发现,做错事以后承认错误,乞求原谅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他……当真是开不了口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挥挥手,示意白翼先行离开,不想白翼却凑近,小声道:
“王爷,微臣此番来江南,其实是五王爷的先遣兵马。五王爷对江南的意尼教势力一直耿耿有怀,王爷也是早作打算为好。”
“你——”
萧宇大惊,白翼微笑着。
“微臣偶尔也想做一次对得起良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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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的栀子开了,一树芬芳,沐着黄昏时分的细雨,越加的清丽脱俗,温婉间带着淡淡的哀愁,隐隐的落寞。
春花早已落尽,绿树浓郁的初夏,正是栀子吐露风华的时节,只是看着细雨朦胧深处淡雅从容的栀子,苏允明的心中竟不由得有了伤感。
花开,总会谢。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此刻的繁华,却也抵不过他日枝头残香褪尽,花魂陨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徘徊记忆深处。
苏允明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清冽的竹叶青,他记得,这一年的竹叶青是醇厚而清冷的味道,含入口中,却会化为绵绵的痛。
他捏着杯子,酒杯停在嘴唇边,没有饮下。
细雨尽头,有一个人撑着伞缓步走来。
浅蓝色的衣衫,看不清面容的人,撑着伞,走在青石板路上,带着无法排解的忧愁。
“稀客,真是稀客。”
冷静地示意暗处的护卫们保持镇定,苏允明起身,走到来人身前。
“白将军竟雨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白翼收起伞,雨丝落在他的肩膀和头发上,面色也是苍白的。
“我……听闻左使的宅子里栀子开的美,不请自来了。”
“您倒是很懂得情趣,栀子虽然是寻常花色,但却气质淡雅、香气馥郁,而经了一夜雨洗之后,洁白的花瓣更显娇嫩,仿佛能沁出水来。不知道白将军是否也和在下一样,觉得这栀子的花瓣,很像美人的肌肤?”
苏允明淡笑着,邀请白翼入席。而白翼虽面容镇定,却也到底是嘴唇颤抖,言辞也带着干瘪。
他干笑一声。
“是吗?原来看栀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这是自然。江南的美在于与世无争的寂寞,也在于悄然飘零的淡漠,所以江南出名士,而北方却都是国家栋梁。”
含糊地说着,苏允明招了一下手,侍女送上小香炉,往里面撒了些栀子香粉。
于是,原本就被融化在雨丝中的花香不着痕迹地包围的小亭,此刻更是香软馥郁,只是这份柔弱中带着坚强,倒也似栀子,看着娇嫩,其实坚强。
清香融化在空气中,浮动的每一丝都是香,白翼感到了不自在。
他记得在江南的那些日子,石板路上,细雨蒙蒙,晨风中悄然绽放的栀子融化在江南的雨雾中,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那恍如隔世的过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