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所累,故尔幕中乏人,事事惟老夫一人,妄自独断,以致诸务纷繁,苦无暇判,今幸贤契垂盼,肯为老夫作幕中之客,则老夫当九顿以谢矣!”假云生道:“泛绿水而依芙蓉,晚生岂不羡瘦景之丽?但恐才非郄生,不堪作八幕之嘉宾耳!老大人勿以珠玉而轻掷之瓦石也。”巡按道:“昔黄崇嘏以一女子而为周府君幕士,今贤契才高班马,反不及崇嘏,而如此见辞耶?”假云生见巡按有不悦之意,忙道:“非敢过辞,恐才识不及,胃负重托耳!今既不弃溲渤,而收之药笼中,敢不效一臂以图报乎?”巡按见假云生允了,即便大喜。正是:
木兰从戎真奇事,崇嘏为宾亦异闻。
羞杀男儿无用处,却将才智让红裙。
自此文小姐竟为幕客了,亏他笔如刀,舌如环,胆如斗,全不露一毫破绽。惟假松风不当在行,小姐时时教他,后来他习惯自成了。
那章公原是顺天府人,任满回京后即带了假云生回去。有分教:
一对佳人,权为夫妇;半簾明月,共说姻缘。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06回 有心一见倾心认真成假 睹面几曾识面因旧逢新
词曰:
人无烦恼,只为面皮最老。笑骂由他,好官自我,此辈由来不少。颠颠倒倒,假和真,一见分明了了。前番错认,今日逢君,机关绝巧。
右调《柳梢青》
且表秋人趋中秋夜因见晏公子势头不好,乘一个空,先走回家来睡次日绝早到云生寓所来,只见门开人去,一无所存。心中大疑,道:“主仆两个夤夜中竟往哪里去了?”及至走去问那寺僧,一个个都言不晓得。人趋因言夜来之事,说道:“这小梅真正少年,不达时务。常言道:恶龙不敌地头蛇。孤身作客,自然要让了些,一个没来头的穷书呆,竟要与绝有势的贵公子做起对来,眼见得是泰山压却,昨晚必定被那晏公子扛抬回去,这遭性命不知怎么样哩!”寺僧道:“既然如此,怎么这松风小厮也不回来?难道都拿了去不成?”人趋道:“师父们这样懵懂。小厮看见家主拿去,难以救取,况且如今人怎的乖滑,他乘机竟将家主行囊席倦,逃之夭夭去了!我老秋料事一定不差的。”这些和尚们听他说得有理,都以为真。
人趋别了寺僧,走回家中,想道:“我如今且做个闭门不管窗前月罢。”过了几时,竟无信息。岂知云生径坐在文家,杜门不出,从无一人晓得。人趋过了岁竟不处馆,心生一计,道:“我看这小梅书画这椿买卖,倒也有些利息,可惜他一味呆气,不会赚钱。左右他的诗稿存在我处,不免读熟了,记得我向日在乡宦人家做篾客时,也曾学描几朵兰花,就是山水也是易事,何不冒了小梅名姓,搬往别处去,照他开张起来,倒是绝妙的计策也!强如开那子曰店。”筹计已定,竟领了儿子,离了此处,一径想到杭州,道:“西湖里游人最多,不免到那里去浑帐浑帐罢!”
果然,不几时到了西湖,赁得一所好房子,把儿子充做松风,竟掛着书画招牌起来。那些往来游人曾到虎丘山的,也曾闻过梅再福的名姓,今见开店西湖,慕名而来的,日日不绝。况且云生意不在此,未免有些傲气,那人趋掇臀捧屁,足恭的套子又是惯家,那些人倒觉他活动,反有厚赠。人趋出则摇摇摆摆,入则逍遥自在,好不快活。正是:
一幅顽皮不觉羞,桃僵李代马为牛。
劝君莫笑秋人趋,书画家家人趋流。
按下人趋不题,话说水伊人同着水有源为慕云生之才,急欲到虎丘山来。路次无心停泊,纵有名山胜地,都不去游玩。看看到了虎丘,忙上岸,走到庵时,云生已不在了。及问寺僧,方知为晏公子的缘故。跌脚懊恨不迭,道:“吾水伊人何福薄也!千里访寻知己,竟值了来时不遇春。但梅兄以不世之才,竟遭浅水鱼虾之戏,奈何!奈何!”急下船,到府中去访问晏家,探人消息。如果遭那厮毒手,少不得拔刀相助了。
及至访问时,都说没有此事。伊人急得没法,对有源道:“姪思为见梅兄至此,竟不一见,我如今也不顾家了,走遍天涯,必要寻一个梅兄出来,方才罢手。如若寻不见,誓不回家!”有源宽慰他几句。伊人另雇小船,又到虎丘去访他住居履历。晓得是洛阳人,因想道:“他游学到此,或是因见此地无才可取,回乡去了,也未可知。我不免到河南访问一番,倘然相遇,岂不万幸!”主意已定,身边带一个家僮,名唤青峰,主仆二人一路催赶,到了河南洛阳县,逢人便问姓梅的才子。寻了几日,不惟没有才子,连这姓梅也没有,就有姓梅的不是村夫,便是俗士,水生没做理会处。
一日,在云生门首走过,见一个老儿在日中捉虱。水生近前问道:“老人家,这里可有一位梅相公么?”那老儿就是赤心,耳聋听错了,答道:“我家相公被人谋陷,出去年把多了。”因流下泪来。水生便立住脚,问他始末根由。老儿忙引他到里面,水生举目一看,只见荒苔多草,庭树无枝,古砚尘生,芸窗颓落,凄凉之状,莫可名言。老儿便把白公子谋陷一事说了,水生方才晓得是姓云,兴又索然。老儿又道:“我听相公声音,不是这里人氏,倘会着我相公,可说我老奴赤心请早些进取功名,还乡争气。”水生道:“我方才是问梅相公,哪里认得你家相公?叫我如何会得着?”老儿方知听错,忙道:“我老人耳聋听差,兜搭相公不是了。”又道:“我相公若在家中,今日虽不相识,见了相公这样俊雅人才,相定必留,还要做诗做对哩!”水生忙问道:“你家相公也会做诗么?”老儿道:“做诗是他本事,这里没人不称他是个才子。”因指着壁间,道:“你看这些残幅虫蛀的锦笺,都是他的笔迹。”水生走近前一看,呀的失声道:“何做此人才思笔迹与梅兄毫厘不差?莫非梅兄就是他避祸改姓的?不然,天下何多才人,一向竟无一个,如今就有两个,大是可疑。”转问赤心老儿道:“你家相公出去时,可曾更改姓名么?”老儿道:“改,是我听得万相公教他改换姓名,但老奴不知改了什么姓。这等说,相公真正会他不着了。”说罢,水生便出了门。一路走,想道:“大抵姓梅的,倒有八分是姓云的意思。且梅兄号叫再福,分明是效梅福避迹吴门的故事了。况且诗才无异,笔气无分,而洛阳又无姓梅的才子,大奇大奇。”
从此一路逢人,不是问姓梅的,就是问姓云的,打从旧路转向姑苏,再访一番,杳无消息。因想道:“杭州自古繁华之处,骚人游客,往往慕西湖遗事,杂沓而至,不免到那里去访问,或者相逢也未可知。”正是:
不是好男甘跋涉,却因一片慕才心。
到了西湖,逢人便问,就有人说他在西湖开书画店,水生心中大喜,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了。”忙写单柬,叫青峰拿了,一路有人指引,远远的望见一道招牌,上面写着:
洛阳梅再福书画寓
水生此时犹如唐三藏取经到了西天,见如来佛祖一般,欢喜之极,巴不得一步跨进槛内。青峰传进帖去,那假梅生只道是求书画的,忙来迎接。水生进门一看,但见此人浓眉大目,满口蓬松,便暗想道:“何其貌之不扬若是?我只道三河年少,必有张绪风流,岂意貌不称才。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要这等意见。”
相见毕,水生道:“小弟为兄不世惊才几乎踏破铁鞋,苦无觅处,不料今日始得识韩。前日家叔持扇头珠玉见示,此心久已仰止高山,速诣虎阜图晤。又闻台兄遭纨裤之辱,此时小弟即欲代作鹰鹯,细访方知子虚之事。后又知尊籍洛中,驰驱造访,无踪迹可寻,岂台兄高天鸿雁,为避地之谋,而不欲以皜皜之句,蒙尘世之垢,故尔混迹埋名苦此耶?幸乞明示,以开茅塞。”水生这几句话分明要他将自己行藏说出来。这假梅生听见此话,方知是慕云生而来的。他但只晓得梅再福,哪里晓得云生来历,便含糊答应,并不还他明白。水生大疑,想道:“据他说起来,姓云、姓梅,原是两人了。”假梅生心里鹘鹘突突,只恐露出本来面目,欲言不言,不敢开口。水生又问道:“小弟与兄虽未月下联吟,风前把臂,然而神交已久,心契多时。今不惮间关匍匐,亲炙容光,而台兄竟无一言赐教,岂不负小弟一片羡慕诚心耶?”假梅生看见帖上是姓水名湄,但不知什么号,又不晓得他的来历,正如羚羊触藩,难进难退。今见水生发急,只得满面堆笑,道:“小弟庸愚,未曾与水相公识面,而水相公谆谆若此,不识尊号尊居,可赐教否?”水生又笑道:“原来梅兄已忘却前事了。”便把水有源恁般骗他,自己恁般羡慕一番话说得彻头彻底。假梅生方知这个缘故,便大着胆,傲然道:“向日小弟在虎丘时,果然有个姓水的来求书画,说他有个侄儿才高得紧,要小弟做首妙诗,赌赛赌赛。小弟也不十分用心,随意写两首去,后来小弟薄技颇颇驰名,登门相求者日日盈千,哪里有闲心肠记得许多姓名,所以忘了此事。原来就是我兄,可喜可喜!我兄此来,莫非又要小弟做几首诗?小弟当得奉承。”水生见他言语之间,大有俗气,而傲忽之态俱于口角露出,但他说又要做诗,即便应承,看得易了,又转一念道:“狂傲之态,大约有才者所不能无,况我又未曾有什么制作请教他,他自然不晓得同类相求的意思。待我明日做首新诗请教,并求属和,那时节自然声气相投了。”想罢,即便告别。人趋时时恐怕露出马脚,今见告别,心中想道:“他是慕名而来,谅他未必有才。”一发做出名人腔调道:“小弟本当见留的,但小寓往来颇多,应接不暇,甚是厌烦。且来者多是尘俗不通之人,使小弟贱名愈重,求教愈多,应接愈烦,正是受累。些须一两五钱,小弟哪里希罕,无如辞得坚,送得勤,无可奈何。我兄少年清俊,看来倒也不俗,如会做诗,做几首来,小弟看看,以破寂寥,不知可做得来么?”水生笑道:“小弟诗道,略知一二,明日容我以诗请教。”说罢,一拱而别。人趋自言自语道:“好燥脾一顿话,被我吓去。无才小子,恁么来寻梅相公请教。幸得我文才虽无,口才倒有,要以骗过这些不识字的人。”遂自扬扬得意不题。
再说云生自别了文总兵之后,一径去寻人趋,岂知人趋已去了。想道:“我如今避了年余,家中之事自然冷了,但一事无成,回去倒觉没兴。不免再往别处游玩一番,倘或幸遇相知若文总兵者,又好为将来居停。不然全无巴鼻,何以扬名异乡,荣归故土?”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诗之事,他说是吉水县人,还记得他侄儿号为伊人,才甚不凡,不知归去作何形状,又不知曾来访问否。左右我今日遨游无定,何不就往江西访问一番?如果有才,将来又有一个石霞文矣!岂不快哉!忙叫松风雇了船只,竟往杭州进发,于路无心恋景。过了杭州,匆匆的竟往江西。
到了吉水县,来寻访伊人。恰好方到进城,劈面撞见水有源。有源大惊道:“这是梅相公,怎么到此?却不苦了我的侄儿。”云生也惊问道:“小弟苦令侄什么?”有源道:“请到草舍告诉。”忙领到家,遂将如此如彼、至今未归的说话,一一的说知。云生心中甚是不安。又闻得他说若不寻着、定不还家的话,一发感慕,嗟叹不已,因道:“小弟未见伊人之才,而已先见伊人之情,既见伊人之情,足以悉见伊人之才矣!伊人之才,才生于情也,伊人之情,情生于才也。有如此之情,而我竟未知,我负伊人之情,即负伊人之才了,可谓得罪多多矣!”言罢,即便起身。有源道:“天色将晚,梅相公往哪里去?”云生道:“去寻伊人。”有源道:“梅相公想是痴了,舍侄东西南北,不知所向,梅相公从哪一方寻起?总要去待明日。”云生道:“小弟迟一刻,即负一刻之罪。令侄即在东西南北之中,小弟也即在东西财北之中寻问。”有源坚意相留,云生坚意要去。没奈何,留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连夜下了夜船,想道:“他必然在东南一带寻我,我亦在东南一带寻他。”
到了杭州,对松风说道:“我闻天竺西湖游人最多,我先去游玩、探访一番。”即便去游了天竺,转到林坡,访那小青墓,随题词一首吊他,写在近侧林公祠内,即和小青《天仙子》一词云:
青青冢草单于塞,今生不遇前生债。痴心不但小青娘,鸟飞疾,鹰擒快。英雄多少年浮界。千古风情非一派,章台柳色难相概。我虽怜影影怜谁?名尚在,魂尚在,孤山岂但埋裙带。
梅先云题
题完,到处寻访,未能即见,不消说了。
那水生别了人趋,那日也是向孤山游玩。但见林坡梅花香气袭人,有兴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诗。进了林公祠内,去看那曾来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诗的,都看遍了。临末忽见了《小青词》,不胜赞叹,因见又是梅再福所题,心中愈加爱慕,想道:“如此运笔,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装模作样。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与他金兰结谊,尔我忘形,此时我愿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带了梅花诗,又来访假梅生。假梅生见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绝不象昨日初见的礼貌。转是水生愈加殷勤,道:“适才读台兄小青一调,真可谓笔有化工矣!使小弟只字俱无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么《小青词》了?”他连小青也不晓得什么出处,慌忙答道:“信笔所题,何劳过奖。”水生道:“不必太谦,小弟昨咏梅花一律,望乞郢政,并祈属和。”假梅生接来一看,看见字如流水行云,不觉心中突突里跳起来。将诗细细一看,只见写道:
横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风试靓妆。
傲意无过凌俗艳,淡姿不欲见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无林处士,思君几欲九迥肠。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诗中之意,未必尽解,而出口顺溜,大与云生无异,却与自己佶屈聱牙声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个有来历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变了奉承恐后的形状了,口中啧啧赞道:“小弟不料相公台兄有此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