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莫,你满脸鄙夷,有何见解?莫不是觉得寡人的诗不好?”
“小人不敢。”
游莫口齿伶俐地说道:“只是觉得,君上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赶上纣王了。”
群小大怒,指着游莫说他大胆!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让游莫说下去。
“臣听说,帝辛受天资聪颖,见闻敏锐,才干过人,有倒曳九牛之威,倒梁断柱之力。其继位以后,远贤臣,亲小人,忠言不闻于耳,佞臣充斥朝堂。他仗着大邑商有数十万斯民,便大伐东夷,开疆拓土。然而伐的都是不必伐之国,开的都是无用之土,以至于民力凋敝,众叛亲离。庆功宴飨都还不及开,就被周人偷袭,牧野一战,亡国身死,为天下笑。”
“现如今,君上同样诗才敏捷,更有雄才大略,欲吞并山河,独揽燕、代之土,远征辽东、朝鲜等前代不曾拥有之异域,在朝堂之上,也罢黜辛文子先生,疏远相邦、大司马等贤臣,反而一群阿谀群小簇拥在身边,怂恿君上北伐,创立所谓的不世之功……我看功成之日,君上之国也命不久矣,要步殷商的后尘了。之所以说君上还不如纣王,是因为纣王乃是天子,有自傲的资本,而君上只是一伯主,还望君上继续努力,兴也勃然,亡也忽然,如此方能超过帝辛,让长乐未央和鹿台一个下场,叫后人凭吊残阙时扼腕叹息……”
“游莫,你你你!你诅咒君侯,大胆!”
群小震惊,被这番大胆的话弄得张口结舌。
“哈哈哈哈。”
然而赵无恤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游莫道:“好你个游莫,身无五尺,唇舌却如此了得,寡人差点被你说得羞愧难当,投海而亡了。”
随即他面色一沉,目视这半年以来,在朝堂上无所不用其极,极力支持自己“北伐朝鲜,威平貊秽”,一路上又不断阿谀奉承的群小,说道:“寡人记得,汝等都说,愿为寡人去死,生生世世为寡人做牛做马?”
群小不知所措,这时候只好讷讷应是。
“那好。”
赵无恤一拍手,让羽林侍卫的首领伍林上前,对他说道:“彼辈阿谀奉承,祸乱纲纪,试图迷惑寡人,耽误国事,寡人忍他们很久了。死倒是不至于,今日便将彼辈剥去衣冠朝服,投入代北军中与守卒为奴,一生做牛做马罢!”
这十余人顿时大惊,以头抢地,哭喊求饶不已,赵无恤却不理他们,而是招手让游莫上前,对他说道:
“游莫,还记得赵国建立前,你在军中是作何职务么?”
看着那群半年多年极为受宠的群小被押解下去,游莫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本来怀着一死的心思强谏,赵无恤居然幡然醒悟了,惊的是他开始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在军中的职务,便是带着倡优们演戏以娱乐兵士,减缓劳役征战之苦,也通过好懂的戏剧对话,让众人知君父之恩,知忠义孝道。”
“不错,寡人这半年多来,也是在演戏,今日这场戏的序章,终于落幕,寡人也终于可以卸下装束了……”
言罢,也不多解释,骑着马返回崖边,继续举目远眺,只剩下游莫呆若木鸡,愣在原地琢磨。
赵无恤此次来碣石,压根就不是要真的去讨伐辽西辽东,真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为了将“近而示之以远”的战略欺骗演得更真一些,让他的敌人们放松警惕,该内斗内斗,该变法变法。
其二,也是要找借口将军队开入燕国,彻底控制这个唯一能对赵国后方构成威胁的千乘之国,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无恤可不想全力向南时,燕国这边出什么幺蛾子。
其三嘛,他也怀着一点小俏皮和私心,比如前世虽然多次见过海,但这一世,却还未莅临海滨过,这碣石山,可是海内闻名的观海圣地啊。
扫清了耳边聒噪的群小渣滓,心中顿时清静了许多,再度放目望去,他才算能感受到真正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可是公元前五世纪,没有任何污染的北戴河风光啊……
“真干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无恤才依依不舍打马返回军营。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等,等南方生变,如今终于有了端倪。
此时此刻,白公的变法正如火如荼,但以赵无恤预想,楚国比不了中原,晋国六卿均已进行过中央集权的改革,使得这片土壤有变法的基础,又在赵无恤一手剑一手犁下被统合在一起。而楚国旧贵族力量何等强大,白公的变法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只要一点火星,便会成沸鼎之势!
既然戏演得差不多,也差不多该回赵国去准备这场收官之战了……
赵无恤的背后,高大的碣石山,夕阳西下,而涛声依旧,千万年不息。
往事越千年,后世,若还有某位图书管理员出身的大人物来此瞻仰古迹,“东临碣石有遗篇”的,就不是魏武,而是他赵无恤了!
嗯,日后当地的名字也可以改一个,就叫赵皇岛如何?
PS:赵襄子饮酒,五日五夜不废酒,谓侍者曰:“我诚邦士也!夫饮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优莫曰:“君勉之!不及纣二日耳。纣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新序·刺奢》
第1188章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诗经·邶风·北风》
……
“这,伯主的意思是,大军就此折返,不去辽西了?”
是夜,碣石的赵燕联军大营,燕侯恪有些欲哭无泪。
要知道,现如今赵国将以往的附庸鲁、卫尽数吞并,几乎统一了中原,三齐、宋、曹也基本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形如赵国封君。唯独燕国因为地理位置偏北,赵国鞭长莫及,而燕侯恪胆小怕事,也不敢得罪大国,毕竟无论是从真定还是从代郡出兵,赵军旬日便能抵达燕国都城。于是他便听从了大夫们的建议,多次折节朝见赵无恤,希望能以自己的谦卑顺从,换取燕国的延续。
这种策略看上去取得了成功,赵国容许了燕国的存在,现在还主动帮燕侯恪拓展疆土……
燕国无法拒绝,只能战战兢兢地同意。
赵无恤对此事极其高调,还没开拔就先闹得天下皆知。然后一万大军开进来,从临易到蓟都再到碣石,一路千里迢迢,吃燕国人的用燕国人的,结果才走到辽西的边上,却突然说要撤军了?这是什么意思?
燕侯小心翼翼地发问,赵侯则一边用刀削吃着面前一整只的烤骆驼,一边言道:“燕侯有所不知,上谷郡司马新稚子所帅先锋军千余骑已抵达渝水(大凌河),辽西貊人听闻大军来伐,不敢抵抗,纷纷归降,如今沿海的辽西地已经抵定,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大军自然不必再过去,徒费粮草辎重。”
“貊人降了?”
燕侯恪又惊又喜,要知道,去年他派人去攻打辽西时,可是遭到了貊人剧烈反抗的,如今赵军一来,貊人就望风而降,这待遇处境的差别,真是让人心里百味杂陈,但他嘴上还是奉承道:
“伯主威德赫赫,大军一出,貊狄俱降,此功业,堪比当年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了。”
话里有话,他提及齐桓公,是因为当年齐桓公在北伐结束后,非但没有要燕国一寸土地作为报酬,还把舒州也送给燕国了,燕侯恪意在暗示赵无恤:“之前说好的事情,可还兑现?”
赵无恤了然,他用葛巾擦了擦嘴边的油道:“燕侯放心,辽西很快就会交付给燕国。燕侯大可派遣大夫、兵卒去建立要塞,戍守渝水,让当地永沐华风。”
“如此便谢过伯主之恩赐了!”
一颗石头放下心来,虽然心疼赵军在燕国时的花费,但对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辽西一隅,燕侯还是十分高兴的,至少他死时,可以在铭文上好好夸耀一番自己的武功了。
但他又担心赵军明年会再来,到时候万人粮秣,车马之费,燕国可有点承受不起了啊。
于是燕侯恪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辽西已降,那辽东、还是盘踞朝鲜的陈恒呢?君侯此次发兵,不就是为了陈恒而来么?”
“孙武有句话,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秽人没有得罪赵燕,不可贸然讨伐,只需要加以安抚,便能够各守边界,相安无事,反正秽人没有君长,部落分散各地,迟早会归化中原。至于陈恒?区区逃贼不足挂齿,就让他多存活几年吧!”
燕侯目瞪口呆,年前赵无恤对于陈恒那可是咬牙切齿必五马分尸而后快,今日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何意?
他的心,不由再度紧张起来,开始觉得,赵无恤这次暧昧不明的北伐疑窦重重,所图的,只怕不是陈恒和朝鲜啊!
莫非是燕国的社稷?
燕侯恪紧张兮兮:“不知伯主打算几时撤军?”
赵无恤却没有贪恋燕国土地之意,说道:“五六月间便要陆续撤走,寡人还要赶着回去劝农,处理政务,恐怕就不入蓟都了。”
燕侯早就希望赵军撤离,但嘴上却还得假惺惺地邀请赵无恤去蓟都再做客几日,谁料赵无恤却握住了他的手,笑呵呵地说道:
“寡人早就听说,燕国人极为好客,宾客路过借宿时,甚至会让家中妇人在榻前侍候?”
燕侯恪的脸顿时一黑,这是他们燕国的一项旧习,因为这里地广人稀,又与戎狄混杂,所以对贞操、男女之别看得很轻,民间如此,公室屡加禁止却没什么用,赵侯现在问这个,他想要干什么!?
他只能勉勉强强地说道:“让伯主笑话了,此乃山戎野人的习俗……”
“燕侯莫要紧张,寡人只是对燕国人的好客打个比方,要知道,这好客之道源远流长,不止是平民,公室亦然,而体现的方式也不必是让妻妾待客,也可以是礼送往来。当年齐桓公北伐德胜而归,燕庄公可是将他一直送到边境的,燕侯就不打算送送寡人?”
“送,当然要送!”
燕侯恪满口答应,次日也硬着头皮跟着赵军一起踏上南下的道路,只希望这批人吃马嚼一天耗费百金的恶客早点离开。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送,就送到赵都邺城去了……
……
五月中旬时,骤然停止了北伐的赵无恤率领大军返回,在边境话别时,突然挟持燕侯归邺。
赵无恤声称,燕侯只是在邺城做客,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归,让燕国勿要轻举妄动。接着,他又以燕国不稳为由,留下赵军一旅进驻碣石,一师进驻临易,更让代郡方面接管了居庸关等城塞,燕国国内无主,朝堂一片混乱,独立地位岌岌可危。
对此,蓟都的燕国卿大夫们除了接受现状外,别无他法。
不仅是赵军已经入驻燕国,燕侯也在赵国手里,他们投鼠忌器。也因为之前几个月,一万赵军人吃马嚼,将燕国的军用储备粮消耗殆尽,燕军想要反抗也有心无力。雪上加霜的是,派去接受辽西的军队灰溜溜地跑回来了,原来赵军刚一走,桀骜不驯的貊人便再度反叛,燕国反倒得指望驻扎在碣石的赵军帮忙镇压……
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极为狠毒,弄得燕国,这个唯一有实力对赵国大后方造成威胁的千乘之国丧失了战斗力,赵无恤再也不必担心大举南下时,北面出什么幺蛾子了。
同样,三齐也因为赵国的“北伐”之令,在沿海大造船只,耗尽了民力,五月下旬时,他们得到了邺城的指示,沿海船只统统南下,集中到东海郡的朐港(连云港)去!
“不是向北,而是向南!?”三齐恍然大悟,但却悔之晚矣。
狂风开始从燕赵之地悄然向南吹拂,萧萧瑟瑟,洪波涌起。
但远在万里之外的楚国,因为空间的阻隔,距离被北国大风波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同样是五月份时,郢都的变法已偃旗息鼓,贵族县公们对白公胜的抨击却方兴未艾,许多人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这场纷争的始作俑者白公听了令尹子西的话,闭门不出,似乎在避风头,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五月初三这一天,江汉平原上一轮新月十分晦暗,一队来自淮南的商船连夜驶过汉水,在日出时分溯流而上,抵达了郢都南垣水门之外……
PS:蓟……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后稍颇止,然终未改。——《汉书·地理志下》,今天只有一章了。
第1189章 惟郢路之辽远兮
虽然地处南国,但朝湿的的码头在清晨依旧显得有些清凉。
天蒙蒙亮时,郢都南垣水门的小吏已经站在门外,他衣着单薄,一边将手藏在衣袖里揉搓取暖,一边盯着面前缓缓靠近的那艘大船,抱怨它来的太早。
黎明前抵达的船只不被允许入城,这是楚国世代传下来的条例,所以大多数商船都会在太阳升起后再来,而不是整夜等在外面,天蒙蒙亮就驶来。
楚国江河湖泊纵横,水上交通发达,所以船与车一样,成了商贾往来的重要交通工具,也衍生了比北方更加丰富的船种。眼前这艘船是一艘大商船,船头是穿着皂衣的商贾,船两侧则是穿着短打摇橹的船工,船吃水很深的,也不知甲板下面藏着什么货物。
小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决定,看在它来这么早的份上,好好敲诈一笔……
然而等他坐着小舟迎上去,叫叫嚷嚷地问他们从何处而来时,那领头的中年商贾躬着身子,笑着回答道:“上吏,吾等来自淮南,是白公的商船。”
“白公……”小吏倒吸了一口凉气,没了先前的讹诈心思,肃然起敬起来。
若说在十年前,王孙胜初归楚国时,楚人基本不知道谁是王孙胜的话,那现如今,白公胜之名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乡村里的老者听到此人之名会翘起大拇指;各地郁郁不得志的穷士除了投奔外国外,又有了一个新的去处;郢都的孩童骑着竹马打仗,也会扮作白公的兵卒,把已经灭亡吴王夫差当成反派,将白公视为大英雄。
因为信息的闭塞和不全面,楚国的平民更多只知道此人乃废太子建之子,报以同情,但因为信息的闭塞,却并不知道他是伍子胥的养子。
如此一来,便造成了白公胜被贵族们恨之入骨,但在民间却声名甚隆的局面。
于是小吏的态度顿时和蔼了许多,那商贾也不失时机地递上一袋蚁鼻钱,摊着笑道:“上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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