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远不及兄长这般透彻,这难道就是生而知之的圣贤智者么?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在搞清楚游牧来源后,她的疑问,也转回了“如何彻底解决北狄滋扰”上。
赵无恤已经不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妹妹,而是看做能帮助自己整顿北疆的驻守了,也不藏私,说道:“赵国的太府令计然曾经为我算了一笔账,说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邺城一带不用五十亩地就能办到,上党、太原等贫瘠山地需一百到两百亩。然而在草原上,却需6000到8000亩草地才行!这便是草原地广人稀,各部落占地往往宽达百里的缘故。”
游牧生活如此艰苦,更别说草原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风雪灾难,风险远比农耕要大。所以从单纯的人类学角度看,游牧部落为了生计而对农耕地区进行入侵,也是一种人类生存动机下的“无奈选择”。为了让牧场变得更大,为了在灾荒之年得到草原稀缺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有着扩张和劫掠的欲望。
当然,站在农耕者的角度看,这种掠夺是令人发指的入侵,站在中原伯主的立场上,赵无恤自然要阻止他们。
但正如他说的,草原何等宽广,赵国是没办法全部监控的,灭了东胡,还会有其他胡族崛起,历史上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东胡月氏衰落,匈奴却在阴山崛起,匈奴之后,又有鲜卑各部,五胡乱华。鲜卑之后,又有柔然,柔然之后是突厥、薛延陀、回鹘,直到蒙古崛起,草原帝国开始进入最鼎盛时期,黄金家族征服了半个世界。
天生的军事化生活,以及骑兵的来去如风,让他们在与农耕邦国对抗时占尽优势。而其走出草原腹地的根本目的,就是掠夺更多可以游牧的空间,把农牧交界地带变成牛羊遍野的草地。
而农耕民族,也必然要守卫这些地域,在人口增长时,也想要将农牧的交界线向牧区推进。
这个循环反复的互相推动过程,就是农耕与游民的三千年恩怨史。
赵无恤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认为草原带来的地缘压力是无法根除的。强盛的汉、唐、明都对塞外发起了主动进攻,动用了十万以上的作战单位,极大打击了游牧政权。但在胜利后每次都必须主动班师,无法长期驻扎管理,原因很简单,这一地域的气候条件根本无法负担农耕者的作战方式和后勤消耗。
比如这一次,赵无恤只派了两万人出塞,但负担他们辎重、后勤的劳役,却高达二十万之多!眼看为了这么一场远在天边的战争,府库一日日空虚下去,计然都快跳脚了。
所以想要靠一次战争胜利,或者消灭一个大部落,就起到一劳永逸的效用,赵无恤没有赵佳那么天真。
但在他心里,的确有一个计划,一个很大程度上能确保中原解决游民滋扰的计划。
面对赵佳殷切的目光,赵无恤捋着胡须道:“虽然农耕与游牧天生矛盾,几乎无法调和,但并不代表二者之间,没有机会合二为一……”
PS:王明珂的《游牧者的抉择》是很不错的书,从人类学角度剖析了游牧社会的起源,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第1146章 华夏边缘
“佳,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何为游牧,那你可知道,何为华夏?”
这个问题难不倒赵佳,知道自己是谁,属于何等族别,是赵氏子弟在未央宫里的必修课。赵佳当年男扮女装,跟着赵恒、赵周等人可没少在泮宫中听讲,那些由赵无恤亲自敲定的公子教材,带着浓重的民族主义情节,赵佳的人生观受其影响,这才有了拒绝中山国求婚的剧烈举动。
此时此刻,兄长似乎成了考校她的夫子,赵佳便扬起下巴,骄傲地说道:“夏,中国之人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那华夏有边缘么?”
对于兄长抛出的新问题,赵佳皱起了眉,这个问题,邺城泮宫里的夫子可没教过,她只能根据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有些迟疑地说道:“自然是有的。”
“那边缘应该在哪?”赵无恤不放过她,问题接踵而至。
“九州之疆界,便是华夏之边缘,北到雁门、西至陇山、南至吴楚、东临大海。”赵佳这下笃定地说道。
赵侯笑了笑:“对,也不完全对。”
华夏有边缘么?赵无恤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来到这个时代后,答案已经确凿无疑:有。
但这个边缘,依然处于一个变动的不稳定状态,或者说直到他所处的春秋季世,一个跨越了国别的诸夏共同体才刚刚形成。
以下的谈话,说出来有些打击赵佳的三观,但句句都是赵无恤的肺腑之言,不知不觉间,他对这个能征善战的妹妹竟寄予了厚望,或许她才是能替自己镇住北方的那个人选。
“在夏商和宗周时代,华夏与戎狄蛮夷之间是极度模糊不清的,所以世人才会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禹兴于西羌,西夷之人也。”
“在自诩为中央之国的殷商眼里,周人也是落后的西戎,与周相亲的姜姓四望,更是野蛮的羌方。等周人夺了大邑商江山,却又自称‘我夏’,认为自己才是夏后氏的继承者,东方的殷商亲族反倒被打上了夷人的标签,沦为属民……”
那是嬴姓赵氏的祖先混得很惨的一段时期,赵佳也常常听闻,所以对周室半分好感都没有,此刻温故知新,她点头不已,无论她多大年岁,只要跟在兄长身边,总是学到许多未曾想到的知识。
赵无恤继续讲述华夏是如何形成的,殷周两代成熟的农耕文明和承上启下的礼乐冠带制度,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像是两个发光法发热的点。殷周的移民走到哪,就将这种文化带到哪,这是华夏形成的基础。
但直到西周末年,在周朝身居高位的申侯依旧被叫做“申戎”,楚国更是以蛮夷而自居,周室洛阳向南走上一天的路就是陆浑戎,晋国也被戎狄之邦团团包围。整个中原,诸夏与戎狄蛮夷等各色人交叉分布,戎狄与诸夏鸡犬相闻,彼此通婚,血缘驳杂混淆,那个时候,华夏只是一个由交通线连在一起的骨架,而且摇摇欲坠。
真正让中原各国凝聚成“华夏”的,还是春秋初期,那次“南蛮与北狄交侵”的大危机。中原的冠带诸侯为了对抗来自周围戎狄部族的威胁,开始联合在一起,他们拥戴齐国、晋国作为霸主,替代天子行征伐之权,在不断的盟会抱团里,他们的身份被进一步强化,产生了“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意识。
随着齐、秦、楚、晋等大国对戎狄邦国的吞并同化,华夏世界正式由点到线到面,覆盖了九州各地。
到赵无恤所处的时代,戎狄蛮夷在地理空间上已经被彻底边缘化,随着中山国的覆灭,鲜虞白狄的定居,整个中原已经被华夏城郭占据。华夏的北方边缘,也就推进到代北草原一带了,后世把这个边缘地带称之为“农牧分界线”。
“农牧分界线?”赵佳皱起了眉,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里面透着奇怪的意味,总感觉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这就像她兄长赵无恤的写照,领先于时代,却不得不放慢脚步,来等待这个时代。
赵无恤费心地解释道:“所谓的农牧分界线,其实并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地带,一个狭长的区域,从陇西开始,一直到上郡、河套,再到阴山、代郡、燕山、辽东。这处东西长达万里的地带,既可以农耕,也可以畜牧。对于在条地域上生存的部族而言,是农耕还是游牧,只在一念之间。”
想到兄长说过的“农耕还是游牧决定了能否被华夏兼并”,赵佳恍然大悟,接口道:“兄长的意思是,这条线上的西羌、白狄、林胡、楼烦等部,效仿农耕则可为华夏所并,效仿游牧则将成为难以羁縻的胡虏?”
“不错,这就是你之前设想的,将各部郡县而置之,对于已经完全游牧化的东胡而言,其来如风,此举很难实行。但对于在代北一带半耕半牧的楼烦、林胡、空同诸部来说,却大有可为!”
其实赵无恤想要做的,也正是后世千百年来中原和北疆的农耕、游牧政权一直在做的事情,那就是争夺这条狭长的农牧混合地带。
若是中原统一,草原分裂,这条线就会向北推动。比如秦国横扫六合后,乘着草原上月氏、东胡、匈奴三足鼎立之际,发兵北进,控制了朔方河套地区,修筑长城圈地,又建造城邑,移民屯垦,把这里变成了一片沃土。
然而等到草原统一,中原四分五裂的时候,这条线就会被极大地向南推进。比如汉初时匈奴乘着中原凋敝,一举夺回河套,把边缘推回了阴山以南,百年的时间里,竟让中间地带的楼烦、林胡、白羊彻底游牧,匈奴化……
身为华夏的伯主,赵无恤的使命当然是要把华夏的边缘极大地向北推进,更何况他现在面临的北疆局面,和秦朝类似,甚至比秦还要好上一千倍!
赵国已经独霸中原,除了秦楚越外,再无敌手。而草原上,唯一一个有大部落潜质的东胡还被赵军消灭了,赵国骑兵铁蹄之下,尽是不满万人的小部落!
这正是把华夏边缘向北推进到极致的最佳时机!
赵无恤对赵佳坦言道:“我打算在代郡之外,再增加几个郡,羁縻楼烦、林胡、白羊、空同、阴山诸部,一方面能防御胡虏,另一方面也能开辟疆土。”
后世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十年后便能开疆辟土至河套。
而到了秦汉时期,在河套一带的冲积平原上设置郡县,移民屯垦,开发了大面积的农田,建立起许多城防聚落。汉武帝驱逐匈奴后,也在农牧分界线上置云中、朔方、五原、定襄、上郡、西河六郡,到了西汉后期,六郡人口骤增至百万之多!竟成塞上小中原。
赵无恤不相信,以赵国现在的国力,成就竟会比不上赵主父!他更不甘心,中原对塞北的经营要到四百年后才见成效。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情,但赵无恤可以尽早去着手。赵国需要修建城邑,移民屯垦,诱导各部农耕,让他们放弃去漠南做游牧者,成为赵国的编户齐民,置于赵国骑兵的保护之下。同时开放边境集市,输入中原的礼乐饮食,让这中间地带上各部落的生活日益接近于华夏。
他还打算让人散播编造一些“夏后氏子孙北逃,于是才有了楼烦”。或者“黄帝子孙北迁,成了空同氏和林胡祖先的传言”。百年之后,以讹传讹下,让这些部落恐怕都要自认为祖先是华夏,而不是异族戎狄了……
先把华夏边缘向北推进到环境允许的极致,赵无恤才能实行下一步的计划,谈如何彻底解决来自草原的威胁。
想着塞北的新前景,赵佳也心驰神往,说道:“兄长但有差遣,妹定当尽力!”
赵无恤的确有需要她帮上忙的地方。
“戎狄诸部敬畏强者,除了政治上的羁縻和经济上的笼络外,吾等还需以武力相威慑,让诸部视赵如天,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届时,汝需替我出场,威吓楼烦!”
“唯!”赵佳听得激动万分,只想摩拳擦掌去做兄长的马前卒了。
一切都在赵无恤的计划之内,七月一日,就是征东胡大军饮至、献俘、赏功策爵的庆典。
同时,这也是一场囊括了整个中间地带各部落的大会,近如代郡的楼烦、代、无终、屠何各部,远至河套地区的空同氏,河南地的白羊、林胡部落,因为畏惧赵国大胜之威,受到猗顿发锦书“邀请”的各部首领或是亲自跑到龙城拜见赵无恤,或是派子侄代劳,没有谁敢不来。
七月一日,赵无恤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在龙城向他们展示中原何等的强大,并号召诸部归附。
否则,悬在龙城北阙的柳河头颅就是他们的下场,被犁庭扫穴,亡族灭种的东胡就是他们的下场!
第1147章 草原上的明珠
空同氏是河套地区的一个古老部落,根据部落里老人的传说,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的河宗氏,正因为继承了河宗氏的血脉和城邑,空同氏才在河套地区拥有很高的威望。
公元前五世纪的河套地区温暖潮湿,水利条件极佳,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游牧经济,而是农牧混杂。定居在此的空同氏除了成群的牛羊外,还有一些城郭庐寨,并开辟了一些粗田让奴隶耕种。
但整个部族依然是鄙夷耕耘的,他们认为这是下贱奴隶的活计,勇士应该跨在骏马上,四处奔腾。对草原上的部族来说,不骑马的人根本就不配当人,地位最为低贱,毫无荣誉与自尊可言。
直到那些同样骑着马的农耕者来到河套,这才改变了空同氏的看法。
赵人最初时是以商队的形式前来拜访空同氏的,用中原产的美酒、药材、瓷器、丝绸与空同人做贸易。空同氏的勇士虽然鄙夷耕作,但却对这些精巧华丽的物品很是喜欢,欣然接纳了商队。自此之后,每年赵国商队都会在六七月时来到河宗城,每逢互市,空同人都如同过节一般欢庆,百里之外的小部落都会朝河宗城汇集,希望用自己的牛羊马匹、酪浆皮毛来换取那些珍贵的中原造物。
也有人对一年一度的贸易不耐烦,远赴数百里外的龙城、马邑,回来以后无不对赵国的强盛富庶赞不绝口。他们说那里随便一个小县邑,就比河宗城更大,人口更多,牛羊满山,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一直在道路上巡视。
耳渲目染下,空同人中,对代郡富庶起贪婪觊觎之心不是没有,但两边相隔甚远,除了贸易外,偶尔才能听闻代郡的消息,比如楼烦的叛乱、东胡的滋扰,除此之外,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贸易开始的第十年,赵人又来了,但这次来的不仅是商队,还有骑着高大雄壮的马,身穿明亮的甲胄,目高一切的武士。他们成百上千,一手持锐利戈矛,另一手拎着血淋淋的头颅,传示沿途各部落:“此乃反抗赵国的东胡人和楼烦人,他们的部落已经被赵君毁灭,人民屠戮殆尽!”
面对如此强大的军队,往日里自夸骁勇的空同人退缩了,他们躲在河宗城里,探出头来询问空同人的“老朋友”猗顿道:“空同一向与赵和睦,赵君为何要兵临河宗?”
猗顿站在城下,这一次与以往的通商不同,他的背后站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像赵侯承诺的一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