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他们只是去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十二月初,楼烦各部开始在马邑周边集结,试图犯边入塞。
……
马邑建在一个小山丘上,居高临下监控着草原,城垣屡次加固增高,城邑南边是高耸的夏屋山,一条涂道从马邑向南,伸入群山之中,也有一条道路向东北,直达代郡。远远望去,道路沿线还有许多烽火台,此时此刻已经被点燃,狼烟笔直地飘向了天际,一直传递到北面的善无县、龙城,以及东南边的雁门塞。
然而代郡这时候一片混乱,虞喜战死后,夏、狄骑兵群龙无首,各地戎狄反叛。新稚狗将所有精力都放在防御东胡上,而雁门塞那边的守军,在这雪天里翻越夏屋山赶过来也极其艰难,所以短时间内,马邑只能依靠自己了……
孤立无援,城内的兵卒也没有外面的楼烦人多,是故马邑城门紧闭,县内青壮都聚集在城头戍守。望着外面嚣张的楼烦人,县令栾仲恨恨地骂道:“卑鄙的楼烦人,反复无信!”
“戎狄本来就无信,对楼烦人而言,这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一个清泠却不失硬朗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栾仲和城头上的众人连忙回首望去,却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其披着白裘,内里是玄色的甲衣,发髻也扎成了男子模样,若不看那无须的俏丽面容和细长脖颈上没有喉结,还真以为她的位小将。
“公女怎么上城来了!?”栾仲大惊,这位公女身份金贵,是赵侯最为宠爱的妹妹,四年前因为擅自杀中山太子的侍从,破坏了赵国的外交关系,被赵侯驱逐到代郡,在马邑居住,让她“思过”。
可是这位公女哪里是来思过的?她最初还算安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过了几个月就耐不住了,开始组织追随她来到代郡的邺城良家子打马球。半年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带着百余骑随从在草原上游猎射箭,甚至数次越过边塞,进入楼烦,甚至还深入到了更往西的林胡、空同氏。
遇险次数倒是不少,但好在她本人弓马技艺过人,手下的羽林侍卫和邺城良家子也死心塌地为她效命,所以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回来。
但栾仲头都大了,但这位祖宗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小心伺候着。他恳求在这里负责监管公女的有司将此事通告给邺城那边,但赵侯像是在畏惧什么,这四年来竟然对于亲妹妹不闻不问,只是一句:“由她去吧……”
于是栾仲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公女乱跑时增加了她的护卫,不过让他无奈的是,那些追随赵佳的马邑屯田兵,跟着在草原上跑了一圈后,就纷纷像中了邪一般,视公女如天人,开始对她倾心效忠。
这也就罢了,现如今大敌当前,这位公女不好好在行宫里躲着,跑到城头来作甚?箭矢无眼,伤到了怎么办?
赵佳却无惧风霜,站立在城头,比起四年前,她的脸已经完全没了少女那幼稚的婴儿肥,变为略显冷峻的线条,那次刻骨铭心的决裂,加速了她的成长,而离开邺城长乐宫的她,似乎也在草原上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望着外面在寒风里骄傲坐在马背上的楼烦人,她说道:“草原上生存不易,楼烦人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准则。我去过楼烦,那里城池稀少,大多数是毡帐部落,人人都以牲畜的肉和乳汁为生,用它们的皮做衣服。牲畜必须吃草喝水,长期停留在一处是不行的,必须随着时序的推移而转换地点。马邑曾经是楼烦各部越冬放牧的肥美草场,赵国占领此地,建立城郭,禁止楼烦人越界放牧……”
“楼烦人的组织也与中原不一样,君臣关系简单,在时势宽松的时候,人们都欢乐无事,没有劳役负担,然而赵国介入草原后,开始在楼烦人中征发骑手、牧民,一年多达数次,楼烦人甚苦之。以上种种,他们早就心存不满了,或许在楼烦人看来,自己只是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想要结束赵国加到他们身上的劳役……这大概就是楼烦人反叛的原因。”
栾仲听赵佳说的头头是道,都有些听呆了,仔细一想,的确很有道理,不由忘了初衷,脱口问道:“那该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死结,根本无法双赢。狼要吃羊,羊必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会退到墙角,亮出锋利的羊角,与狼的爪牙对抗,若是运气好,也能顶得狼肚破肠流……”
这些楼烦人,美其名曰:“借粮”,其实是拾起了祖辈的老本行,在秋冬乏粮的季节,试图从农耕城郭里夺取粮食,劫掠人口。若是马邑挡不住他们,他们便可以深入代郡东部的农耕县邑,甚至于向南进入太原郡。
这就是农耕与游牧的必然冲突,两种经济的剧烈碰撞,马邑的赵人自然不能束手将粮食、马匹送上,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这句话让栾仲和县兵们有点不舒服,公女这是把楼烦比作狼,他们是羊?
“不,在我看来,赵人才是要吞噬草原上所有部落的狼,而楼烦,只是一群试图绝地反抗的可怜小羊……”
她笑着露出了锋利的虎牙,像极了一头饥饿已久的母狼:“尽管狼知道只要自己不吃羊,这种危险就能避免,但却不得不扑上去……”
说完这句话,赵佳偏头对栾仲说道:“请县令和司马召集城内青壮、兵卒,开城迎敌!”
栾仲是文职,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楼烦人,有些不敢做主:“可楼烦人多!城内兵卒、青壮,也不过千余人。”
赵佳却道:“君侯说过一句话,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日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马邑地形,邑外有一条溪流阻隔,楼烦没有完全渡过来,只有部分在城下挑衅,溪流将其一分为二,地形对吾等有利。”
“马邑人数虽少,但老兵众多,训练精良,我麾下的一百羽林侍卫,一百邺城良家子也人人擅长骑射。我方才在城头观望楼烦人,其军容不整,根本没有什么阵列,大概是几个部落联合出兵,见危则退,见利则争,无法协同,容易被各个击破。”
“至于兵刃……”赵佳笑道:“赵军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超过楼烦的弓箭石矢,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环首刀和铁矢。如此算来,一赵可抵五胡。是故人数的些许优势,并不足以断定胜负!”
一赵可抵五胡!这句话说出来很是激励人心,但栾仲和县司马、县丞依然面露难色,赵法严苛,若是出城后落败,丢了城邑,让公女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如何承担得起啊!
不过赵佳的表演还没结束,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取代了县令、司马,成了城头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踩上城垛,白袍随朔风飘扬,大声说道:
“草原上的规则,是畏惧强者,欺压弱者,闭门避战只会让楼烦人胆子越来越壮。即便他们绕过了马邑,也会深入后方的乡邑里闾,大肆劫掠,甚至威胁到太原郡,汝等的妻子父母,就在马邑的后方,吾等,是挡在楼烦人面前唯一的墙垣……”
城头的士卒已经被感染了,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守住马邑是多么重要,一个个咬牙切齿,因为虞喜之死而低落的士气也再度恢复。
赵佳又拱手道:“县令、司马,君侯移内郡之民来到马邑屯田,使其每年必有数月习骑射、弓箭,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要边邑承担起大国干城的职责,为邦国守边御敌么?请开城门,击敌于外!”
“县令、司马,请开城门,吾等愿为公女,为父母,为邦国击胡!”城头齐刷刷跪下了一大片人,栾仲和司马也觉得自己的血液在这寒风里沸腾,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好!”
容不得他后悔,舆情汹涌之下,三位县官也知道自己完全控制不住局势了,虽说马邑的军政大权在他们手里,但这位佳主身份实在太高,一呼百应之下,栾仲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
不过在赵佳声称自己也要随军出城时,栾仲还是极力阻止。
“二三子作战即可,公女万金之躯,岂能立于危墙之下?”
赵佳却不为所动:“在场除了我,有谁三番五次随商队深入楼烦、林胡,与他们一起痛饮过马奶酒,与那些射雕人比试过箭术?”
她扫了一眼三位县官,笑道:“楼烦人虽然在一些事情上毫无信义,但在另一些事情,如荣誉、传统上,却看得比管涔山还要重!比大河还要深!如何对付楼烦人,我有一个计策,不妨出城试上一试,若是不成,司马再率军与之交战不迟……”
第1136章 三箭
楼烦勇士们渡过了溪流,在马邑城前耀武扬威,得意得不行,十年来,他们忍这口窝囊气已经太久了。
赵国控制代北后,羁縻了靠近边境的楼烦人,与兵急马快,劫掠成性的东胡相比,半耕半牧的楼烦要温和得多,但代郡的政策一点都不友善,且不说每年都要楼烦进献牛羊马匹,成了当地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而让楼烦人极度恐惧的,还有赵人不断向西推进的屯田政策。
马邑、善无,管涔山东西两侧不仅是军队在此屯垦,而且还大量的迁徙内地的居民、囚犯到楼烦边境屯田生产。他们挤占了楼烦人过去百多年里已开垦的成熟农田,迫使他们到更加靠西靠北的地方去重开新田,甚至无田可种。这导致楼烦人不仅财产遭到侵占,而且生活也面临威胁。
但是对于赵军而言,屯田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解决驻军的粮食问题,岂能相让?于是赵国就像是一头要吞尽楼烦农耕区的饿狼,楼烦反倒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羊,不过这群小羊,也是有犄角的。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当代郡生变时,楼烦人才重新组织起来,发动了一场叛乱。
就像后世史不绝书的“羌乱”“某地蛮夷反”一样,这种冲动性的叛乱者们,根本不会衡量楼烦与赵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何况在代北地区,在东胡进入这一地区后,夏与胡戎孰胜孰负,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而且今日所见,赵人也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骁勇善战,他们都躲在城邑里不出来,任由楼烦勇士谩骂,就是不开门应战。
楼烦勇士骂累了,甚至还有人在距离城邑不远处跳下马来,箕坐在雪地上继续污言秽语的,言语中不乏问候一下据说在马邑内居住的那位赵国公女。
孰料吱呀一声,城门打开,城内突然开出一支步卒方阵来,手持大盾,很快就在北门前摆开了阵势。而其他的东、西、南数门,则络绎不绝地涌出了大批骑兵,总数近千。
“赵人应战了!”
这倒是楼烦勇士们未曾想到的,他们手忙脚乱地跨上战马,回到溪水边的主力那里。与此同时,随着赵军出城,本应该是战意十足的楼烦人竟不约而同有些混乱,这是一支由好几个部落组成的联军,只是凭着本能聚集会猎,要论更加高明的协同和组织,他们根本就没有。
等楼烦人好不容易排好前后,做出了迎敌的姿态,对面却已经有一个骑将朝楼烦阵前驰骋而来。
那人骑着一匹白马,周身黑甲,唯独外面罩着的白袍在风中抖动,他脸上带着一副狰狞的银面具,手擎一面悬挂着牦牛尾巴的旗帜,奔到两军阵中,朝草地上重重一插,旗帜便留在那儿了,旗尖儿在风中猎猎飘扬,宣示着此乃赵国领土,越过者死!
“久闻楼烦多勇士,可有人敢与吾对敌者!”
……
或许是面具的缘故,声音瓮声瓮气,称不上雄壮,但他的意思,楼烦人已经知晓了。
这是来邀请楼烦勇士斗战的!
斗战,也就是阵前的单挑,中原打仗除了阵前礼仪性的致师外,也已经有此传统。鲁僖公元年,鲁国公子友帅军在郦击败了莒国军队。当时公子友对莒挐说:“你我两人之间有仇隙,士卒何罪?”于是屏退左右而相互搏杀,单挑中莒挐战败而被活捉。
而草原上勇士的单打独斗,就更是司空见惯,尤其楼烦人很喜欢这一套。春秋战国如此,一直到后世楚汉之争,汉王刘邦手下有一个被称作“楼烦”的楼烦勇士,就擅长骑射,在斗将里屡战屡胜,只是抵不过项羽一合之力……
这种斗战是草原上男人荣誉的象征,是楼烦人一直恪守的传统,双方只用弓箭,在马上决出胜负,今日有赵骑敢于手持旗帜前来挑战,楼烦人自然不能怯场,应该接下来!
楼烦人的骑阵中先是短暂的沉寂,随后一声声的呼啸响起,十余名楼烦勇士高高举起弓箭,表示愿意去撷取击败赵骑的荣誉。
不过还有人更着急,一名刚才在马邑前骂得最凶狠,屡屡用污言秽语问候城内赵国公女的楼烦勇士已经不耐烦地纵马越过溪流,朝那名形单影只的赵骑扑去!
那戴着银面具的赵骑也不示弱,挽着弓也催马迎敌。
上一瞬,二人还相距百步,下一瞬,他们已经能看到对方搭上弓弦的矢!
两声离弦的脆响过后,赵骑无事,而那名性急的楼烦勇士却是在马上歪了歪,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放目看去,却见他脑袋上正好插着一根箭,箭的力道很足,整个箭身都插入眼眶,只有箭羽露在外面。
对于技艺精湛的骑射者而言,胜负,往往就在一息之间。
“好!”
已经结成战阵的赵军处传来一片欢呼,而楼烦人则沉默了下来。
方才那一位,是几个部落里知名的善射者,谁想却在这里被赵人的骑射取了性命……
那楼烦的勇士的亲族怒不可数,又有一人大吼着冲出阵列,朝那名赵骑冲去。
楼烦勇士带着为兄弟复仇的决心,必将那敌人射落马下,斩下他的头颅,剥去头皮,煮落血肉和脑髓,风干制作成饮器,这是草原人对待仇敌最好的办法。
赵骑毫无畏惧,甚至都没有换人来战的意思。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刮起了小风的缘故,他的准头大不如前,先是百步左右的开弓,两箭同时射偏,然后又是两声,再两声……
直到二人相距仅仅十余步时,楼烦勇士的箭才像是毒蛇一般,钻入了那赵骑的脖颈与发髻相交处!
两骑错马而过时,有那么一刹那,楼烦勇士脸上似乎沾上了一点血珠——敌人的血珠,赵骑开始在马上摇摇晃晃起来,楼烦勇士自以为胜利。
日后,他要一边品尝着头颅里盛放的美酒,一边对儿孙夸耀今日的荣誉!
他正要张臂欢呼,孰料那赵骑却在错身之后的一瞬间,就猛地在马上立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