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曾经在赵氏做过多年家臣的人,王孙胜可谓是楚国内部对赵无恤最为了解的人,经过他这一通分析,黄池之会上赵侯承诺保护陈、蔡的意图,就变得清晰无比!
“善,大善!就依白公之策行事!”
子西老怀大慰,在他眼里,王孙胜就像是一枚捡回来的鸟蛋,由他孵化长大,用羽翼来保护他,可经过几年历练,他已经从性格暴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愣头青,成长为一位成熟的县公了。
子西和他的弟弟子期年纪都不小了,再过上几年便要告老,他们的儿子年轻且没有威望,楚国的其他县公大臣则庸庸无为,有才干者唯独沈诸梁、王孙胜二人,所以子西很想把担子交给他们。
叶公老成稳重,他很放心,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白公能否胜任。但经过今日一事,子西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对王孙胜越发欣赏起来,在朝会结束后,直接让二人去自己的府邸宴飨,俨然已经将他们视为令尹、司马的继任者了。
令尹子西虽然素来简朴,但待客的筵席也不差,有上好的稻米饭、黄粱。清炖的甲鱼羹,火烤的羊羔腿,醋溜的天鹅肉,膏油煎炸的大雁小鸽蘸上新鲜的甘蔗糖浆,别有一番南国滋味。
宴会吃到一半,舞女和乐官上来献舞,唱罢《涉江》再唱《采菱》,子西听了一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他又对叶公、白公二人道:“郢都最好的音乐,还是乐尹与季芈之子钟子期的琴声,他虽然才弱冠之年,却继承了楚国几百年音乐的精华,前段时间的宴会上,为大王弹奏了一曲《阳阿》,震惊四座。听了那妙音之后,再来听其他音乐,便感觉不能入耳了。”
“胜是粗鄙之人,不通音乐。”
子西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白公胜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有接上子西的话题,而是站起来,抱拳说道:“数年未见叔父,胜没有什么能献上的技艺,就说一段故事,聊以为乐罢……”
……
“在皖地有一个人,坐船渡河时不慎将佩剑掉入水中,他在船上用小刀刻下记号,说:‘此乃吾剑坠水之处。’船停下时,此人沿着记号跳入河中寻剑,却遍寻不获……”
叶公听了后若有所思,子西倒是没想太多,他哈哈大笑道:“此人愚笨,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不错。”白公胜也道:“胜当时也笑此人愚钝,但细细一想却又笑不出来了,因为今日之楚国,也如同这愚人一般,刻舟求剑啊!”
子西笑容一滞:“胜,汝此言何意?”
“赵国横扫北方,称霸中原,天下大势在赵无恤的一手推动下,滔滔向前,如同奔流一般从不停息。天下诸侯,就如同被这洪流挟卷的船只,楚国也在其中。但是楚人却依旧活在过去的辉煌里,以为佩剑落下后在舟上刻了记号,等船靠岸后跳下去就能捞回来,殊不知时代已经变了,再沿着之前的记号去寻剑,是绝对寻不到的!”
白公胜将这个寓言的含义说出后,下拜道:“故楚国若再不变革,就必将被世道所淘汰,休说复兴庄王时的霸业,只怕连社稷都保不住!”
“变革……”子西默然良久。
子西就是王孙胜寓言里,那个刻舟求剑的人。他的性格是保守而犹豫的,所以在做令尹的这二十年里,楚国的国策一直是恢复过去,而不是推陈出新。
十年舔舐伤口,十年恢复民力,将被撕得残破的秩序重新收拾起来,让旧族各归其位,让功臣们布各地作为县公以屏蔽王室,楚国昔日的局面,总算恢复了七八成。
然而楚昭王北伐受阻,却让楚国人从自己大国之梦里醒了过来。
他们愕然发现,二十年过去后,北方的邻居,竟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赵国生产的器物楚国人很喜爱,却不知其法门,赵国生产的武器威力巨大,令楚国工匠瞠目结舌。
诸侯也开始摈弃了楚国还奉为圭玉的封建礼仪,开始大肆兼并,并造就了一个雄踞北方的庞然大物:赵国。
赵国的强大,对于列国而言,已经成了一份沉甸甸的逼迫,赵氏的叛逃之臣王孙胜更是从未有一日忘却对赵的恐惧和担忧。
他语气急促地说道:“叔父,当今天下乃大争之世,国运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光是靠从前的桨已经不够了,必须为楚国这艘大船做出崭新的帆!楚国必须变法,才能避免像齐国一样败亡分裂。”
“吾知矣,只是……”
子西叹了口气。
楚国并不缺少变革,从熊渠起就敢于突破旧礼制,叫板周室,悍然称王。这之后,楚国设立了与中原大为不同的令尹、司马制度,还开创了县制,并以县公(类似封君)代为治理。这之后,楚庄王时也对楚国的体制进行过大规模的变革,由此称霸。
但变革并不总是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变革,那就是楚灵王……
当年楚灵王觉得楚国的附庸太多,悍然灭亡了陈、蔡,将其余小国也迁入腹地,同时大量提拔新人,并解放臣隶,与楚国的贵族们争夺隐匿人口。
然而他的变革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楚国的内政自此变得一塌糊涂,终楚平王一世都无法恢复,也为之后吴军入郢埋下了隐患。
所以对于变革,子西是有些惧怕的,能停下,他绝对不会往前走,甚至还会谨慎地朝后退几步,而且就算要变法,他也不知要如何下手。
但去北方出使过的王孙圉也忧心忡忡地对子西说,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破地域的限制,来到楚国跟前,但是是什么时候,由谁提出,却不得而知。
现在子西知道了,首先提出变法的,是同时受楚国和赵国两种不同文化熏陶的王孙胜。
眼前的王孙胜,能够依仗,能够成为他的助力么?
如此想着,他的眼睛却瞥向了叶公沈诸梁。
“子高,你觉得呢?”
叶公没有犹豫,言简意赅地说道:“诚如白公所言,楚国,的确是不变不行了。赵国逼人太甚,让诸侯迫切寻找一条出路。赵国因律法而兴,故而越国、秦国已经开始效仿赵国变法,一个顺利复兴,一个也稳住了阵脚,而依然在走老路的齐国陈氏则败亡了。下臣素来认为,法比礼要可靠,也支持在楚国变法,但必须听听白公有无具体的举措。”
言罢,他坐了回去,留下子西权衡利弊。王孙胜则感激地看了叶公一眼,果然,来之前与叶公做了下沟通是值得的。
思索良久后,保守的老令尹终于战战兢兢地迈出了第一步。
“胜,你且说一说,楚国应当如何变法?”
王孙胜大喜,再拜道:“还请叔父切勿责怪,小子认为,楚国之患,在于宗亲太众,县公太重!”
第1125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如今的楚国,有四条大弊。其一,是土地广阔,却人口稀缺,能编户齐民者不足两百万。”
“其二,是县公太重,且分封县公常在富裕之地,县公与郢都争民,这是以所不足益所有馀。县公掌握一地军政大权,遇到战争却不愿意受征召为国效力,其私属的兵卒也难以调度,这是当年楚国不敌吴国的原因,如今依然存在。”
“其三,则是宗室太众,芈姓繁衍千载,支系上百,这些公族的后裔占据了朝野,择官时行亲亲之法,常优先选用。如此一来,宗亲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党羽,他们相互包庇,遮蔽大王、令尹和百姓的直接往来,堵塞士人的升迁之道。楚国有此顽疾,已有上百年了,所谓的楚才晋用、楚材吴用、楚材越用,都是因为楚国的士在国内没有出路,只能去国外。”
“其四,则是奢靡之风盛行,楚国的贵人大概已经忘了吴师入郢的屈辱了,赵国的瓷器、纸张等物风靡郢都,朝野一片歌功颂德,认为楚国已经完成了复兴,不必再像以前那么如履薄冰,可以舒服地过日子了,祖宗的开拓锐气,荡然无存!”
王孙胜一条条说完后,子西已经面色凝重,说道:“每一条都说到了要害上,以你来看,当如何将这些弊端革除?”
“应当变法。”
叶公又问:“如何变法?”
白公胜侃侃而谈:“欲变法者,必先取信于民,故而先要效仿赵国的刑律,制定成文法并将其公布于众,使官民都明白知晓。此为其一。”
“精简朝廷,裁减冗员,节省俸禄开支。整顿吏治,打击循私舞弊,使楚国群臣一心为公。此为其二。”
“下令打击游手好闲之人,奖励耕战之士,扩充军备,提高武士待遇,在郢都招募一支万人的常备军,并由国君、司马统一指挥。此为其三。”
“改革爵禄制度,效仿赵国立十二等爵制,明确赏罚。此为其四。”
“效仿赵国车同轨、书同文,统一楚国风俗,消灭境内还留存的许、随等附庸国,让扬越、濮人、巴人、江汉诸姬都变成楚人,此为其五。”
他每说一条,子西面上就会犹豫了许久,但处于对这个侄子的爱护,还是咬咬牙,对王孙胜道:“继续说下去。”
白公胜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他认为变法中最重要的一项。
“停止对疏远的芈姓宗亲的按例供给,并将贵人后裔充实到地广人稀的偏远之处,逐步收回郢都和江汉、方城之内的各处,设为大王直辖的郡县。最后,取消世卿世禄之制,贵族传三代无功,剥夺爵位和职务!空缺出来的职位,以设立学宫,公开招贤的方法来吸引士人!”
还未等白公胜说完,子西已是脸色大变,而旁边引而不发叶公也急忙喝道:“不可!此举万万不可!”
……
“叶公,你是我的敌人么!?”
半个时辰后,刚从子西府邸里出来,白公胜就一手按着剑,转过身,对叶公沈诸梁怒目而视。
“岂敢,我希望能做白公之友。”叶公长叹一声,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白公的印象改变了不少,但依旧与他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为何阻扰变法!”白公胜肺都要气炸了,正是因为叶公那一声“万万不可”,本来他有把握说服子西在楚国推行的变法,就这么被扼杀到了襁褓里。
子西推说变法一事事关重大,要好好权衡权衡,但就白公胜看来,多半是无果而终了。
于是王孙胜的愤怒就转移到叶公头上了,气愤地指着他说道:“楚国疆域广阔,人才众多,可惜病弊太多,若能实行新法,必将复霸南方。沈诸梁,汝可知道,汝毁掉的,是楚国的国运!”
叶公也不相让:“在我看来,是白公要毁了楚国。”
白公大怒,拍着自己的胸膛道:“我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
他突然间恍然大悟:“哈,我知道了,莫不是这变法中的几条,损害到了汝在方城之外的私利?”
叶公摇了摇头说道:“白公这几条变法,尤其是第六条,损害的不仅是我,还有白公自己,还有楚国所有县公、芈姓宗亲。如今朝堂上,除了令尹司马外,左尹、右尹、行人,几乎一半重臣都是出自王室,不是王子就是王孙,剩下的那些,大多数依旧是出芈姓分支。对楚国而言,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
“那又如何!树若是倒了,上面的枝叶还能独自存活?”白公胜从小不在楚国,对于那些县公和远方亲戚,毫无同情,只是将他们看做是趴在楚国身上的吸血虫,使得楚国这个庞然大物羸弱不堪,无法与赵抗衡,统统都应该弹走!
“白公以年久失修的楼船来比喻楚国十分恰当,船上的木头俱朽,自然要更换,但更换少量尚可,若是大刀阔斧地置换,甚至将整艘船都劈了,非但这些被换下的木头会不高兴,恐怕船也会加速沉没。若是白公为求表现,强行变法,用严苛的手段来对付县公、宗亲,行事过于不留余地,必然积怨甚多,引发反弹,到时候非但变法不成,连楚国也会大乱,本来还能撑百年的国运,也将败坏殆尽……”
叶公比白公更加清楚,楚国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变法必然举步维艰,像白公这种搞法,只会得罪所有人,落得个悲惨下场。
末了,他又语重心长地劝诫道:“事缓则圆啊,白公,我并非反对变法,只是觉得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应该慢慢来,在楚国,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年半载就能做成的……”
“不必再言!”
白公胜的脾气哪能听得进这些话,他拔出长剑,一把砍断了之前入郢时曾与叶公同乘的马车,大声说道:“庸人不足与之谋,余耻于曾与汝同乘,今日以后叶、白不两立!”
实际上,白公提出的新法,倒是没有被全盘否定,在白公与叶公斩车绝交的一个月后,令尹子西、司马子期上书楚王,正式在楚国实行新法。分别是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统一国内文字风俗等十条法令,但是也进行了一些损益,比如将白公胜认为关键的废除世卿世禄的那一条给删了,但凡可能损耗国内贵人的条款,都弃之不用。
令尹子西是有心想要让白公做楚国未来的掌权者的,便将这被删改许多的变法归功于他,这十条变法无关痛痒,群臣也不甚在意,乐得卖一个人情,纷纷祝贺白公。
然而在白公胜看来,这次所谓的“变法”,已经大打折扣,是治标不治本,根本起不到让楚国迅速复兴的作用。故而群臣的每一句祝贺,都像是扇在白公脸上的巴掌。
但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没有再大发脾气,只是面沉如水。
离开郢都时,回望这座又沉溺在阳春白雪音乐里,不知大难将至的都邑,白公的目光比起来的时候阴沉了许多。
“满朝之人,都觉得变法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他们何曾知道,赵国的崛起速度是何等惊人,赵无恤志在吞并天下,取代周室,决不会给楚国足够的时间!悲呼,众人皆醉我独醒!”
白公胜调转马头,暗暗下了决心:“叔父不在楚国推行完整的变法,那我便自己在皖地变法!三年之内,必有成效,到时候发兵灭吴,以实际的效果献予叔父,挟大功之威,让沈诸梁和楚国的蛀虫们无话可说!”
……
秦国楚国在警觉中原的翻天覆地后,纷纷开始了对赵国的学习的追赶。而赵无恤也回到了邺城,因为赵国中枢较为完善的体制,朝政自可交给张孟谈、计然等人分担,在天气由夏入秋前的这几天,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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