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两位司命的神力也被引申到了掌握楚国社稷的兴衰,邦国的存灭。
大司命的祠堂在汉水北边,与他的姐妹少司命一南一北对峙。时值春日,夕阳晚照,两座祠前的临水处已经搭起两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江中央则是一艘高大的楼船,船上设置了祭坛,祭坛之上,三位头插羽毛,戴着面具的巫祝立于中央,奉玉圭、三牲、六尊六彝,口中念叨着祝词。
而楚国上到贵族县公,下到士庶男女,都围绕在汉江两岸,将大司命和少司命的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
当夜幕降临时,以击磬为号,北岸的人唱道:“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南岸的人则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他们一边唱,一边恭敬地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都对着两位司命的雕像朝拜不已。
歌声里,穿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脸上还画上五色异彩巫祭图案的女巫们也在楼船上手舞足蹈。她们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楚国长盛不衰,愿江汉五谷丰登,愿郢都兰蕙满园,为许久未住人的宫室驱邪辟恶,祈祷楚国人人都子嗣繁衍,万年永福。至此,这场司命祭达到了高潮。
而一艘正在渡过汉水的大舟上,峨冠博带,着宽袖深衣,佩戴三尺长剑的叶公沈诸梁,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恢复生机的郢都,他激动地说道:“曾经的赫赫大楚,已经回来了!”
仰头看着郢都,云梦台、章华台、豫章台,被吴军攻入后,已经黯淡多年的各个宫室都纷纷点亮了烛光,星火点点,如同坠落人间的彗星,似乎预示着楚国的涅槃重生!
这两年里,随着王孙胜在东方的攻势如潮,楚国已经完全收复了失地,把吴国赶回了海滨,似乎再加把劲,与越国人一起合作,便能彻底灭亡吴国!
既然东方安全了,楚国的都城,也就顺理成章地从鄀地迁回了郢城。
在迁都完毕后,楚王熊章和令尹子西按照惯例要召集各地县公入朝宴饮,庆贺这件大喜事。
然而对于叶公而言,这次入郢,还有一件事关楚国未来的大事要商议。那就是赵国在前不久的黄池之会上,已经赤臂上阵,公然承诺保护陈、蔡,将手伸到楚国的传统势力范围里了。
楚国应该如此应对此举,是对抗还是绥靖,是战争还是和平,必须在这次朝会里将国策确立下来。
不过,被召回的不止是叶公,在汉水之滨下船后,他碰上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想遇到的人。
刚刚因征吴有功,被封为“白公”的王孙胜也带着一众东国兵入郢朝拜楚王,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不偏不倚,他的船与叶公的船同时靠岸。
中年得志的白公胜依旧站得跟剑一样笔直,过去两年的征伐让他的面容带上了一丝杀气和戾气,眉毛一挑,瞧见对面的旗帜,竟放下了一直以来的目中无人,主动过去打招呼。
“叶公?”
“白公……”沈诸梁无奈,只得接招。
于是,历史上,叶公、白公,两个一生之敌,就这么首度碰面了……
PS:西夏氏,《穆天子传》卷四:“自阳紆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有五百里。”
这个西夏氏,应该就是秦汉时期的陇西郡大夏县,也是《王会解》里对周朝贡的大夏,与西汉时中亚大夏国无关,从名字来看,或许是夏的后裔建立的小邦。
《逸周书·史记》里还记载了西夏氏的兴亡始末:“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脩,武士无位,惠而好赏;财屈而无以赏,唐氏伐之,城郭不守,武士不用,西夏以亡。”
第1123章 叶公白公
PS:春秋时期的郢与战国时期并非一处,此时的郢都,应该是鄢郢,也就是今天的宜城市楚皇城遗址,位于汉水中游,而非战国时期的纪郢(荆州纪南城遗址)。
……
郢都城郊外,叶公、白公,楚国的两位实权县公同乘一车,冠冕堂皇,见者纷纷避让。
然而那华盖之下,被王孙胜极力邀请上车,站在主位上的叶公沈诸梁却有些不太自在。
对王孙胜这个人,叶公素来是没有好感的,当年王孙胜从赵氏那里叛逃入楚,子西打算收留他,叶公就曾劝道:“我听说胜这个人狡诈而好作乱,身为赵臣却背叛赵氏,令尹将他引进来,只怕会对楚国产生危害!”
子西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太子建,爱屋及乌,也把王孙胜当成了自己的血亲子侄,极力为他辩护,说他驻守陆浑时忠勇双全,又不失对楚王的尊重,如今离开赵氏,是赵氏先有负于他,并非故意背叛……
叶公不以为然,一阵见血地指出,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孙胜有私心!
然而子西心意已决,王孙胜被接纳,并委以军权,先做了巢大夫,现在又因为伐吴收复失地有功,升到了白公,整个皖地都成了他的封土,在楚国众多县公中,其权势仅次于镇守方城的叶公。
虽然白公以功绩来证明了自己,但叶公对他的看法依然没有发生变化,二人都是身份高贵之人,自然不能当众翻脸不认,但言语之中,也有几分提防和不信任。
白公胜今天却谈兴很浓,他兴致勃勃地指着眼前的郢城说道:“叶公,请看此城墙。”
郢都的城墙在二十年前吴军入郢时被摧毁,眼前这些是新修筑的,每面城墙长约四里,城墙乃土筑,经夯实而成,墙垣高大巍峨。城墙四周有城门,四个转角显著突起,却是烽火台。汉水像一条碧绿的绸带,自西北铺来,从东墙外飘过,又被引流进来,成了郢都的护城河。
白公胜有些自得地说道:“过去楚国用的是传统的两版垣之法,费时费力,我设法从北方赵国寻来了一些工匠,运用四版筑城法,在皖地建设城邑,并将此法推荐给令尹,这才有了郢都的新城墙,叶公你看,是不是比先前坚固多了?”
“二十年前的郢都,我也是年少时来过数次。”叶公不知道白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直不冷不热地应对。
“二十年时间,足以让天下翻天覆地了。”
白公胜似乎忽略掉了叶公话语里带着的冷淡,回过头,望着北方,心有余悸地说道:“要知道,那些版筑工匠还只是乡野间的普通人,根本无法与临漳学宫中那些号称工科的大工匠相提并论。赵侯手下有一名工正,其名公输班,就是工匠里的佼佼者。他不但能造云梯、投石器、弩砲等攻守之器,还想出了烧砖砌城墙的法子,比起夯土版筑更先进几分。”
“更加神奇的是,据说公输班还在研制一种奇特的东西,看上去是沙土一般的粉末,加水搅拌后成浆体,却能在空气中变硬,把砂、石等材料固定在一起,仿佛它们天然就粘合在一起。此物称之为水泥,数年前我离开赵氏时,公输班已经将开始在邺城宫殿内实验水泥路面,也不知是否要开始在赵国大肆推广了。”
“竟有此物?”对于这东西,叶公倒是产生了一些兴趣,不由设想,要是将那水泥用在方城,对其加固,那方城岂不是屹立不倒的要塞了?
然而白公长叹一声:“只可惜赵氏的核心工艺都是保密的,外人不知其制法,否则,便能为我荆楚所用……”
进入郢都后,宵禁未至,马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百姓纷纷避让。白公胜又指着东市西市的商贩货物评头论足,但主题都离不开纸张、瓷器等赵国工艺、风物的先进性,以及这些东西对楚国造成的影响。
“纸张可以替代简牍、帛书,不知省下了多少丝绸和制作竹简的劳力;瓷器也不错,深受楚人喜爱,四轮马车更成了楚国贵人必备的东西。由此可见,赵国的东西就是好啊。对了,还有铁,不论是铁农具还是铁兵器,都极受诸侯欢迎。叶公是否也如此认为?我听说你在宛城,也效仿赵国,大兴铁业,铸造兵器,以至于周边的人赞叹道:宛钜铁矛,惨如蜂虿……”
“多亏了宛叶有几处大铁矿。”叶公也不谦虚,但还是强调道:“冶铁,这不是赵国一直就有的东西,反倒是楚国剑师欧冶子先研制出来,被赵国所得。宛铁虽然还不如赵铁,锻造起来也差强人意,但只要楚国的工匠善于钻研,迟早能赶上赵国!”
白公胜大笑起来:“我也相信,楚国的冶铁能赶上赵国,论冶铸工匠,还是楚国较多,其余制作纸张、瓷器的手段,也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要我稍加琢磨,或者花费重金求赵地工匠入楚,也能仿制一二。”
但随即他突然压低了语气:“但有的方面,赵国已经抛下诸侯太远了!”
叶公不由正色道:“白公指的是?”
“那就是赵国的律法!”
白公胜严肃了起来,说道:“我在皖地虽然效仿赵国的武卒,建立了一支三千人的新军,称之为楚武卒。但渐渐发现,若是没有配套的律法来作为贵族、百姓的准绳,空有武卒也是无用的。叶公,我听说你在宛叶之地也推崇法治,反对父为子隐,应当也是好法之人,楚国如今极需一场变法,这一点,叶公是否赞同?”
叶公曾经和孔子就法治还是礼治展开过一次讨论,这件事和“叶公好龙”的故事一起被传得很广,白公知道也不足为奇。
如此一来,白公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在试探叶公,想要约合他一起向郢都施压,在楚国做出一些改变……
“楚国,是需要作出一些改变……但至于如何变,还得与令尹、司马商议过才行。”叶公看似赞同,实则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同时提醒白公,别忘了他们的身份,只是两个县公,楚国的当家人,依然是子西和子期!
白公也察觉自己失言了,笑道:“自然要禀明大王和两位叔父知晓。”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抵达了楚国的宫殿,两排高大的楸树屹立在殿外大道两旁,两位县公自觉地下了马车,步行进入宫门之内。
……
楚国的主宫殿被称之为“云梦台”,虽然不及章华台华美高耸,却胜在威仪赫赫。此时正值春日,宫室苑囿的庭院内,溪流发出动听的声音,阳光中微风摇动蕙草,丛丛香兰播散着芳馨。翻修后的高堂深屋层峦叠嶂,几层栏杆围护着轩廊,各宫室的大门镂花后涂了楚国人喜爱的深红色。
叶公和白公目不转睛,穿过宫廷进入大殿,却见光滑的石室装饰翠羽,墙头挂着玉钩屈曲晶莹,上有红砖承尘,下有蒲席铺陈。除却年幼的楚王熊章坐在主座上外吗,还有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右尹王孙繇、郧公斗辛,乐尹钟建、行人王孙圉等分别坐于两侧。
沈诸梁和王孙胜远远地下拜顿首,见过楚王后,又与其余楚国大臣见礼。
令尹子西已经年迈,昔日黝黑的头发如今呈现出点点花白,不过见曾经“不和”的叶公和白公联袂入内,心里欢喜,便笑着与他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才正色道:“今日奉大王之命,召诸位臣僚及县公入郢,一是为了庆贺国都迁回,其二,则是要商议一下,上个月,赵国在黄池召开盟会,会上天子致伯,赵侯已为中原伯主,他不但大肆分割诸侯领土,还对楚国示威施压,意图操控陈蔡,与楚争夺淮水附庸,楚国应该如今应对?”
说完后,他看了司马子期一眼,二人点了点头,子西继续说道:“诸位县公有何看法,都说一说罢。”
“臣……”作为楚王姑父的钟建正要说说自己的看法,却被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胜有一言!”有人站出来请求发言,正是被司马子期评价为“急功近利”的王孙胜。
钟建只好又坐回去,心里有一些不满。
两年前,王孙胜就力主要乘着赵国在淮水没有站稳脚跟,击其暮归,这一年多来,又多次上书请求支援齐国,休要让赵国一匡中原。
钟建和其他大臣、县公都想,如今他抢先发话,大概又要主战了。
孰料,王孙胜朝楚王和殿内众人施礼后,却说道:“胜认为,此时与赵国交兵实属不智,楚国,恐怕必须放弃陈蔡!”
第1124章 刻舟求剑
王孙胜一直是楚国众多县公里最为铁杆的主战派,几乎每个月都要给子西送来一份请战的上书,今日他却一反常态,转而主和,让在场众人都十分诧异。
司马子期不由问道:“白公,汝之前你不是说要灭陈取蔡,为楚国赢得地势么?”
“大司马,此一时,彼一时。”
王孙胜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两年前,赵国刚刚结束与吴国大战,还有齐国在侧,兵疲民乏,倘若楚国突袭淮上,赵国便穷于应付。但如今齐国已一分为三,中原诸侯也不得不屈从于赵无恤淫威之下,若楚国与赵争陈、蔡,除了无法确定会不会反赵的秦、郑外,根本没有盟友能替楚国分担赵国十万之师的压力。”
他分析说,赵无恤最喜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赵国染指陈蔡,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南下与楚国争夺南方霸权。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楚国分心,让楚吴越的混战延长,若楚国中了赵无恤的计策,一味地去争夺陈蔡,反倒会让只剩一口气的吴国恢复过来,再度重现当年晋吴夹攻楚国的局面。
“争不过不如不争,如今之计,应该放弃蔡国,满足于获得陈国南部数邑,集中精力联合越国灭亡吴国。只要吴国一灭,就再无肘腋之患,楚国持戟二十万,方城、淮汉、大别依然固若金汤。”
乐尹钟建问道:“那,若是楚国攻吴时,赵军真的南下怎么办?”
“赵国只怕没这个精力。”
王孙胜阐述说,赵国现在看似极盛,其实十分疲惫。过去十年来几乎无岁不战,粮食和兵员、马匹消耗过大,府库早就吃不消了。听说上次伐吴,赵侯甚至要向邺城富商、地主借债才能出兵,旧债还未还清,又借了一次伐齐的债券。
“以赵侯稳重的性格,应该会休养数年,积蓄粮食,才会再动干戈,至多派少量军队到陈蔡驻扎。楚国明面上不要出兵,只要派人去联络亲楚的大夫,让他们散播对赵军不利的谣言,伺机政变,动荡的陈蔡,便足以成为赵国在南方的累赘,而楚国则与越国联盟,一举灭吴!”
不愧是曾经在赵氏做过多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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