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拍了拍手,又让子夏将新的相印呈上:新的相印比之前的更加精致,大司马的印是虎印,堂称为白虎堂,相邦的印则是龟蛇印,堂为玄武堂,其寓意是“龟蛇知气兆之吉凶,建之于后,察度事宜之形兆也”,与宰相的职权十分吻合。
赵无恤指着那玄武印道:“这个印,便是赵国相邦之印,等下个月在邺城大殿上,寡人正式将它授予你!”
君主如此推心置腹,张孟谈有些动容了,他也不用隐藏,便将心里所想悉数道来。
“臣以为,接下来几年,赵国应该弭兵休战,囤积粮食,让百姓能从频繁的征召里缓过气来。同时,也要将东方急剧扩张的土地整合进来。”
赵无恤颔首道:“孟谈此言大善,如今最大的问题是,赵国太大,地方万里,光是靠邺城发号施令,已经有些不够了。东方诸郡有水路船运,政令还算通畅,但太行山割断东西,虽然新修了路,但交通依然不便。故寡人决意,除了邺城之外,在山西另设一都,那便是新绛!”
张孟谈了然:“这莫非是在效仿宗周,实行东西两京制?”
何谓两京制?即一国两都制度。此制源于西周,当时西周的都城在镐京,在征服东方侯,为了方便治理殷地,周公旦又在洛邑营造了一座新城,即洛邑,一东一西,确立了宗周三百年社稷,这种制度也在后世为汉、唐效仿,甚至演变为更加复杂的五京制。
“不错。”赵无恤做了一个比喻:“或许是赵氏以玄鸟为旗号的缘故,世人常将赵国比喻成大鸟,负海内而处,南面而立。”
“若只有邺城,西边便有些顾及不暇,但若实行两都制,寡人根据需要在东都西都间停驻。这样一来,赵国,就如同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鹰,左臂据河西泾渭,膺击秦国、义渠,右臂傅海岱淮土,垂头燕国、中山、三齐!如此,则赵国可安,天下可定矣!”
第1120章 人生不满百
“东都为邺都,主管东阳、河内、河间、济北、济南、东郡、大梁这七个郡。”
“西都为绛城,主管太原、代、上郡、三川、上党、河东、左冯翊这八个郡。”
其实在赵无恤看来,新绛并不是作为西都最好的选择,虽然河东地区经过唐虞夏商周晋两千年发展,其人口数量、文明程度的经济水平是天下首屈一指,但建都还要看是否险固,论形胜,新绛远不如晋阳。
晋阳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然而除了险要以外,硕大的地盘人口稀少,董安于和尹铎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十年,赵无恤又数次移民过去,却依然不怎么起色。加上地处北国交通不便,实在不是个作为西都的好地方。他这下也有些理解了,历史上赵国为什么放着晋阳不呆,非得跑到中牟、邯郸建都,实在是因为春秋时的太原位置太偏,人口太少。
何况在赵无恤看来,两京制中,陪都是可以随形势而迁动的,他心目中最适合做西都的地方,在渭水之畔,秦国境内,后世称之为咸阳、长安……
除了十五个郡外,赵国还多了四个封君政区:琅琊、徐、东海、商洛,以及两个作为军事据点的飞地:邳县、即墨县,这就是赵国的全部疆域了,玄鸟旗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中原。
确立了赵国“双头鹰战略”的两京制后,赵无恤又与张孟谈对鲁国的疆界进行了划分。
“济水、大野泽以西的西鲁,划归赵国东郡管辖(原卫国)。”
接下来,邹鲁地区被分为四个郡:泰山郡、鲁郡、邹郡、临沂郡,郡守分别是宰予、阚止、项橐、子服何,这四人都是鲁人,由阚止在曲阜兼任鲁国相邦。
赵无恤让阚止来与张孟谈接洽了政务,并勉励他二人道:“孟谈当与子我(阚止)倾力合作,争取三年之内,完成赵国和鲁国的一体化,迁鲁侯于阚邑,将鲁国化为赵的郡县!”
二人应诺,过了一会见天色将暮,便一齐告退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阚止却去而复返,请求拜见赵无恤,神情严肃地说道:“君上,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阚止是赵无恤群臣里最接近“法家”的一人,他虽然是鲁国人,却雷厉风行,施政猛烈,治冯翊时,对于秦国旧俗大力打击,将赵国的制度和车轨、文字强行推行,效果显著。
今日撇开张孟谈独自拜见赵无恤,却是因为他对赵无恤分封诸子颇有微词。
……
“君上,当年周公占有天下,把土地像剖瓜一样分割开来,所封子弟同姓甚众,其本意是让他们屏蔽周室,就像辐条集中于车毂,车轮围绕着轴心运转,岂不是与君上今日封建子弟的初衷如出一辙?”
赵无恤颔首,让他说下去。
“然而周公却没料想到,随着血缘疏远,诸侯开始不听天子号令。周夷王的时候,天子的威望衰竭,竟要亲自下堂去迎接诸侯。周宣王时,虽然倚仗着南征北伐,复兴宗周的威风,终究还是无力决定鲁君的继承人。后来周平王把国都向东迁移到洛邑,已经把自己排列在诸侯同等地位上去了。从那以后,就出现了郑庄公用箭射伤天子肩膀,楚人问周天子传国九鼎的轻重,晋国讨伐天子大臣凡伯的事情,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再没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
“周王失权久矣,如今只不过还保存着一个空名罢了!其中原因,正是诸侯势力太强大,以至于尾大不掉!诸侯之间为了争夺霸业,兼并土地,也日益疏远,兄弟之国相互攻击如同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周衰败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阚止顿了顿,小心地观察赵无恤的表情,见他没有生气,这才壮胆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今中原赖君上神灵一统,昔日的邦国封邑,大多成为赵的郡县,臣斗胆认为,诸子功臣以赋税重赏赐之,已经足矣,若是将封建作为常法,往后恐怕会重蹈周室的覆辙啊……”
言罢,他有些战战兢兢地等待赵无恤的发落,因为这件事,从赵无恤有封建诸子的意图开始,阚止就一直憋在心里了,说出来吧,有离间赵氏骨肉的嫌疑,不说吧,却又不吐不快。
赵无恤却突然笑了起来,拍着他道:“子我啊子我,不曾想你还有这般见识,不愧是寡人看中的宰辅之才。”
阚止受宠若惊,却听赵无恤道:“你说的不错,郡县比封建优越,这是毋庸置疑的!”
肯定阚止的意见又,赵无恤却又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但是,不能一言贯之,而必须根据形势来加以权衡。”
封建制,并不是自古就有,而是随着唐尧、虞舜、夏禹、商汤直到周,慢慢发展起来的,在周之前,殷商能控制的地方也仅仅是王畿,四方则是一些异姓方国,如周、东夷,时而归附,时而叛离。到了周公东征后,封建子弟反倒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使周朝巩固了统治,扩大了疆域。并让广阔的地域上形成了夏君夷民的普遍情形,最终夷夏完成融合,形成了诸夏共同体,也就是汉族的雏形,封建制在其中是居功至伟的。
诚如阚止所言,周朝成也封建,衰也封建,延续了周制度的晋、鲁等国同样产生卿大夫、陪臣尾大不掉,君臣易位的情况,封建制要背很大的锅。
所以在新兴的卿族如赵氏内部,用新兴的士人来作为官吏,只享受俸禄而不给予世袭的封地,就成了时代主流。
然而,封建在这个时代,也有他存在的必要性。
判断一种制度的根本就在于它是否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封建,不是赵无恤不想把它废除掉,而是事物发展的趋势暂不允许。
首先是功臣子弟之心不可寒,这毕竟是春秋,除却张孟谈、阚止这种拥有较高思想觉悟的人外,大多数赵臣依然把立功授爵,得到封地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其次,边鄙之地距离赵国太遥远,民心也尚未归附,由中央移民开发的话代价太大,让封君去经营,能减少很多麻烦。
是故阚止的建议有一些道理,但依然只看到了一个片面,赵无恤不能因为一百年后可能发生的事,就把封建子弟的眼前好处全盘否定了。
阚止心服口服,恭敬地退下后,赵无恤独自一人望着日暮时分的红霞,也陷入了沉思。
……
赵无恤比其他人幸运,不但可以对过去的历史加以总结,也可以看清楚后世留下的教训。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然而很少有人能记得,在秦始皇之前的六代人里,秦国也行封建:商鞅封于商於,魏冉封于陶,新征服的蜀国也封了几代蜀侯。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常常被人诟病,然而谁又能记得,当吕氏权大,刘氏天下几乎要改姓吕时,是一批刘姓王爷起兵,与功勋大臣们里应外合,这才保住了社稷,而分封到南方的诸侯国也对当地生产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郡县比分封优越是毋庸置疑的,但封建本身不是原罪,要看如何运用。
“从秦孝公到秦始皇,五代六世,百余年时间。”
“从汉高帝到汉武帝,也差不多是四代人时间,近百年。”
以秦汉之盛,尚且要百年来将封建慢慢过渡到大一统,何况春秋之末的赵国?步子迈的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也没有什么制度是从始至终不需要改革的。
所以他才将封建诸侯,变为了战国时期更为普遍,中央也更容易操控的封君制度……
有趣的是,历史上首创封君的,正是“赵襄子”。
相比于先前的诸侯卿大夫,赵国四位封君的政治、经济特权被削弱,邺城委派相或守对封君进行监督,封君必须遵守赵国法令,还规定:“三世无功于国家必收爵禄!”
更何况,赵无恤手里还攒着推恩令这个大招没放出来呢……只要中央不衰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封君坐大的情况应该不至于出现,换句话说,若是他的子孙真的昏庸无能,被同姓封君取而代之,为王朝更换新鲜血液,又何尝不是一种延缓历史周期律的方式呢?
赵无恤面对夕阳,张开了双臂,自嘲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好活,但要在一代人时间里,做完秦、汉花了一百年才做成的事情,实在是在逆天而行啊!”
对这个民族和时代的沉重使命感逼迫他行逆天之事,要避免二世而亡的悲剧重演,正因如此,无恤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步都必须走的小心才行……
封建子弟,会作为一种制度延续下去,但只在国家的边地推行,对华夏之内,他们是疆界和屏障,对华夏版图之外,他们则是开疆扩土的前锋,是传播文明的火种,是赵国移动的边界!
……
随着外交和内政都基本安排妥当,黄池之会也步入尾声,赵无恤已经让人准备好车马船只,只等大河冰消雪融,就返回邺城。
不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把一件事给忘了?那一夜酩酊大醉,最后清晰的记忆停留在诸侯和群臣来献酒,之后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但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答应了什么人什么事来着。
招来当夜在旁的寺人宁致远一问,宁监灿笑着说道:“君侯当日酒酣,群臣依次上来献酒,轮到柳下越时,他下拜稽首,说但凡盟会常常有远人来朝,周成王时岐阳之会,就有禺氏、大夏前来献礼,今日赵国之盛,岂能无有?故柳下越请求率领一队人远赴西方,凿空异域,为赵国重新联络上禺氏,乃至于西王母国……君侯已经当众答应他了!”
PS:《逸周书·王会解》其西般吾,白虎。屠州黑豹,禺氏騊駼。大夏兹白牛,兹白牛野兽也,牛形而象齿。
按照逸周书的方位排序,以上都处于西北地区,其中禺氏即月氏,此时位于河西走廊。
第1121章 玉石之路
“君侯,君无戏言!”
柳下越对赵无恤再拜稽首:“当日君上已经答应了臣,让臣带一队人去向西开拓,凿空异域的。”
虽然和盗跖一样浓眉大眼,但比起乃父,柳下越显得有些文弱,身子骨也更小些,不过这两年参军后,他锻炼出了几分刀剑之气,可惜……他的仕途实在是不顺。
柳下越在赵吴战争里并不出众,棠之战,他虽然作战英勇,但却因坠马受伤而错过了之后的大战,所以没捞到多少功劳,只能羡慕地看着好友赵伊受赏。等到五国伐齐战争时,他也是跟在大军屁股后面打打顺风仗,立了些许小功。但总体来说,远不如他父亲柳下跖那流星出世,屡建奇功。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一下,被认为是“不思进取”的柳下越就有点坐实了田贲那句“父乃鹰隼,子为小鸡”的比喻了。
谁料这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年轻人,却在黄池之会时给赵无恤来了这么一出!
看着一改之前讷讷无言,变得咄咄逼人的柳下越,赵无恤有些头疼,甚至想起了他在大野泽跟盗跖斗智斗勇的时候。
当日在宴飨上他虽然答应了柳下越,但那是醉后的话,男人都知道,醉时的话是当不得真的,不管多么山盟海誓,都是酒精刺激下的口不择言。再说了,他自己虽然也有沟通东西的打算,但如今秦国尚在,西方未明,探索发现的条件尚未成熟啊……
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当日是当着殿内众人的面大声应诺下来的。
他只好换一种婉转的法子来削减柳下越的积极性。
“寡人虽然在府库里看到过有关穆天子西行的铭文,也听说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那西域昆仑便是其中之一,但至今也无人知道具体的路线……”
“臣知之!”
柳下越大声应道,他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请宁监将其交给赵无恤。无恤在案几上摊开一看,却见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这居然是一张地图,周穆王西行的地图!
原来,在邺城养伤的这两年,柳下越可并未闲着,他将临漳学宫从成周守藏室收集来的几个版本的穆天子西行传说相互对比,居然真的整理出了大致的路线,并一一画在纸上!
“周穆王征犬戎后,率七萃之士,驾上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这八骏,由造父驾车洛邑出发,越过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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