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后,齐威王的孙子齐闵王又重复了祖父的故事,与秦国相互承认为“东西二帝”,自然也引了一堆仇恨,加上悍然灭亡宋国,就导致了后来的五国伐齐,齐军大败,齐国七十二城仅剩两座,齐王身死,为天下笑……
子夏深知称王对于一位即将称霸中原的诸侯而言诱惑极大,但赵无恤却和他们不一样,他虽然对周天子一点尊敬都谈不上,起家以来也践踏了不知多少周礼,但唯独这条底线从未突破,因为他深知“广积粮,缓称王”的好处。
故而对“彭城相王”的邀请,赵无恤不为所动,吴越和楚国的称王,虽然乍一看很霸道,实际上也只是关上门自己玩罢了,赵无恤的目标,是在整个华夏圈子里独一无二的王,天子!而不是一个蛮夷之君的虚名,再说了,谁乐意与夫差平分秋色?
但他也没断然拒绝,而是将计就计。吴国人打算借和谈伺机从水路撤离,赵无恤也与他们虚以委蛇,同时派遣虞喜和赵广德率部袭击了吴军的后方……
此时此刻,无恤再度审视地图,既然郯国归附,邳国也攻下,赵军已经扼住了泗水的咽喉!
首先是郯国,其处于山东与江淮之间,东向大海、南面徐国、北控诸夷,地理位置非常特殊,早在西周时就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周昭王曾从这里进攻徐国,楚庄王也曾派兵从这里讨伐莒国。到了近百年来,郯国更是吴国人北上争夺鲁泗的跳板。也是吴国的主力都集中到宋国来了,这才给了赵军可乘之机,一举拿下郯国。
至于邳国,这是一个姒姓小邦,是薛国的亲族,原本是一国,后来经过迁徙一分为二。邳国国力比郯国略强,但是已经吴化,对吴国死心塌地,更有两千吴兵驻守。无奈守军压根没料到,赵军虞喜部,邹国赵广德竟然会在赵无恤授意下,绕道东鲁突然袭来,只花了两天时间邳国便宣告灭亡。
比起郯国来,邳国更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争夺邳国的计策,也是孙武的建议,他让伍封转述赵无恤:“为将者用兵有三患,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这就是所谓的縻军,吴军不顾后方冒进彭城,已经是一支縻军,君侯大可在徐泗之间将其歼灭。”
“泗上北接中原,南通吴国,正是鲁、宋、吴、东夷之要冲,君侯与夫差南北争雄,必先争泗上。而若要争夺泗上,邳国又是重中之重,此地扼守沂水、泗水交汇,乃舟车之会。对于北方而言,是进取南方的必经之地,对于南方而言,此处又是江淮的藩篱咽喉。君侯若能从鲁国袭击邳城,夺取此地,不但可以让宋国的吴军退无可退,更能进一步南下淮北、淮南。”
孙武在吴国多年,多吴国境内的山川形势烂熟于心,他纵使人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准确地指出吴国的七寸在哪,要如何打才能让夫差痛不欲生,而且每一条战略之后必有后招,一环扣一环,其势不可抵挡,真不愧是“兵形势家”。
赵无恤对孙武的建议十分赞同,邳国在后世被叫做“下邳”,但凡中国的分裂时期,这里都是各方势力必争之地。最著名的是三国时期,这里发生了下邳之战,曹操吕布刘备以彭城小沛下邳为战场,和今日赵宋吴三方角力十分相似。最后曹操得之,借此控扼东南,压得淮南袁术抬不起头来。
到了南北朝时,南方的刘裕扫平南燕,也是从江南帅舟师。
从淮水进入泗水,至下邳,留下船舰,以步卒进攻山东。整个过程里大军南来北往,下邳实在是辎重和兵力的调拨中心。
七月下旬,“徐州相王”和虚假和谈被摒弃后,赵军再度向吴国露出了獠牙,从始至终,赵无恤就没有跟夫差坐下来谈判的意思。
占领邳国后,吴国南北通航的道路登时被切断,形势已经对赵军十分有利了。
如今吴军所在的彭城,已被赵军从西、北、东三面包围,其中东面邳国有虞喜、赵广德部步骑七八千,北面沛邑有冉求两万人,西面赵无恤亲帅赵、宋七万联兵临萧邑。
赵无恤与他的幕僚们认为,留给吴国的选择不多,要么集中主力与赵军决战,要么坐待这个大包围圈越来越紧,寄希望于守城。再或者,放弃彭城向东突围,重新夺回邳国,可一旦赵军紧随其后,吴军就要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或许那邳城之下,就是吴军覆灭之地。
优势已如此巨大,但赵无恤仍嫌不够,七月二十七日,在经过数日鏖战,赵军终于攻克萧邑后,他从被俘虏的吴人里挑出一百人,将他们放了回去,并让这些人向吴国大军散播一个消息:吴城已经被越国攻陷,吴国太子死了,吴中也被越人屠戮一空!
吴军的实力不是秦、齐能比的,赵无恤也没想跟夫差硬碰硬。旁敲侧击,制造包围让吴军受挫,用流言蜚语来打草惊蛇,在吴人没有战心的情况下,逼迫夫差向东撤退,再在追击中打击其有生力量,最终在邳城下将吴军歼灭,这才是最佳的战术……
“流言蜚语将在吴军内部传播开来,我倒要看看,横行南方的百战之师,能在这种情形下撑多久而不撤退?”
……
夫差坐在大帐内,烦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打年轻时掌兵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的局面。
营帐的一角被掀开,王孙骆走了进来,小声说道:“大王。”
“外边情形如何?”
王孙骆面色愁苦:“大王,外面已是军心大乱,人人都在担忧家中情形,而群舒、徐等附从兵也有了骚动。昨夜还发生了营啸,兵卒在黑暗中互相残杀,所幸控制及时,没有太多人伤亡……”
夫差登时大怒,拍案道:“将那些被赵军放归的人统统斩首,营中有敢于骚动者就地格杀,必须迅速整顿军纪,好随寡人去袭击赵军,与其决战!”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我军士气尚高,决一死战胜负当在五五之分。但如今赵军已破萧邑,此时西去与其决战,根本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容易被沛邑方向的偏师袭击,更何况……”
王孙骆下拜稽首,哽咽着说道:“何况吴人已经没有战心了。”
不管流言是不是真的,现在的情形是,越国勾践已经反叛,并攻入了吴国腹地。吴国人的心都是肉做的,谁会不担心家人的安危?这种情况下,已经没人愿意跟着夫差在异国他乡拼死作战了。输了就万事俱空,就算是赢了,抢了再多东西回去,面对被烧成白地的家,面对不知所踪的家人,他们这次出征的意义何在呢?
王孙骆坦言,执拗的吴人已经不愿意再去与赵军作战,他们心里现在只有一件事:回家!
“唉……”夫差仰天长叹:“寡人这是欲战不能啊……”
他也暗暗后悔,可惜当初轻信小人,没有听伍子胥之言。现如今伍子胥的预言全部成真,夫差孜孜以求的霸业已成泡影,纵然他不愿,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夫差纠结了许久,才恨恨地说道:“也罢也罢,虽然赵军三面合围,但仍有空隙,寡人不日将帅师突围,水陆并进,先夺回邳国,获得船只,再走水路南归吴中。”
因为彭城在泗水之南,而赵军主力、偏师都在泗之北,大军渡河极其缓慢,这就给吴军从泗水南岸撤离赢得了时间。
“不可。”王孙骆却道:“彭城的船只只够乘坐数千人,而赵军固守邳国,若是大军无法在数日内攻克邳国,等后方赵军主力赶到,我军将被两面夹击,何况我听闻斥候回报,赵军已经将邳国的船只焚烧一空,并沉船堵塞河道,纵使我军破城,水路也难以通行。”
夫差恨得咬牙:“赵无恤何其奸猾,纵然水路不通,但陆路上,邳国仍是归国最快的路径,除了强攻之外吾等还有得选么?”
王孙骆笑道:“有,还有另一处地方,虽然过去大军通行不多,却也是归国的一条捷径,而且能避免赵军合击……”
……
七月的最后一天,得知吴军骚动后,赵无恤认为散播流言已经起到一定作用,便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数万大军自萧邑渡过泗水,准备进围彭城,然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前方的情报:吴军昨日开始从彭城匆匆撤离了……
然而吴军的举动却也偏离了赵无恤的预想,他们并不是往东,而是径直向南!
“向南?”赵无恤眉头大皱,这倒是之前没有料到的,他立刻让人展开地图查看,很快,在旁作为向导的伍封就确定了吴军可能撤去的方向。
“睢水!符离塞!”
第1074章 追亡逐北
赵侯元年(公元前488年)秋八月一日,濉水以北五十里处,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在接近尾声。
作战的双方分别是赵军前锋田贲、赵葭部和宋公纠、皇瑗统帅的数千宋人。
原来,在吴王夫差惊闻国内生变,没了战心,仓促撤退之时,彭城的主事者皇瑗也知道没了吴国支持,彭城被赵军攻克只是时间问题,遂说服宋公纠跟着夫差一起逃走。
宋公纠没什么见识,唯皇瑗之意是从,他同意撤离彭城,彻底依附吴国,毕竟一个流亡的国君,也好过被南子弑杀吧。消息传出后,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宋国贵族也慌作一团,叫嚷着要“护翼君侧”,一同南下。
近十年来,在商丘极其兴盛的“天道教”本质上与一百年后在宋国流行的墨家没什么不同。其核心思想是首先是“明鬼”,辨明鬼神的存在,鬼神能扬善惩恶。其次是“天志”,教义里创造了“天道”这一概念,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主宰,天的意志是兴利除害,一切鬼神,都是天道的化身。
除此之外,便是阴阳、兼爱、节用、节葬、非乐、尚贤、尚同几样了,只不过尚同被更改成了宋国人要在玄王和玄子的带领下实现大同……
总体而言,这些教义的思想是偏向中下层小工商业者和农夫的,上山下乡传播教义的巫祝能够将他们拧成一团。但这些思想对贵族却有极大的打击:节用、节葬、非乐限制了他们的奢侈生活,尚贤更是否定了他们生来就可以统治百姓的权力。随着天道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了许多宋国公族的恐慌,所以才有皇氏和大多数宋国贵族支持宋公,打算驱逐南子,夺回政权的举动。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场内战就要以他们的惨败而告终了,在宋国,政变失败可不像鲁国那样脉脉温情,从华向之乱开始,每次内战后都伴随着灭族和屠杀,知趣的宋国贵族,已经准备好跑路了。
只有固执的司马子牛坚决不离开,他声称要为子姓宋国守住最后一片国土,带领一师向氏族兵留守彭城。除了他外,忠于国君和皇氏的宋国贵族都选择跟着吴军一起奔逃,他们的族人、部曲加在一起,共计五六千人。
七月底,彭城以南的道路上,附庸于贵族们的氓隶手中推着小车,上面堆满了瓦罐、米粮,其他大的行李,则用马车或是牛车拉着,金银珠宝,青铜礼器都在里面。
正是因为这些宋国贵族携带了大量财货辎重,拖累了全军的脚步,夫差便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抛弃,径自带着脚程快的吴军先行走了。虽然皇瑗心急如焚地不断催促,但无济于事,在离开彭城的第三天,这群吊车尾终于被赵军的前锋给追上了。
战斗是突然发生的,赵军骑兵从后方追来,田贲所率的悍卒更是势不可挡,宋人仓促结成的阵线顿时被冲击得千疮百孔。
胜负很快就分出,当浩浩荡荡的赵军主力数万大军抵达时,再没有任何一个宋人能保有战斗的意志。宋国贵族的家兵们开始溃败,他们丢弃了兵器和旗帜,脱掉了碍事的甲胄,三五成群地向反方向逃窜。一时间,从彭城往淮北的路上烟尘滚滚,哭喊遍野,到处都是逃命的彭城军,而赵军则依靠人数优势,不慌不忙地追杀,恰如同草原上的群狼从容追逐着慌张逃窜的畜群。偶尔有宋人想要聚集起来反抗,赵葭统领的突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将他们狠狠地冲散。
战斗在天黑前便完全结束,投降的俘虏被勒令聚集在一处洼地,有一名兵卒或许是想解手,蹑手蹑脚地往洼地外侧的灌木丛走去,立刻就被发现了。手持长矛的商丘士卒大声喝骂,那彭城人在枪尖面前步步后退,不停解释着什么,脸上露出求饶的苦笑。虽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戈矛厮杀,但此刻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些面貌木然的工匠和农夫而已,跟赵军里夹杂的商丘宋兵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边是为了南子和乐氏而战,另一边则是被宋公和皇氏裹挟。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赵军以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队分布在这片山岭间的狭窄平野上打扫战场,抓获那些东躲西藏的宋国贵族。
当赵无恤的车驾抵达时,田贲和赵葭回来向他报告了战况,同时也将两名垂头丧气的宋国贵族押解上来,正是宋国名义上的君主纠,以及宋国的大司寇皇瑗。
……
大军停歇的地方是一片点缀着灰白蘑菇和树桩的草地。
被按到赵无恤面前跪下后,皇瑗抬起头,看着君侯打扮的赵无恤和他身边一身甲胄的乐氏家主乐茷,不由惨笑道:“赵侯终于能遂了心意,将子姓宋国变成嬴姓宋国了!”
赵无恤面无表情:“司寇怕是糊涂了,寡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明上帝,临下之光,南子说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是他知道了汝等的苟且之事,不知会做出何等惩罚?莫非赵侯真以为南子能上达天听?操纵昊天的意志?人在做,天在看,休要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
“一派胡言。”赵无恤一挥手,就要让人将皇瑗拉下去,杀了灭口。
皇瑗仍然不甘心,大声说道:“君侯现在是得志了,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南子会脱离控制?她连亲父都能谋杀,连亲叔都能栽赃加害,赵侯以为,自己真能驾驭住她?泰誓曰:牝鸡司晨,妇言是用。或许日后颠覆汝赵国社稷的,正是此女!”
赵无恤冷笑道:“寡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无须大司寇担心了,死到临头还要离间赵宋关系,真是费尽心机,子叶!”
“侄儿在!”一旁侍候的宋国大司城乐茷正听得发怔,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件事情虽然很多人都有猜测,可敢当着赵侯的面说出来,皇瑗必死无疑了,这时候突然听到赵无恤叫他,顿时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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