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夜,被强行改名为“西施”的少女百感交集,怅然无眠,她就像刚入笼的鸟儿一般,被投喂时仍有种种不适。
而长秋宫的主宫室内,长秋宫的女主人季嬴也难以入睡。
季嬴有自己的打算,无恤正值壮年,现在不管诸侯还是外面的卿大夫,都恨不得把家里的女儿妹妹往长乐宫里塞,可以想见,未来赵侯的后宫会越来越庞大,这是难以避免的……
她年纪渐渐大了,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色难免会有衰减,虽然知道赵无恤对她的情感并非单纯的情欲,而是浓厚的亲情,但有些事情,季嬴还是会考虑的。
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季嬴没有媵,这是天然的劣势,不过赵无恤送来她宫里的西子却是一个好的人选,首先她无依无靠,就季嬴暗地观察,此女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本性不坏,若施加援手,她必然感恩戴德。其次,她还是徐国遗民之后,且不管这是真是假,有这层身份在,此女就与她这个“徐国公女”有天然的关联,日后若能得宠,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无法夺走她的地位,这一点,季嬴还是有自信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季嬴已经看出来了,赵无恤口头说不要,可心里其实是对这个西子很有兴趣的……
她对阿弟太熟悉了,他在长秋宫里有意无意地询问,他携手季嬴散步时平淡无常地眺望,都证明他没有忘记西子,虽然季嬴不知道,赵无恤惦记的不仅是西子的容貌,更多的是她“西施”的这层身份。
这一日赵无恤出征在即来看望季嬴,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过去几个月里未曾碰面,今日却偶遇西子。季嬴见状,索性顺水推舟,将赵无恤往前推了一把。
与其等猫儿馋得受不了时偷腥,还不如将鱼送到他嘴边,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算是阿姊对阿弟的一种怜惜吧。
当然,事后她也暗悔,也曾骂自己为何要这么大度,同时也恼火赵无恤犹豫之后竟然答应了下来……
这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开始“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果不其然,士皆是喜新厌旧……”
季嬴就这么含着泪,酸溜溜地卧在榻上。只可惜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谁料外面的女婢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随即门扉被打开了,有人在门边笨拙地脱了鞋履,只着足衣,蹑手蹑脚地朝卧榻走来生怕惊醒了季嬴。
季嬴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心里很是欢喜,却故意闭目装睡,别过脸去不理那人。
榻很宽,但那人依然小心翼翼地在边上就寝,没有贴身过来,也没有扯被子,只是和衣而睡,似乎是生怕吵醒季嬴,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看他如此温柔,一如往常,季嬴的心便软了,冷冷地说道:“夫君这么快便完事了?”换了二人亲热时,情意浓烈时,可是要折腾半晚上的。
赵无恤也不作答,在旁边笑了一会,说道:“我让她回去了。”
季嬴这下就诧异了,赵无恤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啊,她回过头来问道:“为何……唔……”
还不等追问,她的樱唇便被赵无恤封住了。
过了良久,二人的唇依依不舍地分开后,赵无恤才抚着她的腹部,凝视她的眼睛笑道:“诸侯权势极大,国内国外美人无数,任我撷取,或许她们有千种风情,但都难以入我心扉。无恤可以有佳丽无数,但阿姊却唯独一人啊……”
……
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直到云板敲了三下,两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宫女内侍们按时备好洗沐之物,宁监也在屏风外低声道:
“君侯,时辰到了!”
赵无恤不言,起身穿衣戴冠,邺城外还有一整支的大军在等着他,午时一刻,大军将开拔南征。
季嬴也默默地看着众人服侍赵无恤披挂上盔明甲亮的戎装。
正如诗言: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她仿佛看到一只英姿勃发的雄鹰正欲鼓翼飞行,自己想要阻止,却又无从阻止,之后几个月里,她必然是如望夫石般朝思暮想,忧心愁苦。日月如梭,青春行将远逝,思念的人却不见踪影,闺怨的妇人也禁不住慨叹:“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夫君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
但季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一句承诺:“妾待子归!”
赵无恤则看着玻璃镜里的自己精神焕发,齐家治国之后,自然是要扫平天下了。
他也回头对季嬴笑道:“下次归来,我便会携你们母子同游徐州!让世人知道,嬴虽旧姓,其命维新!”
第1057章 《南征记》译者序
《南征记》译者序:
《南征记》,又名《征吴录》,原作者柳下越,字子骞,兖州山阳郡巨野县人。其父柳下跖乃鲁国人,曾在大野泽为盗,被赵无恤击败后收编,官至鲁国左军将,在历次战争中为赵氏屡立奇功,也做下过“洛北屠俘”这种“人神共愤”之事。基于以上种种,有人说他是“英豪”,说他是“史上第一位农民起义者”,也有人说他是“屠夫”,蔑称其为“盗跖”。其所做之事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暂且不论,柳下跖于赵国建立前夕,沿崤函古道入桃林塞进攻秦国时遇伏中箭而亡,如同惊鸿掠影,结束了他颇具争议性的一生。
据《史记·柳下跖柳下越列传》,以及现存的柳下家族谱牒记载,柳下跖战死时,其长子柳下越仅有十七岁,正在临漳学宫求学。临漳学宫是赵国的官办大学,也是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但最初时学宫并没有后来诸子荟萃、百家争鸣的盛况,仅有少数学派,各个学科也在起步阶段。
柳下越少年时并没有展现出过人的天分,靠着父亲的威名才得以加入学宫,从临漳学宫的档案可知,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对礼、乐、诗、书等均无兴趣,常言“小子无他志略,唯想效虞龙城、赵子苇立功异域,以获封君,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当时名声大躁的骑兵将领虞喜和赵葭给他很大的影响,其中赵葭还是柳子越在学宫时交往甚密的好友,在赵葭从军后,常与他书信来往。
父亲的功勋,好友的激励,以及当时崇尚“军功授爵”的大环境,使得柳下越没有成为一个学宫先生,而是选择了投笔从戎。与诗书相对,柳下越的骑术、御术、剑术、弓箭都很不错,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方舆地理的学习上十分出众,并对“大九州学说”有浓厚兴趣。
在柳下跖战死后,柳下越选择离开学宫,迎接父亲尸骨回乡,将其安葬在大野泽东山岛上。两千年沧海桑田,随着黄河济水改道,大野泽也渐渐湮没消失,过去的东平岛现在是一片内陆洼地,柳下跖之墓也难觅其踪。
总之,基于柳下跖对礼乐孝道的鄙视,柳下越也遵守其遗言,只守了一个月的孝期,便毅然加入赵军。
只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河东的大战,以及后续的伐秦之战,在之后的伐郑之战里赵军势如破竹,没有遇到硬仗,被安置在中军的柳下越也没有任何出彩的表现,只是这次初次出征,让他得以见识到郑、宗之间的山川地理,扩宽的见识。
在赵国建立后,颁布了十二等爵,作为汗马功臣,柳下跖被追封为“公大夫”,按照《军爵律》里爵位降级传袭的规定,柳下越荫父功,减一等成了“官大夫”。
官大夫属于十二等爵中的第九级,是一个高等爵位,可以拥有户税。也是命运捉弄,柳下越的本意是沙场立功,得以封爵,谁料还没有立下任何功劳,仅凭父亲的功勋便获得如此高位,心中不免忐忑。同时也会受到功勋群臣的质疑,据《史记·虞穆田伍列传》记载,与他同等爵位的田贲甚至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他是“虎父犬子”。
在这种情形下,柳下越所受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很希望有机会证明自己。
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赵元年,赵国和吴国的在鲁宋泗上的矛盾加剧,最终演变为战争。当时的赵侯无恤决定亲征,柳下越也踊跃请缨,获准在骑兵里做一名副将,从君出征。
春秋末年的赵吴之战,是奠定定鼎格局,乃至于我们现在历史的一次大战。可惜从史书记载我们可以知道,柳下越在这场大战里依然没有什么亮眼的功劳,悻悻而归,但他却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战争纪实,那就是《南征记》。
柳下跖虽然在后世戏剧、影像里常以据啸山林的大侠形象出现,但实际上,他出身于鲁国贵族展氏,少年时也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能在辩论上将当世的名士孔子说得哑口无言。在其父影响下,柳下越从小便识字,在进入学宫后虽然在诗书礼乐上成绩不佳,但与当时的“史家”“小说家”两派士人接触,耳渲目染之下,文字功底不差,加上他素来喜欢记录沿途山川地理的习惯,便促生了这一本仅有数万字的随军笔记。
值得一提的是,史学界一直有一种“文体备于春秋之末”说,也就是说,后世的纪传体史书、小说、笔记、辞赋、诗词、戏曲,乃至于散文、笔记,都是在春秋之末这不到五十年时间里井喷出现的。其中缘由,一是因为天下趋于一统,临漳学宫建立后,华夏士人有了一个广泛交流的平台,夏商周三代文化得到了总结和发挥,催生了新的思想和文体;其二,纸张的发明,毛笔的改进,乃至于雕版印刷术的面世,使得书写不再是一种昂贵的贵族特权,在纸张这一载体上呈现的内容,也不再是甲骨文、金文的寥寥数笔,或是竹简帛书上的惜墨如金。
而笔记这一体裁的开创者,恰恰是柳下越的《南征记》,在他五十年后的《史记·艺文志》也把他当作为“小说家”中的一员。
综上所述,《南征记》是以笔记的形式按时间顺序书写的,虽然文字略显粗糙,修辞稚嫩,远不及《史记》在叙述这场战争时的用词华丽,恢弘壮阔,也不及左史丘明在《左氏春秋》里的严谨深入。但胜在作者是这场“春秋霸业终结之战”的亲历者,在许多细节上,是史记和左史无法企及的。
当然,从我们后人的眼光来看,更主要的是,《南征记》作为柳下越一手持剑,一手持笔的处女作,是他后来创作更伟大作品的台阶。而这场战争里柳下越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也是促使他数年后做下更伟大事业的动力来源。
虽然年代久远,但《南征记》的手抄稿一直流传,柳下氏家族也有较完整的底本,现存的邺城书局影印本《南征记》就是以这本手抄底本为基础,并参较了其余大约六七种流传的版本,对照《史记·柳下越列传》等相关史料,相互校订而成。
如前所述,史学界对《南征记》的研究已经十分深入,但并不为大众所知。将这本两千多年前的古书翻译成贴近大众的白话文,让更多人从另一个层面去了解那个恢弘的时代,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了解华夏民族的伟大开拓者柳下越的早年经历和心境,是十分必要的。
我们在翻译本书时,将尽量尊重原文,但在语句逻辑和修辞上会尽量通俗易懂。但出于对历史原貌的尊重,当时的人名称呼、地名等,均按保持书中原文。比如赵无恤,当时只是诸侯,译文便不用后世追加的种种尊称头衔,而是沿用书中柳下越对他的称呼“公”“君上”等,因读者在阅读说或有疑惑,特此说明。
最后,在《南征记》白话文译本成书出版之际,笔者仍然要感谢邺城书局的各位领导的支持,以及柳下家族后人的协助,是你们一如既往的理解,才有本书的诞生!
第1058章 好高骛远
“公元年,夏五月初五,立夏日,军出邺城……”
“五月十日,至棘津,饮马大河……”
大军渡河是极其漫长的,这也给人一点难得的闲暇时间,柳下越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手持细细的兔毫毛笔,小心翼翼在姜黄色的纸张上记述下这些天的行程、沿途见闻、山川形势,正打算将其吹干后叠好,却不防外面有人不经通报便掀帐而入。
“子骞!”
柳下越连忙将自己的笔记随意揉成一团塞到行军毯子下面,一回头,却是一位模样英武,身材瘦高的将吏,却是他的好友兼上司,骑兵校尉赵葭。
“不是说好投笔从戎么,哈哈,又在写什么?”
赵葭进来时,正好看到柳下越将东西藏起来的这一幕。
柳下越连忙摇头:“没什么。”
赵葭知道这位学宫里相识的好友近来压力极大,先是父亲战死,随后又猝然得到了一个“官大夫”的爵位,他迫切在战争里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而非“虎父犬子”。
但赵葭不好意思直说,虽然柳下越勤劳苦练,个人武艺不错,在地图上指点起山川时也振振有词。但他却没有其父柳下跖的个人魅力,以及领兵作战的才能,别说与他“官大夫”爵位对应的师帅,柳下越现在做赵葭的副将,带一个旅都有点吃力,毕竟这才是他参加的第二场战争。
于是闲暇之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就成了柳下越缓解压力的一种习惯。
赵葭也不说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个人闷在营帐里作甚,快些出来,去外边看看风景,在河边吃些酒……”他连忙止住话头,笑道:“不对,军中没有酒的,只是吃点肉,喝点醡浆而已。”
赵国在民间禁酒令虽然松弛,但军中酗酒可是大罪。
柳下越不好推辞,便跟着赵葭出了营帐。
……
一路上,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与继承了母亲,一个大野泽普通渔妇样貌,长相普通的柳下越不同,赵葭模样英武。他出身尊贵,是赵侯的堂弟,和柳下越一样出身学宫,这样一位只需要随便在军里混混资历便能一路升迁的勋贵子弟,却愿意从基层做起,当一个小卒长。去年征秦,他带着百骑驰骋数百里,在雍都附近的岐山之北发檄文示威,大壮赵军士气,也吓得秦人连忙乞降。
现如今,他已让自己的名声叫天下人所知,也颇受赵侯赏识,称之为“吾家之千里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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