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女子优美地跳着,台下,痴情的男子默默地望着,但她终究无法属于他,无奈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范蠡轻叹一声,努力将目光从西子处抽离,转向赵侯,他本希望赵侯能像夫差初见郑旦时,便被其容貌体态所迷惑,却无奈地发现,赵无恤面色晦暗,并无见色心喜之意……
努力跳完最后一段,西子的额头已经冒出了香汗,结束这一曲舞蹈,再度拜谢时,绸衣贴身,更显出几分魅惑。
但赵无恤没有急色地跑下来搀扶,只是轻轻扬了扬指头:“此舞精妙,赐酒。”
女御端着倒满的玉爵过来,西子接过后先是抿了一口,比起南方的稻米酒而言,北方的粟米酒味道更重,散发出浓烈的醇香,让她舌头像是着了火似的……
但即便如此,也得闭着眼睛喝下去,一滴不能剩下。
“这是君侯恩,就算是毒酒,也得往下喝!”教她们宫廷礼仪的楚国宫人曾这样说过。
恰在此时,台上的赵侯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君莫舞……君不见,妲己褒姒皆尘土!”
啪嗒,西子心中一颤,酒盏失手落地!
……
日居殿内,比方才众人沉迷于西子舞蹈时,还要更静谧几分……
听赵无恤提及妲己褒姒,将西子与这两个亡国祸水相提并论,范蠡心里一紧,“难道赵侯看穿了越国的美人计?”他心中想道,但已经来不及了,西子已失手将杯盏落地,酒水也撒了一地。
“下妾该死。”还不等范蠡做出反应,西子已经匍匐在地,俯首告罪。
“赵国天寒地冻,比不了南方温润,下妾一路北来手脚冰凉,故一时失手,请君侯责罚……”
此女不但容貌过人,还有灵机应变的本事,这也是范蠡相中她担此大任的原因。
“或许是你不该来北方,而应该去吴国。”赵无恤眼中多了几分兴趣,但他这话却让西子更加疑虑重重,她只感觉,自己背负的使命仿佛早就被赵侯看穿,他只是晓有兴致地看她拙劣表演一般。
赵无恤让西子起身后又道:“这位美人果然不俗,可见越君诚意,赵国可以与越国签订密约,助越君摆脱吴国附庸的地位。”
范蠡连忙道谢,不料赵无恤却摆了摆手。
“此外还有一事,寡人听闻越国有这样传说,说越君祖先乃是夏禹?”
“似有此事……”这其实是个误会,去到越国的楚人常把当地的会稽山当成夏禹曾东巡的会稽山,其实天差地别。“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夏的国土就在中原一亩三分地,怎么可能跑到几千里外的江南去?
夏禹所至的会稽,应当在鲁国泰山附近,与越地无涉。不过在以讹传讹下,在楚国就有了“越国乃夏禹之后”的传闻,其实于越人是正儿八经的当地土著,因为没有史书传统,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来的。
范蠡对这件事的真伪十分清楚,所以并没有关注,越王一家对此也不甚在意。
赵无恤却是在意的。
“赵国与越国签订密约共同伐吴国的条件是,越君要在会稽山上修大禹陵,以夏禹为祖,四季供奉,不得怠慢!此外越国至今依旧被中原视为蛮夷之地,开化程度连吴国都不如,往后纵然一雪前耻,断发文身之人,又如何跻身诸侯?寡人也希望能派一些士人去越国,推广衣冠之礼,让中原声教远播江南。”
这是范蠡从未听闻的结盟条件,这赵侯不为女子所惑,又提出了这么古怪的要求,果然如他老师计然所言,绝非常人啊。
不过范蠡的聪明脑瓜一思索,也琢磨出一点东西来。赵侯果然有称霸的企图么?此举是要将“蛮夷”的越国纳入诸夏之中,造成一种四夷归化,远人徕朝的景象?
或者,他想的还要更远一些?范蠡细思恐极,突然觉得或许吴国在北边作为越国的屏障,其实也挺好的……
不过他若想完成使命,就必须答应赵无恤的要求,越人对祖先其实没那么看重,而且越国上层也喜欢效仿中原礼制,勾践为了兴国,肯定会满口答应下来,范蠡便在这先代他同意了。
商定此事后,心里一颗大石头便落地了,这场出使有许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原本是主角的西子已经退到一边,反倒是范蠡更受重视一些。
在这场接见的末尾,赵无恤叹息道:“此女虽美,不过越国之人物,寡人最想得到的还不是她。”
西子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范蠡也一凛:“不知是何人?”
赵无恤指着范蠡道:“自然是你,范少伯!”
“赵侯……”范蠡都有些感动了,但还是下拜道:“赵多范蠡,只是锦上添花,越无范蠡,则有亡国之虞,越君待范蠡有知遇之恩,范蠡不能忘本……”
赵无恤对勾践收买人心的伎俩有些佩服,但更诧异的是范蠡这种面对更好前程还能坚持留在越国的行为。从历史上他助越破吴后功成身退就能看出,范蠡不是那种愚忠之人,更明白勾践可同辛苦却不可共富贵,他之所以坚持留越,多次拒绝赵无恤之邀,或许是身为“士”的执拗吧。
若那些传说所言不虚,为了志向,他甚至不惜抛下情爱,前世今生,整整两次。究竟是对是错,世人无从评价,其中冷暖,更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少伯连续拒绝我两次了,寡人最后问你一遍,你此番来赵,除了表明心意外,真的就没有其他所求了么?”
他是看着西子对范蠡发问的,范蠡自然知道赵无恤意有所指,那分明是在说“若有所求,你只需下拜求我即可!”他需要的是他的臣服,主动的臣服!
但范蠡毕竟是范蠡,纵然心中颤抖,纵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咬了咬牙道:“范蠡只为公事,并无私心。”
这句话,让一直旁听的西子心如死灰,头低低垂了下来,忍着眼泪不要往下落。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好,好,好。”赵无恤则连说三个好字,再也没了挽留的意图,他朝范蠡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寡人也不强留,少伯请回吧,将赵国的要求转告给越君吧,就说我期待早日与他会猎于吴……”
“至于越君所送美人……”赵无恤起身,踱步下殿,走到范蠡身边,侧过脸审视他的表情,君侯的成全之意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现在就算范蠡反悔跪下求他,也为时过晚了。
既然好人做不成,那只好做棒打鸳鸯的坏人了,赵无恤拍了拍范蠡的肩膀,笑道:“这美人,孤便笑纳了!”
……
范蠡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日居殿,无关人员也知趣地退下,殿内只剩下几名近侍和赵侯、西子了。
“抬起头来。”
“他弃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在此处……”西子心中默默念道,她咽下绝望的泪,断情的苦,努力抬头,对君侯绽放笑容。
但她眼中的待宰小鹿般的战栗,却是很难掩饰住的。当然,西子很清楚,软弱无力也是女人的一种武器,若是换了其他男人,或许能骗得他们怜惜,靠女色轻易迷惑过去,可面前的赵侯,这是位谜一般的大人物,洞若观火,似乎将她的使命,连同她对范蠡那一丝儿女之情统统看在眼里。
此时此刻,赵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看她眉眼,看她的唇线,欣赏她的婀娜身姿。
她也得以一睹他的近容,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精神十足,只可惜其貌不扬,若论俊朗远不如范蠡。
但因为他手握重权,比起范蠡多了几分霸道和自信,对女人而言,这两样东西比皮囊更具吸引力,虽然西子现在还不太懂。
“真美,如云如荼。”赵侯终于舍得发出赞叹了,不知为何,西子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又有几分自得,毕竟很少有男人在她的容颜面前不败下阵来。
一个对女色有兴趣的君侯,似乎就没那么可怕了。
西子的使命,就是在赵侯宫中博取他的宠爱,寻找机会为越国说些好话,最好迷得他如痴如醉。
所以就算赵侯要在这里对她公然施暴,她也得笑着承受。在会稽,她不仅学了舞蹈礼仪,还有专人传授房中术,虽然她仍是处子,没尝试过,但按照那些女子的言传身教曲意逢迎,西子觉得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赵无恤却没有对她动手动脚,而是转过身喃喃自语道:“只可惜啊,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西子顿时愣在了原地,她在会稽三年也学过《诗》,自然知道这是何意。
“听说你是徐国遗族之后?”问题接踵而至。
“唯……”顾不上细细思索,西子连忙应下。
“巧了。”赵无恤颇觉有趣地笑了笑,对旁边的女御说道:“今日乃除夕之夜,孤还要去乐氏夫人那边,汝等先将此女送到徐嬴夫人宫中,就说是越君送来的徐国遗民,让她留在宫里以备箕帚之用!”
PS:越人以夏禹为祖先为攀附一说,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夏禹所至会稽山在山东一说,参考林华东《绍兴会稽与禹无涉——兼论於越源流》。其实早在汉代,会稽人王充在实地考察所谓会稽禹穴后,就在《论衡·书虚篇》中提出质疑:“舜至苍梧,禹至会稽,非其实也。”
第1043章 元年(第四卷完)
除夕除夕,意味着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这一年,随着晋侯忌落魄地迁离铜鞮,回去曲沃老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继续做他的“晋君”,冀州大地彻底易主,晋国被赵国所取代。
赵国的都城设在邺城,城中有长乐未央二宫,其中长乐宫是寝宫,里面包括了日居殿、温室殿及长信、长秋等宫室。赵侯夫人乐灵子住在长信宫,与之相对的,便是徐嬴夫人居所:长秋宫。
今天是赵侯接受天子策命,受土受民的大好日子,天亮后会有许多繁杂的典礼仪式,长秋宫里几乎彻夜未眠地在做准备,被称为“徐夫人”的季嬴也忙活到很晚才休息。鸡鸣刚过,她便又起来了,在宫女协助下打扮好自己,接着便要为女儿整理好着装。
和卿大夫之家不同,诸侯的女儿便是万众瞩目的公女了,更何况蓁还被许给了韩氏的嫡子,今天可能是两个孩子初次见面的日子,季嬴不能不加以重视。
蓁才四岁,比起闹得长乐宫鸡飞狗跳的赵佳而言可安分多了,可以想见长大后肯定是位颇似季嬴的小淑女,只是因为渴睡不断打哈欠,嘴里的牙掉了小半,一张嘴露出粉嫩的牙床,惹人疼爱。
听到脚步声从身后进来时,季嬴正在给蓁梳理发鬟,都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是谁来了。
“夫人如何知道是我?”赵无恤的脚步声夹杂在一大群跟班鲁,他很好奇季嬴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窗外有一百个人走过,妾也能分辨出君侯的足音……”因为其他九十九人都是踏在地上,唯独丈夫&弟弟的脚步,踏在她心上。
季嬴笑着把女儿打发出去,她知道丈夫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便一早过来,肯定是有话要对她说。
随着列为诸侯,赵无恤的宫闱也逐渐建设起来了,其实早在之前,外人便暗暗揣测,随着宋国大司城乐子明病死,乐氏继承人幼弱,商丘权柄掌握在南子手里,如此可能会导致乐灵子的地位随之下降,而颇受赵无恤宠爱的季嬴很可能会取而代之,成为赵侯夫人。
然而他们的猜想落空了,虽然季嬴颇得赵氏老臣、旧部拥戴,但乐灵子却牢牢占据着邺城百姓的心。无论是以白衣灵鹊的身份出去延医施药,还是资助小儿医、带下医,在民间广泛传播育儿经,都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民望,在百姓眼里,她是当之无愧的“国母”。
更何况,赵氏的嫡子也赵恒也已初长成,年满五岁的他被许多人看好,所以乐灵子的地位未有任何动摇,依然与赵无恤携手入主长乐未央,牢牢占据了最重要的长信宫。
但季嬴也不算委屈,她被封为“徐夫人”,地位仅次于乐氏。
不过麻烦事也接踵而至,随着列为诸侯,赵无恤晚上去哪位夫人的宫室里睡觉,已经从家事上升到国事了……
昨日是夏历的除夕夜,赵无恤为了打消那些流言蜚语,特意留在长信宫中过夜,今天一早,在乐灵子盛装打扮的当口,他便移驾长秋宫。
“君侯来的这么急,莫非是因为昨日遣来的那位‘西子’?”季嬴为赵无恤整理着装,一边促狭地开着玩笑。
“夫人见着她了?”
“见着了。”季嬴回想昨日乍一见西子的情形,那少女的容颜体态,连她也惊艳到了。
“夫君就这么舍得将她交给妾,在这长秋宫里做区区奴婢女御?”
赵无恤不以为然:“她本是徐国遗民之后,归入徐国公女的宫里,不是很适合么?”
“暴殄天物,妾这小小长秋宫,只怕关不住这只南国的金丝鹊。”
赵无恤反应过来了,笑道:“听夫人此言,好像是希望将她推给我似的。”
“夫君现在是诸侯了,诸侯一娶九女,宫闱中应当有夫人,有世妇,有妻,有妾……”
赵无恤摆手道:“夫人是知道的,我素来不好色,希望后宫能清净一些,赵国虽然顺利建立了,但如今是大争之世,诸侯不进则退,朝堂上的事已经让我很劳心,哪有功夫再大建后宫,在女色上耗费宵旰之劳,这些事情,等往后再说罢。”
他感叹道:“我现在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国,甚至都不是这世间的旧礼残余,而是名为欲望的东西……女色这东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斗志,让人变得如醉如痴。我既不希望像有极好基础的夏桀、商纣一样败了家业,让女子白白担负牝鸡司晨的恶名;也不希望如齐桓公晚年一般,因欲望变得不理朝政,终于走向身死国裂的道路。”
赵无恤吐露的都是真心话,季嬴默默地听着,她颇有些心疼地给无恤揉着肩膀,说道:“但诸侯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君侯宫内,原本仅有灵子、妾身、姣三人而已,如今薇携子归来,操儿渐渐长大,她便不用再去鲁国照顾了,长乐宫里也应该有她一个位置……除此之外,还有宋国的大巫南子……”
“咳。”赵无恤正在喝热茶,差点被呛到,他将此事一笔带过:“总之,此女是越国君臣费尽心机塞给我的,其心难测,让她在此收收心也好……”
季嬴叹了口气:“妾真是羡慕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