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志,必须服从于君之志!
何况王孙胜叛逃,很有可能会回楚国,那也不算一件坏事,一山不容二虎,楚国的老虎可不止一头。
赵无恤摇了摇头,又审视起手里赵郑歃血而盟后确定的和约。
第一,郑国割大河、济水沿线荥阳、大梁十五邑,方圆百里地予赵。
第二,郑国彻底放弃陆浑、伊洛之地,悉数交给韩氏,不过郑国手里所剩本已不多,仅有小邑两三座,方圆六十里而已,仅相当于赵氏赏给韩氏的残羹冷炙,谁让韩虎这次兵都没派。
第三,郑国将十多年前非法占有的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邑归还成周!
如此一来,郑国的国土顿时少了三分之一。
不过赵无恤更看重的,还是第四条:
“十月,郑伯将随赵卿入成周王城,朝天子!”
PS:1。“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这句唐诗是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虽然是汉代仿古之作,但是全文与王孙胜的处境倒是十分相似。
2。屈原的作品中,有三处提及伍子胥:一是《涉江》“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二是《惜往日》“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三是《悲回风》“浮江淮以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这里面的伍子胥基本是忠贞的形象,而非“楚奸”。
第1031章 朝天子(上)
十月份,成周王城。
一阵秋雨一阵寒,随着隆冬降临,成周的穷人们无衣无褐,难以为继,很早就起来张罗生计;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则暖烛高照,完全可以窝在被褥里饱睡终日。
然而这一日天还未亮,周天子的公卿刘承便起了,他让御者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跑到单府登门拜访,不想在门口撞见了单平的车马,刘承也顾不上公卿的体面,跳下车一把搭住单公的车栏,吓了车上的人一大跳。
“单公听说了么?”刘承仰着头急促地问道,面色不知是激动还是被霜降冻得,有些病态地发红。
“刚刚闻讯,正要去告知刘公。”单平的确没说谎,他也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戴好衣冠朝服正要出门。
“那吾等便一同入宫?将此消息告知天子?”
“还是谨慎些,待此事证实后再张扬为好。”单平面色犹豫,这也怨不得他,毕竟刘承乍闻郑伯将入周朝见的消息时,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原本,在西周时周公就规定了这样的礼制:“诸侯之於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
所谓的朝,就是朝觐,乃诸侯亲自朝见周王,向他报告治理侯国的政绩,并献奉职贡。聘则是在路途遥远不便亲来时,派遣国内的卿代劳。
朝聘制度是周天子与诸侯之间封建关系的依据,表明诸侯对周王仍然顺从,若怠慢此制度,诸侯就会遭到贬爵、削地、讨伐等处罚……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周天子东迁,王室衰微,礼崩乐坏,朝聘制度也慢慢朽坏了。
别说其他诸侯,诸姬里,和王室血缘最亲,距离最近的郑国,自从郑庄公和周桓王翻脸后,不痛不痒的聘问倒有过几次,朝见则是快两百年没来了吧……
到了周王匄这一代,因为郑国窝藏乃至公然支持王子朝之党,并侵吞王室领地的缘故,周郑关系更是低落到历史冰点,十余年来无任何往来。
现如今郑伯胜不但破天荒地要亲自朝觐天子,更连带着归还非法侵吞的六邑土地,换了以往,刘单二卿肯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这一次,他们都知道,一向对王室爱理不理的郑国为何会如此作态,这件事情背后的真正推手是谁……
这让他们即兴奋,又不安……
这种不安在卫、鲁两国国君同时发出朝觐请求时,达到了顶峰。
……
卫、鲁之君请求与郑国一同朝觐天子的消息,让整个成周都沸腾了。
和郑国这初封时区区畿内伯国的份量不同,卫鲁是周初分封时数一数二的大诸侯,鲁伯禽、卫康叔,都是做过东方伯长的,进入春秋以来,卫鲁虽衰,可会盟论次序时总能排到靠前的位置。
不过卫鲁之君朝见聘问天子,那也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尤其让人心寒的是,号称继承了最多周礼的鲁国君主,春秋以来朝聘周王仅有两次,朝聘晋君却有十二次之多。卫国也差不多,宁朝霸主,不聘天子已经成为姬姓诸侯共识,可知周王混得多寒酸。有时候死了天子,或者坏了王城修不起,还得派公卿腆着脸一国一国地去讨要帛币,跟叫花子似的,后来末代周王甚至闹出了“债台高筑”的闹剧。
那是后话,不过眼下鲁、卫之君一改常态,积极地前来朝见,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读了几遍周人古礼后洗心革面了,而是因为遭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若要他们说心里话,郑伯胜,鲁侯将,卫侯辄,他们只希望天子能拒绝朝见请求,让这件事无果而终。
然而对此,王室却不能拒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天子虽然落魄,但一直没忘记昔日的辉煌,谁没梦到过恢复旧时万国来朝,蛮夷率服的荣光呢?之前没人来也就算了,百年来头一遭有三位诸侯联袂来朝,岂能拒绝?就算要动用周王的私库钱帛来张罗仪式、排场,也得咬紧牙关办下去啊,因为这事关天子脸面!
好面子这件事,从周到清,自视为天朝上国的朝廷从来没放得下过。
另一方面,刘、单二公也不敢拒绝此事。
因为这次三君来朝背后的推手是赵氏,在九月底逼降郑国后,赵军又借道成周返回,但回去了一半,尚有万余人盘桓在周室边境,控制了来往要道,说是要在诸侯朝见天子时维持秩序,装点门面。
归还城邑,三君朝见,赵无恤给足了周天子实惠和面子,可他一手硬一手软,有这万余人施压,若周室不识抬举的话,那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假如王室直接拒绝,刘单二公不敢想象对这件事志在必得的赵卿会做出什么来,虽说现在赵军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二公从未忘记盗跖路过成周时对着天子宫阙撒的那泡尿……
既然如此,还是遂着赵卿心意为好。
于是天子下诏,“鲁将、卫辄、郑胜,汝三人封兹东土,不忘故周,尊礼朝觐,王若曰:可!”
……
时值仲冬严寒,北方都开始降雪,这种情况下,宋国的内战在芒砀山僵持住了,商丘奈何彭城不得,彭城也奈何商丘不知。
而两边背后的势力,赵氏在击败郑国,割取济水一线土地后心满意足地休兵,今年赵氏一直在打仗,急需休息,为来年再战养足力量。吴国人也因为受不了北方的严寒,没有北上的欲望,加上楚国也在舔舐楚昭王死后的阵痛,一时间天下进入了短暂的和平。
在这种情况下,十月底,鲁、卫、郑三位诸侯便陆续上路。
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国内,因为鲁卫本就是赵氏傀儡国,国君只是提线木偶,郑国也有暂时亲赵的五穆掌握,只是苦了三位国君,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还要在路上跋涉。
尤其是郑伯,刚被逼着签订了城下之盟,又要跑这趟苦差事,一路上他不知道跟旁人暗暗抱怨了多少遍。
不过对像是被关在鸟笼子里的卫侯、鲁侯而言,这次朝见也是次难得的远足……
但毕竟和寻常人家的远足串亲戚不同,觐礼,是周礼中极其庄重繁复的一项,鲁、卫、郑三君没有分开前往,而是约定好时间,十一月中旬在成周东边的巩地汇合。
巩,商代称阙巩,周为巩伯国,周王室东迁后,小小巩国的领地被东来的卿大夫们圈占,慢慢也消亡了,如今便设了帷宫,作为三君朝周的汤沐邑。
帷宫一如其名,是由帷幕布置成的行宫,这大冬天里住这种地方实在冷得够呛,郑鲁二君第二天起来都哆哆嗦嗦的,还没成年的卫侯差点给冻病了,他们的随行人员就更惨了,百多人的队伍喷嚏连天……
不过这也没办法,王室条件有限,帷宫里的炭火都供应不够,偏偏要固守宗周礼制,不能去巩邑里住,只是苦了朝见队伍,不少人已经暗暗开骂,说难怪没人来朝周,原来是趟苦差事。
好在成周那边没有再拖延,次日刘公就穿着皮弁服,带着玉来慰劳三君。
相见以后,又少不得按照周礼演一出戏,可惜的是那天又下起了冬雨,在临时搭建的坛上,三位诸侯听刘公宣读天子之命,稽首受玉的仪式没有想象的庄重,反倒在雨打风吹下有点飘零萧瑟之意……
好不容易完成了前戏,三位诸侯终于能跟随刘公抵达成周了。
洛阳,天下之中。
卫侯辄是个半大孩子,在他父亲被推翻死去后稀里糊涂地戴上了君冕。鲁侯将虽然年长一点,但深锁宫中不得见天日,每日与寺人女婢玩乐,也没什么见识。
不过同样是傀儡的他们,也偶有出入宫内的有心之人向他们灌输:上到天子,下到诸侯,姬姓才是正宗,其余不过杂姓臣子,而洛阳,更是天下的中心……
所以他们对周,便有一种“郁郁乎文哉”的虚幻想象。
然而今日,当遥遥望见成周和王城这对双子城时,本来满心期盼,能一览赫赫天子宫室,感受姬姓荣光的鲁侯将和卫侯辄却大失所望!
第1032章 朝天子(下)
“城墙怎么还不如邺城的气派……”
“是啊……”
虽说是深锁宫中的傀儡,可卫侯鲁侯好歹比盗跖军中那些群盗氓隶出身的人有见识,他们因为担心刚结束战乱的郑国境内不够安全,这次是绕道邺城,从赵氏领地过来的。所以见过邺城新修的高墙,再与成周比较,便有些失望了。
他们哪里知道,邺城的内郭城墙是鲁班亲自设计亲自督造,虽然不长,却是这时代第一座包砖城墙,更有瓮城等超越时代的设计,二十年前工艺垒起的夯土墙自然没法相比……
“道路也不若邺城的宽,不是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么?”
“门上的漆虽是新刷的,但成色不佳,堂堂天子怎能用这等劣质品装点门面?”
“我看那些沿途夹道欢迎的兵卒外面披着新甲,抬头挺胸,内里却穿着破衣烂褐,这也太寒酸了吧……”
“百姓也有不少面带菜色,想来城中并不比邺、朝歌繁华。”
快到城门边时,两人抱着与周卿见面时用的皮帛,一边走一边在那小声嘀咕。
作为长辈,走在他们前面的郑伯胜回头瞪了俩人一眼。
“汝等以为周是什么样的?”
作为与周最亲近,最紧邻的国家,郑最了解这位“长兄”不过了。
自打周桓王以后,周王室便缺钱缺粮,无兵无将,连城池也只剩下洛邑周边二十余座,还被郑国、晋国诸卿、蛮夷占去了许多,休说与秦晋齐楚这些大型的诸侯国相比,比之鲁郑宋卫之类的中等邦国也是大大不如。
据说周天子治下百姓已不足三十万,又层层分封出去,直属的王田不过几十万亩而已,还不如赵氏一个封疆大吏。天子六师也所剩无几,名额有万五千人,实际上只有六千,且以老弱病残居多,兵器甲胄已是年久失修,眼前这些拿出来凑数的,只怕是临时刷了层漆的旧货吧。
至于城墙之类,他们眼前这座成周城,本来就是王子朝之乱后重建的,当时周王室穷得拿不出一张帛来修,在前代刘公单公的苦苦哀求下,只能由晋国的卿士们出面号召天下诸侯募捐……
诸侯们当然是不乐意的,还是晋国人开了几次会连催带逼,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你拉来几千石米,我派遣几十个人,这边搬来点砖木,那里寻来些瓦片,东拼西凑才有了成周城,修筑期间还几度停工,若是细心点,甚至能发现这城墙并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偏斜的,因为本来打算修很大,最后圈子却越绕越小,墙也越筑越矮,且各处风格混搭。也就这正面迎客的东门比较高大上,但也无法和邺城相比。
也许未来,赵氏的邺城才是正儿八经的天下中心?
郑伯胜赶走了这个念头,当年搪塞修筑成周,他的父亲郑定公也有份,卫、鲁也少不了,今天又觉得成周不够高落了姬姓的面子,这不是自打脸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会儿,郑伯发现周与郑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枝干若枯死,叶子还能挣扎几时呢?他现在很是后悔,当年他的父亲为何要为了区区一点土地支持成周叛臣,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当年郑庄公箭射王肩,开了诸侯叛周的先河啊……
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于是郑伯只能劝两个小辈道:“慎言,为天子,也为卫鲁两国留一点颜面吧!”
卫侯和鲁侯脸色绯红,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只能垂头丧气地朝城门走去,那里,单公已奉天子之命前来迎接,他依然在为自己临时布置的排场沾沾自喜,一点不知道三位诸侯中的两个,已有轻周之心……
……
经过入城时的事后,卫侯和鲁侯的兴致没了,只想着早点完事早点归国,躲在深宫里暖和,不用受成周令人发指的繁文缛节束缚,谁料被单公迎接入城后,朝见却还不能进行。
“冬至乃周历里一年之末,这一天朝见天子正好。”单公刘公早就跟周王把日子定下了,眼下还有好几天,三位国君只好在文王庙门外天子赐予的馆舍住下。
成周是一座遍布庙宇的行政之城,而文王武王之庙,无疑是重中之重,这期间又有数不清的仪式要三位国君一一来做,光是穿戴各种衣物,朝见各种先王先祖,就让他们累得够呛。
左熬右熬,终于到了冬至日,这天一大早,郑鲁卫三位诸侯穿裨衣,戴冕冠,到祢庙放下礼物,然而乘坐悬挂有代表诸侯身份的龙旂墨车,正式进入王宫。
这王宫,倒是比卫、鲁两国的气派,而邺城的赵氏之宫因为正在修,所以卫鲁二君总算没做对比。
刚进入宫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过了甬道,眼前一片开阔的广场,青石铺就的地板被清扫得一尘不染,积雪也悉数除去,广场边上是一溜的宫室,暗红色的墙体,褐色的屋顶,屋檐上是整齐的神兽。
不过虽然恢弘壮丽,却唯独少了几分灵气,多了点古板陈旧,故步自封……
不止习惯了曲阜、帝丘新格局的鲁卫之君,甚至连郑伯都感到了一丝不舒服的压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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