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闾也对夫人美人们日渐疏远,甚至能下狠心斩了美人之头以挽留孙武;他从不贪图安逸,从早到晚勤劳国事,体恤百姓的疾苦。听到一句有益的话便欣喜不已,得到一位贤士好似得到了昊天恩赐,他有过必改,有咎必正,是故才能得到句吴百姓支持,实现了战胜楚国的夙愿……”
子西同意,吴王阖闾的确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如今夫差继位,却刚愎自用,亲小人,远贤臣,他纵容自己过失,拒绝别人进谏,导致孙武出奔,伍员卸职。在征召兵卒出征之外,夫差还滥用民力来满足其欲望,从几年前开始,他便大修姑苏之台,又搜罗吴越美人充斥其中。夫差这么做,休说像他父亲一样破楚入郢,只怕用不了几年,便会将吴国搞垮,这样的人,又岂会是楚国长远的威胁?令尹只需等夫差四面树敌,内政不修,吴国自然会自毙!”
子西颔首,恢复了一些信心,只可惜蓝尹亹这一番分析很有远见,但对眼下楚国面临的危局却没有任何帮助……
很快,东方就有坏消息传来,原来,五月中旬时,夫差不知从哪抢先得知楚昭王已死的消息,遂祭出了吴国的老规矩:乘丧伐吊。吴国舟师主动出击,沿着大江逆流而上,与楚国舟师遭遇,在居巢打了一场水战……
吴楚在长江上的水战可以说是常有的事,一般而言,上游船队与下游船队交战,应该是占据上游者有优势,然而尴尬的是,楚国舟师总是战败的一方,按照楚国人自己总结的原因,是由于楚船顺流而进,逆流而退;见有利就进攻,见不利想要退却,这就难了。吴船逆流而进,顺流而退;见有利就进攻,见不利想要退却,就能很快退却。且不说这种说辞是否有几分道理,总之吴国舟师凭着这种水势,屡次打败楚国人,这次也不例外。
居巢水战,楚国舟师大败,被击沉俘虏百余艘船,吴师占据水道后,便从江南运了兵甲过来,横扫了舒鸠、舒廖、舒庸等“群舒”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安徽合肥,一直打到大别山才停止。
随即,稍北的地区也遭到了吴国和蔡国的联合进攻,吴军舟师无敌,陆战也很强。两万吴甲带着五千蔡兵,从钟离和州来出发,沿着淮河西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刚被楚国收复几年的夷虎,随即分兵略英、六、城父。
因为楚昭王调了不少部队去伊洛,来回千里,还没来得及回防,在吴军那凶猛的攻势下,楚国东线顿时被捅了几个大窟窿。司马子期也是老成持重之人,在士气低落的当下,他不敢轻易与吴师野战——若是重演柏举之战的惨败岂不是糟了?于是便选择退守,拱手让出了英、六,也就是后世安徽北部。
雪上加霜的是,六月初,见楚军节节败退,吴军又占领了淮颍重镇城父,陈国也发挥了他们见风倒的风格,宣布脱离楚国盟邦,归附吴国……
对于这次背叛,若楚昭王在,必定会立刻施加惩罚,但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却无可奈何。
楚军与吴军作战本来就没有心理优势,而且每逢国君死去,楚国都会陷入一个迷茫期:朝堂势力要重新洗牌,各地贵族封君要观望一阵,臣服与他们的巴人、濮人、越人也会乘机反抗,必须加以镇压,这不是寸土必争的好时机。所以面对吴国的咄咄逼人,陈国、蔡国的为虎作伥,楚国选择退守,暂时放弃淮水一带,收缩战线,以求国内稳定。
好在吴国也没有做好与楚国打一场举国之战的打算,在臣服陈国后,吴军没有继续向西深入,而是乘着大胜的势头向北进发。
因为六月中旬时,夫差接到了来自彭城的求援,宋公纠乞求吴国干预内乱!
……
在收到来自宋国的求援时,夫差正好结束在颍东的军事行动,回到徐地。
这次西进,乘着楚昭王死去,楚国内部畏惧战争的心态,夫差逞志于淮上,一时间大别山以东的“群舒”,颍水以东的“东国”非楚所有,当年吴王阖闾没守住的战利品,如今重新被夫差征服!
这数百里土地的拓展,大胜之后得到的奉承和阿谀,让夫差飘飘欲仙,他的自信和自傲膨胀到了极点……
于是他那颗因为报父仇而沉寂多时的争霸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
来自彭城的求援,简直是瞌睡时来了枕头!
宋国,是夫差心里的一个隐痛,十多年前宋国五公子之乱,当时吴国支持了向氏,夫差亲自领兵进攻萧地,逼近商丘,当时吴国为中原诸侯畏惧,他狐假虎威,好好过了一把威风,得到了“九十九牢”的厚遇。
但美中不足的是,当时还是鲁国区区一“西鄙大夫”的赵无恤也盯上了宋国的内乱。他与夫差相遇,俩人一度合作,但性格相冲,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更何况夫差也看中了南子的美貌,想将其占为己有,南子却已心属赵无恤,更不想去吴国做牺牲品,她玩了一出“为国不嫁”做了大巫,让夫差未能得逞……
对于此事,记仇的夫差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现在他有了美人郑旦,可姑苏台那么大,怎么会嫌美人多呢?据去过宋国,远远见到南子出巡布道的吴臣说,南子虽然年近三十,却保养得像二八少女一般,宋国那些迷信的天道信徒甚至传言她“不老”。
吴国也有天道传入,在一些地方还十分盛行,夫差对那些教义毫无兴趣,但吴国也重鬼神、巫祝。有时候夫差也想,若能将南子掠来,置于宫中,一面可以满足他多年前未能得逞的欲望,一面也能让南子做吴国的大巫,为他祈求昊天鬼神,让自己能战胜强敌、增加国祚霸业,那该多好啊。
怀着这种心思,外加陈恒也在不停盛赞宋地之膏腴富饶,地利重要,若是能降服宋国,便能北上中原,齐国愿意为吴国先驱指引,助夫差实现夙愿。
与诸侯一争雄长,为霸中国!这就是夫差心中最大的心愿!
北望中原,夫差意气风发,便应允了彭城的求援,他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宋公平定叛乱后,当举国作为吴之属国,以百牢之礼迎孤入商丘;其二,将大巫南子献予寡人!寡人要她毫发无伤!”
彭城那边,司马耕虽然对引吴国为援有些排斥,但随着商丘之兵逼近,宋公便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得到回复后,夫差摸了摸唇上的胡须,满意一笑,遂派遣三千能日行五十里的吴甲,先行前往宋国!
(前489年)六月三十,癸未日,东西两宋战于彭城之郊,西军占优,然而战局关键之时,三千吴甲突然介入战场,冲击西军侧翼,一时间形势逆转,西军败绩,损兵千余。又闻家主病逝,乐氏司马陈定国遂帅残部退往芒砀山……
第1025章 中原北望气如山(下)
“寡人不过派去三千吴甲,便在彭城大败敌军,商丘那边的宋人又退回芒砀山去了。”
坐在略显陈旧的徐国故宫殿里,吴王夫差不可一世,他夸耀着自己遣一师之兵,便能敌宋人半国之众。
“大王敌于天下,今中国之人方知大王之威也。”这是押送军资来到淮北的吴国太宰伯嚭在拍夫差马屁。
“然,大王雄武,诸侯无有能与大王为敌者。”这是陈恒在奉承。
唯独在伯嚭、陈恒上首,坐席仅次于吴王的一位白发老者不以为然,他淡淡地说道:“宋国分裂,人心惶惶,吴军以百战之师突然出现,致使其弱旅惊惧而逃并不难,可若遇赵氏武卒,只怕就没这么轻松了。”
这话若是伍子胥来劝诫,夫差大概又会嗤之以鼻,但从这位长者口中说出,他却只能强迫自己压住怒意,笑道:“叔祖父所言有理……”
眼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年过八旬的公子季札,他是吴国最长寿的人,也是弭兵时代硕果仅存的君子。原本一直隐居在吴国延陵,修身养性,不问外事,这次来徐地,只是想在清明时节为老友徐君扫墓,结果因身体有小恙暂时无法返回江南,便暂居徐国。正好遇上夫差兴兵入宋,耀武扬威,季札虽然不问朝政国事久矣,但见后辈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少不了要敲打他一番。
季札在吴国内部威望是身为吴王的夫差也无法企及的,季札是吴王寿梦幼子,寿梦临死前希望他继位,但季札却屡屡推辞,无奈之下,他的三位兄长只好兄终弟及,甚至故意战死让季札有机会继承,吴王诸樊、吴王余祭、吴王余眛,每次王位更替都会请季札登位。这俨然成了吴国的一道传统,作为后辈的吴王僚和吴王阖闾,乃至于吴王夫差得位时,也少不了要大张旗鼓地去延陵请季札出山。
对这些虚情假意的邀请,季札从来都是一拂袖拒绝了事,他也不怎么关心吴国与诸侯的战争,因为从来都是吴国一路大胜,纵然几代国君死于非命,但吴国的国势是一路上升的,少他不少,多了他,只怕吴国君臣还会嫌这老头碍眼。
直到他垂垂老矣时,季札一睁眼,才惊觉世事已变。吴国虽然看似强大,其疆域、国威、兵甲数量都在夫差手里达到了巅峰,可物极必反,满盈则亏,眼见夫差摩拳擦掌,准备做过去百年里历代吴王一直未能达成的夙愿:争霸于中原时,沉寂已久的季札终于发声了。
“老朽虽然身在延陵,却也曾听闻,越国勾践回到会稽后,食不重味,衣不重采,他关心百姓,吊唁死者,慰问乡老,这正是想着将来要大用其民对吴国复仇才会做的事。老朽一甲子以来,看人从未出错过,勾践不死,必为吴国之患。现在对于大王来说,越国的存在就好比腹心之疾。大王却不先灭越国之忧,反倒南辕北辙,想要干涉宋国,攻打鲁泗,与中原大邦交恶,不亦谬乎?”
此言一出,夫差默然不言,陈恒看了看收了他不少贿赂和许诺的伯嚭,却见伯嚭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惹这老人。夫差北上中原一事,关系到齐国能否在赵无恤如狂风骤雨的报复中幸存,陈恒只能暗骂一声,亲自上阵。
“哈哈,季子……”还不等陈恒说话,季札便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陈文子也是位知礼有德君子,怎么会生出这样贸然插话的子孙来?给我退回去!”
“唯,小子……失礼了……”
陈恒冷汗直冒,陈文子是他的曾祖父,季札出使齐国时曾与之交游,这老头随便一下就抬出辈分这么高的祖宗来压他,是个人都扛不住,或许这就是“君子怒而心怀鬼胎者惧”,他不由有些畏惧地退了退,不敢再言。
不过陈恒给夫差留出了思考的时间,面对季札的质问,夫差也有些不耐烦了,嘿然道:“叔祖父此言,和伍子说的话几乎如出一辙啊……”
原来早在半月前,听闻吴军征服淮南淮北后挥师北上,身在江淮之间,为夫差督造一个大工程的伍子胥也心急如焚,献书来劝道:“只要越国存在一日,便是吴国的心腹之病。大王不先翦除恶疾,却听信齐人浮夸之辞,贪中原之地。鲁、宋之地,吴国得而不能守,纵然大胜,也像是开辟了一块磐石之田,无处栽秧插苗,为吴国获得实际的利益。还望大王舍中原而灭于越,不然,悔之晚矣!”
伍子胥的话夫差早已是左耳进右耳出了,现如今季札的劝诫几乎一模一样,这是所见略同呢?还是两位吴国老臣开始暗地沟通,想要掣肘自己的霸业呢?
季札对权柄虚名之类看得很轻,又岂会与朝臣勾结呢?一时间老公子有些气恼,甚至开始头晕目眩起来。直到招手让人献上汤药服用,这才缓过气来……
他真的是年老力衰了,曾交游过的赵武子、韩献子、魏庄子坟冢外松柏都长得老高,与他齐名的好友叔向、子产、晏婴也陆续去世,弭兵时代的群贤璀璨,如今只剩他一人寂寞独活。
不仅斯人已非,熟悉的旧物也不在了。季札也听身在鲁国的言偃回信描述过鲁、卫的新气象,当年他出使曲阜时所见的文质彬彬,礼乐之治已不翼而飞,三桓等钟鸣鼎食之家都在赵无恤的铁蹄下灰飞烟灭。而遥远的晋国,赵魏韩果然如季札预言的一样,一度瓜分晋权,三足鼎立。只不过赵氏太过强大,魏庄子的子孙被灭族,韩献子的子孙也被逼压到边鄙之地。晋国乃至于中原,赵氏一家独大。
在赵氏的带头下,这世道,真的变了。
五十年前诸侯还算尊礼重信,而现在则绝不言礼与信;当年各国还是唯宗姓氏族为尊,现在却世卿绝灭,大夫衰亡,乡邑聚为郡县,士人庶民在悄然崛起。国家之间,出于礼节的聘问朝见、宴会赋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合纵连横,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数十年之间……
难道晏婴和叔向预言的“季世”,真的要到来了么?
但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季札对中原与吴国能平息干戈,礼尚往来的希望!以及对这个国家未来报以期待的拳拳之心!
既然不能动之以情,只好晓之以理了,季札用尽气力站起来,对他孙儿辈的夫差长拜,说道:“老朽曾听孙武子说过,大国之战,当兴十万之众,奉师千里,百姓之费,国家之出,日数千金。”
“宋国乃赵氏与国,鲁泗乃赵氏禁脔,吴师北上,赵氏必然会来阻挠,我听人说,赵卿与秦、魏、郑战于河曲,能出动十万大军,吴国虽号称兵甲亿有三千(十万三千),但大王真的能尽起大军北上么?”
“就算能出动十万兵甲,粮食可否接济得上?从吴地到宋鲁千里之遥,又得出动多少民夫飞驺挽粟?若大王执意现在北上,纵然前期可能会有小胜,可迟早会因为国力不支而大败。大王若不念士民之死,而与赵卿争一日之胜,我以为吴国将有危亡之患!老朽肺腑之言,还望大王三思!”
季札不愧是曾出使列国获得一众好评的人,言语精炼,句句都戳中了夫差的痛处,让他无法再把这番话当成“危言耸听”。
没错,虽然现在吴国不断扩张,疆域两千里,不亚于晋、楚,但人口一直是硬伤。江南淮河地广人稀,所以比起楚国的三百多万,晋国的五百多万,吴国人数估计仅有百余万。何况许多地方组织度又低,纵使全民皆兵,能拼凑出十万大军已是极限,至于能派去外国出征的,不过五六万。
若只凭这些力量去与赵氏争雄于中原,纵然吴军骁勇善战,但也略显不足。
而且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