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是之后几个月里需要做的事,至于眼前,赵氏急需处理的还是战俘问题……
早在决战前,因为韩城之战、龙门之战、蒲坂之战等战役都大获全胜,赵氏已经收纳了万余秦、魏俘虏。风陵渡之战后,因为魏氏先奔,秦郑早早崩溃,死者不多,投降者甚众,当场便清点出了三万多人……加上溃逃的魏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被抓获过来,预计最终俘虏人数会达到四万五千……
加上先前的那些,赵氏一下子便拥有了约合六万俘虏,各个战俘营人满为患,粮食压力剧增,这是战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因为盗跖洛水屠俘的缘故,战俘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赵无恤身为大国上卿,不但要顾实利,也要顾脸面,像盗跖一样不管不顾统统杀了自然是不行的。不仅因为内外舆论对屠俘的谴责,更因为在赵无恤眼中,这些俘虏都是宝贵的资源,比黄金、铜锡、木材、皮革更加金贵的资源!
当项橐带着从后方押送来的辎重牛酒前来犒军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战俘们被打散重新编制,抢在战场上的尸体腐烂前将它们收敛埋葬,几乎每队俘虏都有赵卒持刃看守。
等他步入大帐时,正好遇上赵无恤在营内把玩积木,那些木头下部宽大而上部短小,正好搭成一个阶梯。
“子革你来。”
赵无恤见项橐入内,便招呼他过来,随后指着地上的积木道:“看到此物,你想到了什么?”
项橐一瞧,每块木头上还有一些小字,他眼尖,能看清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工商”“皂隶”之类,其中天子最高,皂隶最下,一个累叠一个,最后形成了阶梯型的塔状。
他脱口而出:“楚国有位大夫曾说过,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是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庶人、工商,庶人、工商臣皂隶……”
“不错。”赵无恤颔首:“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也是当今天下的几个等级组成。”
他指着被压在最底部的积木道:“皂隶低贱,无人身自由,却干着最苦的劳作,也没有报酬,每日所得食物仅能果腹。虽说拥有自由身的农夫和工商才是晋、鲁两国根基,可赵氏能有今天的成就,缺了皂隶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赵无恤露出了一丝苦笑,过去十多年里,他每到一处便打击殉葬,取消活人祭祀,在许多方面的确是朝着“以人为本”的方向迈进,可唯独有一样罪恶的陋习,是他这个政权暂时无法剥离的,那就是奴隶制……
第1010章 奴隶制
中国没有所谓的“奴隶社会”,但奴隶制度却长期存在,殷周如此,春秋战国如此,哪怕是在老教科书里被称为“第一个封建王朝”的秦也不例外。
所谓“商鞅变法废除奴隶制”早己经被海量考古材料证明是个历史错误,真正的情况是“秦为无道……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商君不但没有废除奴隶制,还设置了众多将战俘、平民籍没为奴隶的条款,秦的刑徒、皂隶、臣妾比例远超六国,甚至远超商周……
当年赵无恤知道这一事实时也曾惊诧得不敢相信,可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越是社会分化严重的时代,越是战乱加剧的时代,越是难以摆脱这一陋习。
马克思理论认为奴隶产生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贫穷,这是有道理的,春秋以降,随着各国井田制的解体,社会贫富分化加剧,于是贫者因破产而沦落为奴,富者大量利用奴隶去从事物资生产。晋国的公族栾、郤、胥、原、狐、续、庆、伯等贵族的后代尚且会降在皂隶,就别说普通百姓了。
皂隶、臣妾,都是被压在阶级金字塔最底部的人,他们的生活十分凄惨。赵无恤忘不掉自己的妾室伯芈年幼时沦为隶妾,他也忘不掉初入新绛人市时看到的污秽暴行:那些狭小的囹圄、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当时天真的他暗暗捏着拳头说自己要像废除殉葬一样,将奴隶制度也埋葬掉。可直到真正执掌一国时才发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东西是不以个人意志转移的,纵然赵无恤能极大推动其进步,可想要量变导致质变,非十年百年不能成功。
赵无恤在治理鲁国的实践中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眼下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春秋晚期,天下大同,人人幸福是不可能做到的。想让政策立竿见影,除了依靠科学技术外,最便捷的法子无非是依靠残酷剥削一群人,让社会上另一部分人得到减税、减役的实惠……
古今中外,这种方法屡试不爽,宗周靠压榨殷民和各国土著居民让周人贵族过上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所以才有东方殷人抱怨道:“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此外还有秦国剥削六国遗民而肥秦地的军功贵族;元朝剥削汉人南人而肥蒙古、色目;清廷剥削汉人而肥旗人;近代资本家剥削黑奴为白人经营种植园;德国剥夺犹太人财富转移战争矛盾;党带领下广大人民对地主富农的共产主义专政……
这也是赵无恤搭那积木想要阐述的道理,人类的历史,就是不同阶层之间压榨与反压榨,阶层成员不断流动和固化的过程,而且根本不存在纯粹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更普遍的是多种制度混合并存。
现如今,在社会总财富增长缓慢的情况下,赵无恤也不得不利用皂隶来承担他广施“仁政”带来的经济压力了。
过去在晋国鲁国的经济关系,是“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而现在赵氏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现在的赵氏是一个古怪的集合体,在名义上还是封邦建国,但幼弱的晋侯只是挂名,赵无恤才是最大的封建主。可在赵氏之下,一切都被打乱了,行政上是郡县制度,虽然在选官上还不够完善,可世袭的卿大夫被领取俸禄的官僚完全取代是迟早的事。所以“大夫食邑”基本不存在了,赵无恤可以直接从郡县收取赋税。
郡县地方赋税的主要来源,自然是士、庶人和工商了。一方面赵无恤鼓励军功授田,分割大宗族,造就了许许多多小农家庭,增加了税收户数。他还放宽对工商的限制,在邺城、朝歌等城市,手工业和商业蓬勃发展,带动着经济繁荣,农税和工商税是财政收入的大头。
然而在这之后,是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
在现实面前,赵无恤妥协了,赵氏现在的政策和后世的秦朝很像,庞大的皂隶群体是赵氏维持经济繁荣的重要手段,因为他们和十税一、十五税一的士农工商不同,所创造的价值被完全剥夺归公。所以使用官奴来进行大型工程建设,或者从事挖矿、采盐等重体力活获利极多。
但和过去、未来都不一样的是,赵氏实行军功授田制度,新开辟的土地在法律上是归领主赵无恤所有的,授田只是授予使用权,只要不作奸犯科就可以代代传承,不必担心人死地收,但百姓不得买卖土地,加上此时地广人稀,土地兼并的大潮尚未来临。
所以,赵无恤在晋、鲁很大程度上遏制住了贫民自卖为奴的趋势,他们的奴隶来源比较单一,主要是战俘。
赵氏剥削的第一批奴隶是早年在东方时俘获的齐人、卫人,若非他们承担了大量劳役,鲁国民众的日子恐怕没现在这么滋润。第二批是六卿之战里投降的大量齐、范、中行、知氏兵卒,若没有他们,联通晋鲁的大动脉卫渠就没法开凿,邺城也不可能这么快完成建设。
对奴隶进行剥削,是减轻普通农民、工商负荷的重要手段。可奴隶身份并非一成不变的,赵氏的皂隶一般是三到十年,若有功劳和突出贡献,还能提前恢复自由,所以称他们为“刑徒”可能更恰当些。如今休说最早的那一批,就算是六卿之战后沦为奴隶的战俘们,若没有劳累致死,也早已脱离隶籍,或加入赵军,或恢复庶民身份了。
所以眼下的赵氏其实很需要大量皂隶:对官府而言,各郡县的道路、水渠、堤坝需要人维护,被毁坏的城市需要修缮,更多的运河需要开凿;对个人而言,在这场大战里获得战功的将士,都期盼能分到一些个皂隶,带回家去,在自己出征服役时在田里干活……
故而在一下子拥有数万战俘后,赵无恤便如同一个坐拥金山银山的巨富,他手下的将领臣僚也馋得眼红,既然杀之不仁,释之纵敌,将这些战俘变成刑徒、皂隶是最妥当也是最能获利的办法!
事不宜迟,大战后第三日,赵无恤便下达了对战俘的处置……
……
五月二日这天,风陵渡战场清点得差不多了,赵军将士辨明身份后被装在麻袋里运走,他们会在附近找一处风水宝地统一埋葬,至于敌军的尸体,则被就地火化,化为一捧捧灰土就地掩埋,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尸体太多疾病滋生。
这些活基本是俘虏在干,挖坑、填土,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每天仅能吃到一碗稀粥,而且兵卒都被打散编制,无法结伙作乱。但每个人都很忐忑,不安定情绪在人群里蔓延,毕竟洛水屠俘的名声太烂,赵氏一时半会还洗不掉这块污迹。
直到赵无恤的正式命令下达后,俘虏们,以及负责看押俘虏的各支部队才松了口气……
“赵氏有律法,曰:寇降,以为隶臣……”
不出意外,这数万战俘都将失去人身自由,不过虽然同为奴隶,却也有详细区分。
河东籍贯的魏兵降卒,若愿意加入赵军作为死士,在大军陷阵时充当填沟壑者,则可以当场获释,若立下战功,还可以得到升迁,不愿者要作为刑徒服役三年。
秦人、郑人的兵卒要惨一点,他们也是刑徒,但服役期限为五年到十年不等……
这是考虑到赵氏可以马上对河东展开统治,魏兵只要把他们的旧主抛在脑后,就是赵氏的顺民。而秦、郑一时半会无法纳入治下,与其放其归国,不如作为奴隶,帮晋国弥补战争带来的创伤……
“各郡肯定会为这些刑徒的使用争破脑袋。”在与项橐谈论时,赵无恤已经预见到各郡太守的你争我夺,这么多精壮刑徒,完全足够一个郡完成一个大工程,为郡守的政绩锦上添花了。
不过赵无恤打算统统否决郡守们的乞求,如今赵氏领地又扩大了,河东落入手中,河西也随时可以夺取。故而最重要的事情,是修通一条连接太行东西的大道!除了部分刑徒将赏赐给军功卓著的个人外,都得拉到太行沿线修路搭桥。
对于一些战俘而言,这个结果是残酷的,意味着他们在未来很长时间里要失去人身自由,和父母妻儿天各一方,以最低廉的代价为赵氏创造价值,也许一不小心就会死于山石、滑坡,或者冻饿致死。
可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战后没有遭到屠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三到十年不等的刑期又让他们有了恢复自由的希望。而且赵氏律法在这方面是较为完善的,就算是社会底层的皂隶,也拥有法律地位,比如获得奴隶的主人就算要惩罚、杀死其奴,也必须报请乡、亭核准执行;否则,主人就构成“擅杀”、“擅刑”罪,要负相应的刑事责任。
所以就算苦点,也有盼头啊……他们如此希望着,本来打算着若是要被屠杀,便奋起一搏,现如今拳头却松开了。
在群臣忙着细分战俘的时候,赵无恤却于风陵渡口大摆筵席,等待除他以外,晋国仅存的卿韩虎……
第1011章 国殇
近来韩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魏驹首级的模样。
虽说魏氏为了转移天灾造成的损失,引秦、郑入寇,大肆掠夺韩氏的人民仓禀,让韩氏遭受重创,还把虢城围得水泄不通。韩虎也曾恨透了魏驹,可眼下见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心里却又感到一阵阵的悲凉。
还有害怕。
晋国赵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已不可逆转,魏氏已亡,接下来会是谁呢?
而且他对那个头颅所代表的含义猜测不已。
是威胁?是恐吓?是嘲笑?亦或是寻常的传首告之消息?
肯定没那么简单。
虽然战争里和赵无恤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但韩虎被受邀赴宴时,也犹豫再三。
最后还是他的谋士段规力劝道:“主君必须去!”
他分析道:“赵军大败秦、郑、魏后,士气正旺,但赵无恤却没有急着入秦,而是停驻风陵渡,看着河外地虎视眈眈,倘若主君不去赴会,赵无恤定会对韩氏生疑,说不定那数万大军就会渡河南下,配合桃林塞的赵军一起席卷河外,到时候又是一场兄弟阋墙,血光之灾啊!主君觉得,韩氏挡得住么?”
“挡不住……但赵韩两家联姻结亲,我与他也亲如兄弟,子泰不至于如此吧……”韩虎十分踌躇。
“一旦威胁到自己,赵无恤连自己的两个亲兄长都能屠戮,更何况义兄义弟?至于联姻……赵魏、赵知又不是没有姻亲,结果如何?赵武子死后,他的魏氏夫人因害怕赵无恤,遂逃奔回魏氏,怯怯而死,知氏夫人也被软禁,终日以泪洗面,最后一命呜呼。主君真的觉得,两家关系是一介女流的柔弱躯体能承载的么?”
这些话韩虎听进去了,纵然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备上礼物,赶赴风陵渡与赵无恤会面。
他没有走险要的函谷关、桃林塞,那些“跖之徒”把盗跖的死也归咎到了韩虎头上,认为若不是他自行撤离,盗跖也不至于死在桃林……
韩虎心里大喊冤枉,当时楚王势头正旺,大有席卷河外之势,谁想得到他会突然病逝啊!可他解释也无用,过去几天里函谷关的跖之徒已不止一次阻断韩兵西去,若不是有军法约束,他们大概会杀到虢城抢掠一番泄愤吧。
所以韩虎是一苇扁舟渡河,从河东去到风陵渡。
路途中,入眼尽是一片凋敝,晋国的精华河东地区在连绵战火中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田地或被抛荒或被兵卒践踏倒伏,一些秦、魏、郑的残兵逃入山林行盗匪之事。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地方的居民已经开始返回家中,赵军控制的地方,秩序在一点点恢复。
等韩虎到风陵渡时,天色近晚,战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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