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夜是十余,前夜是数十,逃兵越来越多,再这般下去……”
魏驹一声长叹,和两个月前的高歌猛进不同,这两月来,他们一直在败逃的路上,从曲沃败走安邑,从安邑败走魏邑,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到风陵渡,希望能从这里渡河去秦国。谁料和在龙门、蒲坂发生的事情一样,对岸已被敌军占据,大军无法渡河,想要返回魏邑也迟了,赵军一部已经攻占羁马,另一部也阻断了他们去魏邑的道路。
魏驹虽然可以让秦人作为诱饵,但此时分兵必然会被赵氏各个击破,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只能继续捏着鼻子,与秦军联营于风陵渡口以北。
陈恒承诺会引楚国大军前来解围,至少让他们能有机会渡河逃生,可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大河之南却不见楚王一兵一卒,反倒是赵军陆续抵达此地,绕着联军的壁垒扎营。赵无恤也不急着进攻,而是就这么耗着,造投石机械发石摧毁土垒起的壁垒,制造恐慌。那边每日炊烟缭绕,战马嘶鸣,不时还有食物的香味飘过来,让联军越发难熬。
并且还有传闻从赵军那边传来,说楚王已死,楚军已退……
一时间,人心惶惶,随着粮食逐渐耗尽,一些家在河东的魏卒受不了了,他们忘记了委质效忠的誓言,成群结队地试图跑出去,就像是预感到大船要沉的老鼠一般。
虽然秦军、郑军那边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逃跑事件,可再这么耗下去,他们将不战而自溃!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一日,魏驹与秦国子虎、游速合计,若不想全军无粮自溃,就必须想点办法出来!他认为赵军的人数不过比五万联军多了三四万,未能达到“十则围之”的程度,若是猛地攻其一角,或许能起到奇效,突围出去。
从赵无恤宣布魏氏全族叛国,捕获者必受酷刑而死后,魏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活路了,现在就算出去摇尾乞降,赵无恤也会肆意羞辱他一番后赐死,所以他只能力主出击。
“可……纵使击破赵军,吾等还能突围前往何处呢?”
至于游速,洛水一战似乎击垮了他,但赵军的屠杀举动也将郑国人逼上了绝路,这下他们宁可死战也不愿意投降了。但出击之后的事情必须考虑清楚,现在河东三处渡口都被封锁,原本还寄以希望的楚军又迟迟不至,或许真如赵无恤所说的,楚王已死,楚军也食言退却了,那样的话,联军已经无处可去了。
“还有魏邑!我堂弟吕行还守在那里!”魏氏兴起的老家现在成了魏驹最后的希望。
“困守亦死,出击亦死,若能顺利退到魏邑,同时杀伤赵卒甚多,让赵无恤感到棘手,或许大庶长那边便能想出办法来……”
子虎是三人中意志最为坚定的人,秦军也是联军的中坚,他也同意突围,既然他拍了板,三军便想要再尝试一次。
可笑的是,这是他们第一次鼓起勇气在河东与赵军正面会战,之前两个月,一直在撤退和逃窜中被动挨打。
商定之后,四月二十九日傍晚时分,魏军所在的营帐……
昨夜逃跑的人依旧不少,但势头勉强被遏制了,为了振奋士气,魏驹杀了自己的驷马,给亲卫的魏武卒们熬制了一大釜肉汤,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也杀了,又宰了几只驼辎重的驴,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别说肉味,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连魏氏的家司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同一时刻,秦军、郑军营地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仿佛是盗跖破釜沉舟,三军也面临绝境,秦国人喝完最后一滴酒后摔了仅剩的陶碗,郑军那边则是缅怀了五千在洛水河畔被当做牲畜屠杀的亲友同乡,一时间人人哭泣,复仇的欲望战胜了腹中的饥饿。
何况三位主帅都谎称,秦国渭南有大军来救援,来自楚国的援兵也快到了!
他们被告知,自己只需要打一场求生之战,去到魏邑,便能躲在安全的墙垣内,吃着饱饭,如此而已!
日轮的光彩逐渐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里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整个河东大地覆盖着一层暗红。
魏驹抚摸着自己仅剩的坐骑,一面远眺着联军壁垒后灯火通明的赵氏军营。趁夜突围也许过于孤注一掷,但在魏驹看来,若无更好的选择,冒险也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像说的那么容易。
此时的平原上一片寂静,甚至连夏虫的鸣叫都没有。可实际上,在夜色掩护下,赵氏派出的小股斥候一直在四处游弋,监视着联军的一举一动。而且魏驹不知道的是,赵军中有一种名为“千里镜”的利器,正借着月光朝这边窥探,己方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秦军的死士先向北突围,随后是秦、魏、郑大军乘机进攻东面,乘着夜色一口气突围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明日清晨便能抵达魏邑!
然而还不等三军行动,宛如划破夜空的火流星,一节被烈焰包裹的圆木便被高高抛起,落到了壁垒之内,也照亮了这小片区域。
随之而来的是赵军营地的号角此起彼伏,战马嘶鸣……
杀声四起,仿佛瞬息之间,壁垒外面竟全是赵军的火把,就像一片火海。
就在联军打算突围的当头,却是赵军抢先发动了进攻!
第1005章 决战风陵渡(中)
四月二十九的晚上,注定是一个让人难以安睡的夜晚。
这一天入夜时分,就在秦、魏、郑五万大军决意突围去魏邑的时候,仿佛看透了他们打算般,赵军也针锋相对地发动了进攻。
双方各有数万大军,如果列阵的话,双方均是长宽数里的庞大兵团,一般而言人马越多越难指挥,哪怕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想要让士兵辨明旗鼓也是极其困难的。一旦发生混战,自相攻击践踏也屡见不鲜。
基于这种考虑,所以夜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的选择,这种危险对交战双方是对等的,但对于突围一方来说似乎更有利一些,当然,前提是他们在暗敌人在明,不要在一开始就被发觉。
赵军并不怯于夜战,他们对此一直都有所警惕,既然乘夜突围已经丧失了突然性,那就是一次失败的举动。这个时候若强行突围,指挥不统一的秦魏郑只会乱作一团,甚至自相残杀。于是子虎只能强行取消突围计划,全军转入了防守中。
幸好联军已经初步组织起来准备开拔,赵军骑兵冲入营内四处放火,虽然引发了一定恐慌,但在子虎、游速、魏驹的控制下没有产生大的伤亡。而赵军也比较谨慎,不想在夜晚混战里给敌人可乘之机,所以前锋很快又撤了回去。
这些都只算试探,真正的决战,直到次日黎明才正式打响。
天色渐亮后子虎发现,本来就不高的临时壁垒已被赵军夷为平地,他们纷纷围了上来,北面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上,从东到西分布着阳虎的东阳军、穆夏所帅的武卒、太原军,以及田贲的悍卒、上党军、河内军,各自旗号鲜明,营垒互为犄角。
赵氏的大部分战力集中于此,共计八九万人,看上去密密麻麻,从地平线的这头到那头都是他们。不仅如此,更有邮成的上郡骑兵早已渡过蒲坂,加入围困敌人的战斗中,他们横隔在秦魏郑联军的西方,随时伺机从侧翼突袭。
总之,这是一片狭窄的区域,虽然战线拉了十余里长,可宽度却仅有七八里,最窄的地方大概才五里。五万联军被逼到这里,往后就是大河,一旦赵军逼压,他们退无可退,就算想作战也展不开队形。
所以子虎索性让人推平了营地,来了一出背水列阵……
和盗跖的背水一战不同,他们这是无奈之举。
太阳逐渐从东方升起,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赵军的阵列也会越来越缜密,身为统帅,子虎必须加以抉择。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紧张,紧张到必须不停抚摸手里的剑柄顶端玉兽,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柄佩剑给他带来过荣耀与辉煌:十多年前还是壮年的子虎追随子蒲帅五百乘秦国战车援救楚国,他作战勇敢,杀敌无数,败夫概,灭唐国,战后被楚王赠予此剑。
这之后的岁月里,子虎便手持此剑守卫秦国疆域,追剿群戎,至少在西方,秦国是当之无愧的西戎“霸主”。
然而在少梁之战里,这柄剑却给他带来了耻辱,少梁城破之际,他打算自杀,却被赵军抢入阻止,剑掉到了地上,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都帮不上忙。在被赵氏囚禁期间,这柄剑也同样落入他人之手,直到他被赎回时才回归他腰间。
耻辱啊,但更为羞愧的,是子虎没能将少梁一战的秦人带回来,听说他们大多数沦为赵氏的臣隶,被发配到代郡、东阳、河间等偏僻地方去做苦役去了。
自此之后他便常常抚摸此剑,来告诫自己不要忘记旧耻,一定要学习秦国三杰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虽败再战,直到重整旗鼓,战胜赵氏,报一箭之仇为止!
然而今日,少梁一战时的绝望和惨状又要重演了……
子虎不甘心,他告诫自己,他纵然万死不足赎罪,但至少要将这四万秦国将士平安的带回去,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这些本该在渭水平原耕地射猎的青壮,关系到秦国未来的国运。
想到这里,他便逐渐冷静下来了,子虎虽然不是智将,但在战场上也会判断形势。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有一往无前,这样虽然生存的机会渺茫,但至少能给赵军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多少也会有些部队能突围成功。
但主攻的方向,却是一门大学问……
西面有邮成的数千骑兵保持着压力,北面则是密集的赵军方阵,在黎明来临之前,子虎也曾咬着牙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但穆夏只是将他的铁甲兵在阵前摆开架势,长矛森森让人不敢靠近,然后又对着秦军示威性地发射了一轮弩砲,子虎便知道,这是赵军最硬的骨头,一口咬下去,肯定会磕坏不少牙。
而且侧翼的赵氏骑兵还不断发动冲击,过来射箭扰乱被安排在西面的郑军,若非游速结鱼丽之阵防御,依靠战车组成的防线,算是小小克制了骑兵,或许联军早就被突破击穿了。
总之,这意味着子虎已经无法再往西,或北面突围。
子虎的目光瞥向了正东和东南,那里分别驻扎着赵氏的河内军和上党军,别说是武卒,比起东阳、太原来说,这两处的郡兵较为羸弱,训练和作战经验也比较不足。
甚至于,他们的阵列还呈现出一种松散和混乱,而且两支军队的间距也太大了吧。
这是一个极其明显的破绽,要攻击那里么?子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警觉的声音瞬间响起。
“围三阙一!”
赵军在少梁布过的阵型,又一次在风陵渡摆出来了……
子虎可忘不了自己在少梁一度率军朝着“破绽”突围结果却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的窘态!
东面和东南部,一定是个陷阱!
他的眼睛随即瞄向了东北面。
那是赵无恤玄鸟大旗所在的地方!由邺城都邑兵和他的羽林军守卫,但若联军全力冲击,或许有几分胜算。
子虎下定了决心:“全军合击,向东北面突围,纵然不能先斩其首!也要力图让赵无恤陷入危险,从而撕裂赵军阵型……”
第1006章 决战风陵渡(下)
五万多秦、魏、郑联军,背靠滔滔大河和他们的营地,布成一个正面宽度长达六里多的大阵。郑军一万人在左,秦军三万五千人在中,魏氏一万人在右……其中秦军的三万余人又分成七个小阵,每阵五千,各有一校尉统帅,互为犄角。
如此布阵,正是尽起精锐,一决生死之意。
然而对面的赵军可不是好相与的,八九万大军,每只军队都携带着数不清的旌旗,远远望去,整个大河之北,旌旗密布,战云蔽日,望之令人胆寒。
“胜方能归!败则死于此矣!”
与此同时,一个简单的命令在秦人卒伍间传递着,子虎晓以大义,令秦人知道此时已是生死关头,必须同舟同济,方有生路,这个简单的命令一下子就攒紧了秦卒的心。
若要他们死,可以,但必须死在巍峨高耸的太华山,肥沃的秦川周原,浑浊分明的泾渭,牧草青青的陇右……而不是这异国他乡的河东!
“拼了!”秦人这两个月早就受够了憋屈,此刻为了归乡,只能对统帅报以信任……
他们自然而然将目标对准了统帅令旗所指的方向。
敌军包围圈的东北面,是一处略微隆起的坡地,虽不算太高,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战场的形势,也便于各军观察中军的旗令,赵无恤的玄鸟旗帜,就安置在那里!
孤注一掷,斩将夺旗,在实力敌不过赵氏的时候,纵然渺茫,子虎自然而然要选择最有希望的目标。
他希望郑军帮他挡住西面的进攻,魏军则防守东面,秦人奋力一击,杀到赵无恤跟前,将他擒获或斩杀。虽不知“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但子虎的判断无疑的正确的。
秦军耍了一个小花招,子虎派了数千秦卒列阵而行,目标是东南方向,在调动数支赵军做出相应位移后,从这数千人背后又冒出来两百乘战车,连同五千兵卒,径直朝东北方开去!
而赵军,似乎是没料到秦军会向东北方向采取攻势,一时间从北、西、东均有一支部队出动,想要过来阻拦。
便在此时,又是数声鼓声响起,郑军、魏军也相应向前行进,他们一左一右,掩护住了这支秦军先锋的侧翼。
左右的赵师都被牵制住了,只剩下正面之敌,因为是车兵的缘故,这支前锋部队速度很快,三里的距离缩短为一里,秦人引以为豪的战车开始加速,徒卒也持着戈矛,迎着对面扑来的赵军杀去。
这些赵兵是从邺城征召的都邑兵,比起太原、东阳的百战之师来说,他们只是一支成立较晚的征召兵,面对来势汹汹的秦人,一时间竟有些“杂乱无章”?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碰撞,对面赵军甚至没有架矛顽抗,几乎是一触即溃,还不等战车撞上去,这支数千人的赵卒便朝两侧退开,放秦国战车去了后方……
如此轻松自如的破阵,让不少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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