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了。
伍子胥冷冷看了儿子一眼,王孙胜的归宿,是他心中最遗憾的一点,他身为楚国王孙,心中的大志在吴国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老王阖闾的时候,伍子胥都没办法,何况现如今新君在位,已经开始嫌弃老臣了……
不过见儿子如此重情义,颇似当年自己的兄长伍尚啊,没有继承自己这刚烈的性格,或许是件好事。
他心一软,便说道:“汝若是想念王孙,可以去修书一封,捎商贾带去晋国。”
伍封欢天喜地地去了,伍子胥看着他的背影,才淡淡地说道:“少年不知忧愁,王孙是我与长卿一手教出来的,以他的本领,在贤臣猛将如云的赵氏出头并不算难,只希望有朝一日,不要与吾等对决于疆场。”
孙武大笑:“人无百年寿,常有千年忧,我已归隐于市,子虚也半截入土,赵吴构难那一天,或许都赶不上。子胥还是担心下自己的近况吧,今日吴王大宴,你这个做相邦的,为何缺席?”
PS:春秋战国尊称对方时,多是氏+子,如孔子,荀子,屈子。唯独齐国例外,喜欢名+子,如孙武,除了叫他孙子外,也有称之为武子:“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尉缭子》,还有匡章,也被称为章子。
第895章 兵者诡道也
“豺不可怜,狼不可亲,勾践有豺狼之心,日后必为吴国大患!”
伍子胥将这月余间发生的事,对隐居在自己府邸内,不闻朝政的孙武说了一遍,说到愤慨时,还重重地锤了一下案几,可见对吴王的糊涂他痛心疾首。
孙武啧啧称奇:“尝粪品溲,如此作践自己的事,也亏勾践做得出来,不过按常人看来,都会以为这是勾践屈从的象征罢。”
“我看到的,与此恰恰相反!”
伍子胥恨恨地说道:“猛虎压低了姿势,是要扑杀路人,狸猫压低了身子,是将攻击猎物。勾践到吴国来做奴仆,是他谋划深远,掏空了府库奉献给吴国而面无怨色,这是在欺骗大王。此番尝粪品溲的时候,他心中只怕恨不得生食大王的心肝!做出如此卑微屈从的举动,实则是想要报复吴国,此人如此隐忍,太可怕了,此时不杀他,等到社稷化为丘墟,宗庙长满荆棘的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他心情激动,孙武却不以为然,说道:“子胥当着吴王的面说这些,只怕没什么用处罢……”
“然。”伍子胥颇有些颓唐地承认道:“大王只是说,‘相邦勿复言矣,寡人不忍复闻’。然后便不听我说话,转而听信伯嚭之言,奖赏勾践,让他列为上宾,大王还在宴会上承诺说下月初一,就会放勾践归国。”
孙武笑道:“当年被离的话果然没说错啊,伯嚭,还真成了你的阻碍。”
被离,是吴王阖闾时期的大夫,当时伯嚭从楚国逃来,伍子胥与伯嚭虽无私交,但是因为遭遇相似,同病相怜,就将他举荐给吴王阖闾。被离却对伯嚭很不放心,轻声对伍子胥说:“吾观伯嚭为人,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专功而擅杀,倘若重用他,恐怕您日后定会受到牵累。”
但刚暴自负,一心想着复仇的伍子胥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同病相怜,同忧相救”,就好比惊飞的鸟儿,追逐着聚集到一块……
于是在伍子胥的大力举荐下,阖闾收留了伯嚭,任伯嚭为大夫,让他与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一起对楚国复仇,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摇身一变,成了伍子胥最大的政敌。
说到往事伍子胥长叹一声:“被离所言,字字玑珠,可惜他早逝,否则有此人相助,朝政不至于成这般模样。但俗言道,胡马望北风而立,越燕向南日而熙,谁能不爱其所近,而不悲其所思呢?当日的事,我不后悔,只是伯嚭为了与我争权,屡屡迎合大王,想要赦免勾践,为私而忘国,着实可恨!”
“子胥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孙武心有所感,起身望着亭外再度阴沉的天空,慨然而叹。
“今日之事,和我的族叔司马穰苴的遭遇如出一辙!君主不敏,奸佞得势,忠贞之臣立下大功,最终却含冤而亡……”
……
孙武这话有些不吉利,伍子胥沉下脸:“我为吴国立功甚多,且大王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当年太子波早死,诸公子争立,大王并不占优势,我以死相争才让他得到嗣君之位。先君战殁后又一手扶持他上去,大王心怀感激,甚至想分吴国江北之地授予我,虽然对灭越还是存越有些争执,但他不至于像齐平公(齐景公)一样昏聩,自毁坚城。”
“族叔当年还不是以为杵臼是齐桓公一般的明君,结果又如何?世事难料,最薄君王恩,子胥还是小心为妙。”
和伍员自持对夫差有恩不同,孙武和吴王算得上有仇。虽然他曾教导夫差用兵之法,有师徒之义,但当年孙武初入吴宫,在阖闾面前教吴宫美人演练军阵时,斩的那几颗美女头颅里,就有夫差之母……
孙武用兵精妙,为人也谨慎,在助夫差破越,为阖闾报仇后,他立刻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归隐山林,以免整日在夫差面前晃,让他想起杀母之仇。但孙武也未离开俨然是他第二祖国的吴国,时常在伍子胥府邸里做上宾,在清净安全的环境里写他的《兵法》。
他一展空空如也的两袖,对伍子胥说道:“子胥为吴国付出何其多也,如今年已六旬,也到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了。与其整日都劳累于案牍,惹吴王气恼,何不急流勇退,与我一样归隐?你比我强,有妻有子,还有大片风光秀丽的封地,早上抚弄琴瑟,午时携妻子登姑胥之台舒啸,傍晚观倦鸟归于山林,岂不美哉?”
亭内突然沉默了,只能听到细雨打着芭蕉的声音,过了半晌,伍子胥才说道:“我放不下。”
是的,他放不下。
他放不下吴王夫差,先王临终前将夫差拜托给了他,伍子胥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让阖闾失望。
他也放不下这个在他窘迫无助时接纳他,让他成就功名的大吴之国。放不下和吴王阖闾、孙武、被离等人一起创建的赫赫霸业,若是吴国衰亡,那一切心血不是都白费了么。
司马穰苴的事情给孙武很大影响,于是孙武此人行事,也如用兵一样,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丝毫不贪恋权势、名禄。能被重用就将他鬼才般的兵势运用到极致,不被重用就悄然离开,省得被人主忌惮残杀。
但伍子胥不同,他放不下家仇,放不下义子,自然也放不其他事,他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怎能轻易引退呢?
身为相邦,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必要为君上扫清身边的奸佞小人,还吴国朝堂一个朗朗乾坤!吴国虽然有隐患,但总体上形势大好,只要稳扎稳打,夺陈蔡,灭越翦楚,或能与赵氏一南一北,并霸天下。
到那时候,伍子胥才能放心地卸任,告老。
表明己志后,伍子胥正色道:“长卿,我今日来见你,不是听你说丧气话的,而是想问你可有办法。”
孙武知道多说无益,慢慢品着酒,半晌后却笑了。
“子胥,你可知道,自从破楚归来后,你变了,若要形容你,两字即可,那就是……暮气!”
……
暮气?你还好意思说我暮气?
伍子胥面上露出一丝愠色,也有一丝对往事的沉痛,他闭目诵道:“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十五年前,你我率军攻楚,舍舟于淮汭,出大别、小别,五战及郢。楚军大败,子常身死,胜利指日可待。但我为了一己私仇,一心只想抓获楚王,便不听你劝诫,盘桓于楚国不归。以至于吴军在外败于秦、楚,在内有夫概叛乱,越国允常入寇,兵士死伤近半,导致你苦心创造的大胜前功尽弃……”
伍子胥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之后,长卿你说了这一番话来劝诫我,我谨记于心,从此以后无论为政或是领兵,凡事都三思而后行。今日汝却一改前言,转而嗤笑于我,是何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孙武朝他拱手赔罪,说道:“我其实还是更乐意见到那个初入吴国时,奇谋百出,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的伍子胥!”
助公子光夺取王位,分吴兵为三路日夜袭扰楚国,让楚人疲于奔命……伍子胥当年的手段,孙武也不由赞叹,被逼到墙角的弱者,在仇恨的驱使下,真的会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但优越的生活,处于强盛的国力,往日的虚名,高崇的地位,却成了束缚他思维的绳索。
孙武遗憾地说道:“当年的你失之于太奇,如今的你却失之于太正,面对奸佞小人,阴谋诡计,不但需要堂堂正道,也需要奇谋啊……”
伍子胥沉吟,“奇谋,长卿的意思是……”
孙武拍案而起:“不错,进专诸于公子,献要离于君前,王僚、庆忌,一击毙命。从此国中易帜,天下色变,而霸王之业成,用最简单的方法,做最有用的事,这不是子胥擅长的么?”
伍子胥一震:“长卿的意思是,派人杀了勾践……”
没错,只要勾践一死,越国无人,纵然不灭,也掀不起大浪了。
那个奇谋百出的伍子胥仿佛又回来了,他心念急转,压低声音飞快地制定计划:“虽然专诸、要离那样的无双死士无从寻觅,但我封地之内,尚有挟剑舍人数十,人人可以为我效死。而勾践归国,大王护送他的人过了五湖就会折返,越国那边接应他的卫队要到浙江才会出现,这中间百余里路途漫漫,地形复杂,也指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但他又犹豫道:“只不过如此一来,就有些违背大王的心意,也会让外人耻笑吴国无信了。”
“兵者,诡道也,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孙武将酒一饮而尽,这位“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的兵家豪迈地笑道:“子胥,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即可,若事后吴王怪罪起来,我自然会担下这一罪名。反正我这把老骨头已受不了江南的卑热潮湿,这吴国,我也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第896章 吴中剑客
吴王夫差六年,六月初一这一天,江南天气一如既往的闷热,苦熬三年的勾践终于获赦离吴,吴王夫差亲自送他到姑苏蛇门之外,勾践在夫差面前下跪,贴着他的履发誓说自己“若能生全还国,与种蠡之徒愿死于大王毂下,上天苍苍,臣不敢负!”
夫差对勾践的恭顺很是满意,侧过头得意洋洋地对伯嚭、王孙骆等人笑道:“吴国又多一封君。”
在他眼中,以后的越国,会作为吴国的一个小小附庸存在,攻灭人国,却不亡其社稷,他俨然把自己当成古之仁王了。
众口一词的逢迎之下,只有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冷着脸旁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勾践唯独不敢与伍子胥对视,他再拜跪伏,吴王亲自送他登车,范蠡执御,在吴国甲士的护送下,朝南方而去。
吴越两国虽然首尾相连,但从吴城到会稽,也有三百多里路程,过了五湖,以及之前的吴越分疆的携李,夫差所派的甲士就回去了,而勾践一行人还得继续往前才能遇到迎接者。
因为作为吴王治下的“越君”,他的“封地”只有方圆百里大小,东至炭渎,西止周宗,南造于山,北薄于海。当然,会稽山以东以南的广阔山林,实际上仍然由越国控制。勾践,他不但是于越人的王,还是内越外越所有越族的共主,势力范围可达后世的福建北部,这也是勾践归国后,可以依仗的隐藏力量。
在启程的第五天,在越国君臣一行来到三津这个渡口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引领他们的吴国行人,而且还等不及大部队,提前去前面与渡口的小吏商洽去了。
眼见没有外人,勾践,这个过去三年间受尽千辛万苦,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的男人,却突然泪流满面,悲不自胜。
当初他入吴为奴,就是从三津取道北上,当时的勾践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因为他看不到未来。而如今三年的受辱期已满,勾践恢复了自由,那些不堪回首的耻辱已经成为历史。
他在三津口的江水之上,品尝的不再是臭不可闻的粪便,而是自己劫后逢生的喜悦泪水。
“大王……”范蠡等人,也终于可以称呼他一声大王了。
勾践擦干眼泪,嗟叹良久后,心潮起伏地告诉身边的范蠡等人道:“孤落难时,从三津经过,当时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再渡此津。少伯大夫,你擅长占卜,如今是六月甲辰,时加日昳,寡人蒙上天之命,还归故乡,此行可有后患?”
范蠡给越王鼓劲道:“大王切勿疑惑,盯着前方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归国,往后形势异变,越将有福,吴当有忧,还有什么困苦忧患,能比大王这三年受的苦大呢?”
“不错,不错!”勾践复又哈哈大笑道:“寡人好比那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也!”
……
一行人归国心切,便加快了步伐,太阳偏西的时候,便抵达了三津渡口。
渡口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津,屋舍低矮,船只十余,都拴在岸边。因为天空阴蒙蒙的,津吏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三五个船工烧了一塘火烤着鱼,远远见了勾践一行人,就起来招呼。
范蠡眯起眼四下打量,其余人不疑有他,走过去与津吏攀谈,问还有没有大的乘舟,可以让越王和夫人的车驾整个上去。
津吏的脸上黑乎乎的,满是泥垢,他说道:“尊客来的不巧,原本有两艘大船,一艘失火烧毁了,一艘去了下游,只剩小舟,安车太重,只能容一车,四人乘舟。”
这意味着,勾践和夫人要在没有侍卫陪同的情况下登船。
那津吏声音嘶哑,说这便要向勾践靠近,伸手请他登船,却被范蠡拦住了。
“吴国行人何在?”
“上吏嘱咐吾等招呼贵宾渡河,便先过去了。”津吏补充道,“正是他坐了大舟,只把小舟留下来。”
勾践面色阴郁,吴国大夫僚吏对他的怠慢,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想赶快登舟,往下游一个时辰,就能离越国近一点,听到浙江滔滔的浪声,看到越地的鸥鹭和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