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路,吾等需要十天内走完,因为穆夏与我约定,半月后代城下见!”
若是步卒,是绝对办不到的,他们就算把腿跑断,也无法在十天内移动那么远!
但骑兵却可以。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虞喜,汝既是吾之南仲!”念着信中对自己的期望,手持主君赐予的长剑,九月初,虞喜也誓师北征!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
楼烦人一直自认为是戎族,和犬戎、代戎等同属一族,他们生活在农耕和游牧的边缘,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从周成王时期有载于史开始,楼烦就是分裂的,部落小邦多者千余人,少的几百几十人,除了那些掌握与晋国、河宗氏贸易的大部落大城邦外,大多过着贫苦纷乱,朝不保夕的生活。
不过楼烦人的历史,在这一年的秋天被彻底改变了,管芩山以北一个百余人的小部落,震耳的蹄声将楼烦人从睡梦中惊醒,本以为是邻近部落城邦前来劫掠,掀开毡帐一看,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一片枯黄的草原上,千余骑士排成几个长阵分列前行,仿佛一条黑色蛟龙在苍茫草原上飞翔,萧萧然的马鸣声此起彼伏。他们驰马于高坡时,还不住朝这个楼烦部落眺望,更分出数十骑朝他们奔来。
族长紧张不已,带着全族青壮相迎,怯生生地观望大军过境。不过待见到来者是多次带着商队途径此地的猗顿时,便松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楼烦人阶级简单,是听不懂什么上卿、执政的,所以猗顿也言简意赅:“代国惹怒了赵人的王,发大军区进攻,途经此地,需要汝等支援食物、马匹,还请将部族里的肉干、酪,以及能跑的骏马全部献出!”
“所有的肉酪、马匹?”族长低声重复着的话,心有不甘。
但他们能说不么?从老族长记事开始,草原上就从一次性跑过这么多的骑马的人,千余骑兵,便足以征服半个楼烦!看着那些骑兵手里半张的弓弩,他知道自己不能违抗,否则就可能招致灭族之灾!
他露出了一丝惨笑,将枯干如老树的双手高高举起,对着猗顿深深地弯下腰恳求道:“没了肉酪,吾等还有牛羊和野菜,能活过这个冬天,但没了马匹,今后如何放牧?”
中国之人常认为北疆戎狄牧马为生,所以马匹贱如粪土,轻易就能得到,其实这是绝大的误会。胡戎的主要牲畜是牛羊,马匹只是放牧时骑乘的工具,所以数量要比牛羊少得多,通常一千人规模的部落,拥有的马匹至多百余匹。
一袋铜钱被猗顿扔到他脚下:“这是交换,若是活不下去,便在降雪前向晋国边境迁徙,只要表示臣服,成为赵氏的编户齐民,汝等自然能得到草场和田地。”
说完他便径自离开,带着这个部落仅有的二十余匹马,跟随大军前往下个部落,只剩下楼烦的族长哭丧着脸,捧着不能吃也不能穿的一袋孔方钱望着赵骑扬起的烟尘发呆……
……
行军到第五天时,赵奇离开了楼烦部落的牧地,正式进入草腹地。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他们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邦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枯黄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俯瞰赵骑孤军深入草原,伴随马蹄飞溅的枯草沙土,仿佛一场沙尘暴。
这是虞喜第四次途径此处,他过去一年里和猗顿数次来往这条草原商道,正式为了熟悉道路,为远征做准备。
从楼烦地界离开时,他们的马匹数量达到了两千五百匹,虞喜的目标是在进入代国前,集齐三千匹,达到一人二马的战力,不单如此,夺走胡人的马,也就相当于摧毁了他们至少五年内威胁赵氏的能力……
他们继续席卷沿途部落,草原自从有第一个牧羊人开始,便是一片散沙,在阴山南麓这片东西千余里的草原上,不同的族属、图腾、血缘造就了成百上千个小部族,四分五裂。
一般而言,一个拥有数十里牧场的部落,阖族上下成年男子不到百名。莫说在千余赵骑威胁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就连之前虞喜等人遇上的那个西迁的东胡部落,靠两三百骑也能让他们屈膝投降。所以他们大多数表示臣服,贡献出自己的肉酪和马匹。
不过随着干粮日益消耗,虞喜下令,连沿途部落里活的牛羊也不得放过!就地宰杀就地吃掉,只剩下一堆肠胃和骨头。
游牧部落绝非身处中国之人所想象的那般富裕,他们的生计仰赖天时,一次雪灾或是瘟疫,就足以灭亡一个兴盛的部落,哪怕终年放牧,到了秋冬时物资却寥寥无几,仅能勉强度日。
所以为了仅剩不多的肉酪和牛羊,为了活着渡过这个冬天,一些部落也铤而走险,选择反抗。
但下场是惨烈的,连绵的毡帐燃起大火,部众哀嚎求饶,但凡表示出反抗意愿的胡人部落都被杀戮一空,被千余弓弩无情地毁灭,酋长头人被虞喜纵马踏为肉泥,凡是比车轮高的男人都被杀死,妇女和孩子被驱散,让她们自生自灭,顺便传播恐惧……
“他们会痛恨和报复么?”虞喜问猗顿。
“会,但他们更多地是畏惧,臣服于强者,同时竭尽全力地欺凌弱者才是草原之民的本能。畏惧能带来臣服和恭顺,以及源源不断的人口、马匹、牛羊。”
猗顿能够预见到,赵氏的介入给草原带来的巨大震动,他们要么零星地被纳入赵上卿的草原新秩序下,要么就选择远遁阴山以北,继续过原来的生活。
仿佛一支巨大的手掌,猛地从一堆各自为政的蚂蚁窝上掠过,投下巨大的阴影,也就是从这次远征开始,草原的历史彻底改变了……
第854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
桑干、高柳、且如、虖池、狋氏,加上代王本部,举着黑犬旗帜的代人一共六个部族。
而桑干又分本部、御部、浑部三个支系。占据的地方虽然不能与代王相比,但是作为六部当中实力排名第二的大部族,无论是人口还是牛羊牲畜,亦或是农田牧地都颇为可观,部众共计万五千人,横跨桑干河以及浑河、御河两条支流上,甚至还修筑了一座千余人的小城邑,里面有市肆,是晋国与代国贸易的重要地点。
之所以比草原上的胡人部落人口多许多倍,不仅在于数十年前这些代戎吞并了无终大量部众,将其降为奴隶,更因为他们已事农耕,农业能比牧业养活更多的人。不过他们的庄稼一年只种一次,其余时间都是在放牧。
总之桑干部在代国内部虽然强大,但当穆夏率领八千赵军发动进攻时,他们的那丁点抵抗和防备,只能用以卵击石来形容……
嘣嘣嘣!数十把弓弦响动,飞出的羽箭却射不动对面全副武装的赵氏战阵。
他们简直武装到了牙齿!宽阔的盾橹,厚厚的皮甲,还有第一排甲士明晃晃的铜胄,他们举着长矛缓缓前进,让一贯为自己射术骄傲的代人的弓手毫无办法。
代国马儿虽多,但是他们主要的作战的手段,依然是骑、车、徒的混合编队,只是不像诸夏那样讲究列阵。打仗时乱哄哄地一拥而上,不是被长矛戳死,就是被赵氏甲士背后强大弓弩火力射成了筛子。
代人满心绝望,从晋人越过句注塞入侵代国以来,已经整整九天了,他们抵抗剧烈,但依旧平均每天退却二十里,距离背后的桑干城越来越近。
“不能这么打!”
桑干部的族长已经焦头烂额,本来他们对晋人入侵早有准备,因为近几年来代国与赵氏的关系在持续恶化,去年更是通过不同的渠道得知,赵氏的家主在晋阳等地聚集了大军,整日操练,明显是在图谋代国。
所以代王给各部,尤其是濒临句注塞的桑干部打过招呼,让他们小心提防,然而当晋人攻至时,代人还是发现自己做的准备太少了。
桑干河两岸宽阔的原野让赵军的进攻畅通无阻,代人脆弱而零星的攻击却根本无法撼动赵军方阵一丝一毫。既然野战不利,那就只能守城,但因为是半牧半耕的民族,代人对于城邑防御比较忽视,御邑、浑邑只有一道木栅栏,唯独桑干邑有丈余城墙,去年代王严令警告下,才不情不愿地增修到了一丈半。
但如今看来,远远不够。
在越过句注塞后的第八天,赵军兵临桑干。对于曾攻陷过朝歌、濮阳等大城的赵武卒而言,这种高度的城墙,以及城中千余守卒基本上形不成任何障碍。只要花上半日攻破这里,休息补给不凡,他们就能继续沿着河流前进,一路杀到代城去。
不过等轻松破城后,赵军才发现,城内仅剩老人和病残不能走路者,其余代人,已经不知所踪……
……
“照这样下去,灭代易如反掌!”站在桑干城头,邮成很是兴奋,这矮小的小邑不足以满足他的征服欲望,只有代城和代王的头颅,才值得献给家主。
穆夏却没有放松警惕,虽然他同样感到这次远征的轻松,一路打过来,赵军只损失了百余人,桑干三部加起来两千战力,却已经折损三四百,浑、御已经由田贲和胥渠所帅的偏师攻陷,如今桑干城也已拿下,代人抵抗带给他们的麻烦,甚至还没补给造成的困难多。
他们已经离开句注塞,深入代国百余里,这段漫长而危机重重的补给线十分脆弱,穆夏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维持,保证后路不被切断。
此时是秋冬之际,农田闲置,桑干河两岸便只剩下蒿草丛生的牧场了,加上代人居住分散,想要因粮于敌有些麻烦。
何况在赵氏大军抵达前,机敏的代人就抛弃了自己的农田屋宅。据斥候查探,桑干河两岸的代人要么在拆帐篷要么在收拢牛羊,往马背大车上捆东西,一幅准备迁徙转移的模样。
桑干城中的千余人,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撤离的,龟缩在城池内等着敌人来打,那不是代国人的作风。
相比于需要仰仗粮道补给的赵军,代人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游牧性,虽然在代地定居多年,但各部落习惯性的春耕夏牧让他们拥有快速的转移动员体制。赵军来袭后,眼见打不过,随着桑干部的君长一声令下,部民们纷纷把帐篷和物资捆上马车,驱赶着牛羊和牲畜,往远离道路的地方转移迁徙。
所以穆夏知道,真正的战斗尚未到来,他没有采纳邮成分兵追击,迅速靠近代城的建议,而是稳扎稳打,每攻下桑干河两岸的小邑,他就会留人看守,守护粮道的安全。
此举虽然稳妥,但石乞也有担忧:“赵军虽然强大,但要分兵把守桑干河沿岸的道路城邑,加上因为伤病造成的减员,等靠近代城时,兵力还能剩下多少?七千?六千?就在吾等缓缓前进的这几日,代子说不定已经召集各部落,集结军队坚壁清野了。继续向前,迎接吾等的很可能是方圆百余里渺无人烟的土地,若被代人拖到冬天降雪,大军将陷入绝境!到时候再走数百里回国,抱成一团的代人沿途袭扰,则后果不堪设想!”
石乞担心不是没缘由的,战前估计,代人六部,加上臣服于代人的无终、屠何等部加起来,大概能凑出七八千徒卒,千余骑,数百乘车,当然,代人至少要半个月才能集结完毕,若正面硬碰硬,装备精良,战法先进的赵军占优势。但若被敌人化整为零,以空间换时间,让赵军找不到决战的机会,拖到入冬那就麻烦了,简直是多年前赵齐雪原之战的翻版啊……
穆夏沉吟后道:“你说的对,需要谨慎,但又不能错过战机,吾等的后方安全已经能够保证,个全军下令,过桑干后携带十天干粮,加快速度,争取在代城与敌人决战!”
他遥望苍茫的北方,心中想道:此时此刻,虞喜的骑兵已经抵达代地了吧,此战的胜负,就看他的大迂回成功与否了……
……
也就是这一天清晨,屠何邑的新稚狗从睡梦中醒来,被人告知:城北隐隐有烟尘扬起,似乎有大队人马到来。
新稚狗连忙披挂上甲衣,带上他的硬弓,到屠何邑简陋的城头眺望,旁边众人紧张兮兮。
今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但新稚狗却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雷声……
他诧异地朝天上看了看,连一朵云彩都没有,他随即反应过来,脸色煞白,盯着城北的原野,目不转睛。
随着这连绵不绝的“雷声”声势越来越大,屠何城北,隐隐显出了一条黑线,是奔驰的骏马和骑士……
新稚狗粗略一数,顿时大骇:“足足有千余骑,这是东胡的所有部落都来了么!?”从去年到现在,那个向西迁徙的东胡部落,凭借数百骑的战力,给屠何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和困扰,看这架势,出动了如此多的人马,难不成是整个燕代以北千余里,所有东胡部落联合举行的劫掠?这不合常理啊,那些东胡部落之间的仇怨,比与屠何的还大,除非他们信仰的神灵降临,否则绝不会联合!
然而接下来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东胡人的黄罴,而是一只浴火腾飞的黑鸟……
猎鹰?乌鸦?新稚狗不记得附近哪个部族的图腾是这样的。
等那旗帜靠的更近了些,去过燕国边邑,也通过商贾知道晋国和赵氏的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是玄鸟!”
第855章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
直到昨天,屠何才刚刚接到代王的征召命令,说晋人北犯,要屠何人依照古老的盟约,发兵加入代王的队伍。
屠何的君长和各氏族头人正为要不要出兵而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被这支赵氏骑兵的出现弄懵了……
千五百骑,这是代国各大部族联合后能凑出来的总数,连屠何自己也仅有两三百骑,所有才被那支不大不小的东胡部落袭扰得不胜烦恼,却又奈何不得对方。
好在外面的晋人似乎对屠何没有太大敌意,他们让城中派人出去说话,君长最后挑了新稚狗,不但因为他胆量极大,更因为他和中国之人打的交道最多。
骑着马走出屠何邑,望着几乎将城北围了一圈的千余人马,新稚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应该在桑干河上游数百里外的赵氏军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城邑北方呢?要知道,屠何以北,是茫茫的大草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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